起身时,她瞥见了阳台上的薄荷,不由自主地站定了。
她想起许常说过,薄荷是长日照植物,喜阳喜水。
她走到置物架边,拿起喷壶,给它浇了一遍水。浇完后,她抱起这盆没来得及归位的植物,放在了花架上。
最后,她走进卧室,打开衣柜,拿出不久前,许常为领证置办的西装和红色长裙,一起摊在了床上。她坐在床上,细致地抚摸了一遍两套新衣服,拿出剪刀,剪去了衣服上的吊牌。她把衣服装在了同一个纸袋里,拎去了客厅,也放在了茶几上。
许常,人是你选的,日子是你选的,衣服也是你选的。
你说,西装配红裙。
你说,新年的第二天,是腊八节,你找人算过,是一个好日子,我们会在那天去领证。
你说,这个证具有话语权,你需要给我这个权利,让我明正言顺。
但是,你食言了。
二零零一年一月二日,除了宜结婚、领证、嫁娶之外,还宜祭祀、入殓、安葬。
你为了这一天,做好了一切准备。待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却唯独没有了你。
西装配红裙。
我与你同殒。
第39章 安葬
剖腹产手术后的第三天,是许九火化的日子,章翊选的。
对于这个决定,许送没有衔恨,只有愧责。她不得不承认,面对突发事件,章翊比她冷静,也比她成熟,尽管自己大她六七岁。
生产之后,她几乎没有合过眼,一来是悔不当初,二来是无法面对,不论是生她的人,还是她生的人。
压抑的情绪,无处释放,无法宣泄,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对许九的死承担责任,她觉得,那不是肇事司机,她才是罪魁祸首。
这么想着,她再一次闭合自责地落下眼泪。她想去看许九最后一眼,肚子上的伤口却在提醒她,那是痴人说梦。
她恨,悔恨,到了极点……
清早,林筑安吩咐家政阿姨去买早点,他去保温箱看孩子。透明玻璃后面,室内正中保温箱里的小家伙睡得正香,他看了一阵,才放心地返回病房。
他轻轻地推开病房的门,看了看很久没有再说话的许送,发现她又躺在那儿兀自落泪。他只能叹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能不能安慰!这时候的她,面对病房区婴儿的哭闹和医院的嘈杂,无知无觉,只沉浸在悲痛里。身体状况也不好,不肯进食。种种迹向,都让他忧心如焚。
殡仪馆的小型悼念场内,逝去的人躺在水晶棺里,着雪白的衬衣和深蓝色西装,领带和被叠成方块覆在他身上的红色长裙是同一个颜色。
章翊站在水晶棺边上,手抚着透明棺盖,小心翼翼,就像是抚着他的脸,一寸一寸痛入心骨。
宋子梁带领一众同事,前来悼念。来人里,见过的和没见过的,都惋惜地劝慰她一句:“请节哀。”
一位穿着考究,满头银发的老头儿,走近水晶棺摸着透明棺盖,悲痛欲绝地低声哭诉:“你是我带过的最有天赋的孩子,也是我最看中的孩子!我一直都知道你的身体状况,我总是提醒你注意身体。最后啊,你没有死在疾病里,而是死在了你的理想里。唉……天妒英才!悔不当初啊……”
章翊看着老人家捶胸顿足的模样,投去感激的目光。这就是许常职业的引路人,是他敬重的容老师了。她一时悲从中来,身体重心不稳,险些摊倒。
一双手及时地扶住了她,她转脸望去,是赵瑾。这个姑娘看似柔柔弱弱,却总能在关键时刻让人感受到温暖。
章翊公司的同事,陆陆续续地到了,在欧远的引领下,有秩序地进行着悼念。
林筑安在许送的默许下,只身一人,带着一家三口的心意,来到了悼念场。他看着躺在水晶棺里的人,一时之间顿口无言。他怔愣了半晌,看着站在旁边风僝雨僽的章翊,心乱如麻。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而视她,却是在这样的场合。他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感觉到胆怯心虚。他在心里默默无声地说:
“兄弟,一路走好!”
“许送和孩子我会好好照顾!定不负,不弃。”
“如果可以,我也会替你看护这个姑娘。”
“此生有憾,没来得及叫你一声小舅子。”
“你的恩情,姐夫我铭记在心。”
“万望下一世,你能长命百岁。”
人们无法真正做到感同深受,却也理解着人间的离散之痛。
工作人员,打开棺盖,移出逝世的人,放在了推床上。并提示家属,贵重和其他物品需要从逝者身上拿走。
欧远走过去,压低声音和工作人员解释起来,章翊猜想,大概是在说红裙的事。片刻后,看见工作人员点了点头,她提紧的呼吸才松懈下来。
在推床被完全推进那扇门前,章翊放声大泣:“等等。”
她疯了一般,跑近推床,不管不顾地俯下身去,最后一次抱紧了这具冰冷僵硬的人,哭到不能自已。
“许常,记住你说过的话,一定要记住啊……”
你说:如果还会有来生,我也还会找到你。
“时间,你等等我们啊……”
在场的人,无一不为之不动容。
欧远捧着一对琉璃罐,走到章翊面前,郑重地递了过去。
章翊抱紧这对罐子,感受到罐体的温热后,簌簌落泪。这个人,活着的时候,身体总是冰冰凉凉,现在成了一堆灰尘,却通体温热。真是讽刺又沉痛。
宋子梁恰合时宜地走到章翊身边,支支吾吾:“嫂……嫂子,现在是回家还是……”
“直接去机场,机票订好了,送他回贡城。”欧远思考片刻,接过话头。
章翊点了点头,抬头看向宋子梁:“先回家一趟。”
“好。车就停在外面。”宋子梁和赵瑾交换了个眼神:“你陪着嫂子。”
和前来悼念的友人、同事们告别后,章翊抱着这对琉璃罐走出了殡仪馆。正门口,停着一大片黑色同款车型的车队,车标是许常公司的标致,每辆车的擎盖上都布置着白菊花。
章翊内心触动,感激地朝这个车队深深地鞠了一躬。原来早上宋子梁没有来医院送别,是办这个事去了。
宋子梁领着车队,一路往家的方向驶去。副驾驶座上坐着欧远,后排章翊的左右两边分别被赵瑾和黎晓之承包了。一路上,五人未发一言。
行至小区门口,宋子梁没有停车,而是继续向前。章翊知道那是去许常公司的方向,她没有问原因,宋子梁却在哽咽:
“老大说过,等新车量产了,就结婚。”
“他说,接新娘的时候,就用我们研发的新车组一个车队,绕城一圈。”
“他为这个项目付出多少,只有我们知道。现在研发到了最关键的阶段,他却不在了。”
“我想让老大,再看一看公司。我想让他放心,我们会继承他的遗志。”
车队一路跟着宋子梁,在这个承载许常理想的地方,盘桓了三圈,然后驶离。壮观又悲恸。
停车后,四个人陪着她一起回了家。
到家后,章翊放下紧抱的这对罐子,走进卧室,拿出来两个方形的木质盒子,盒盖上雕刻着古朴的花纹,盒身光泽圆润。她把这对琉璃罐,分别放进了这两个木盒里,合上了盒盖,捧起其中一个盒罐,重新抱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她把这个装有许常一半骨灰的盒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他的枕边,就好像他不曾离去。
她抚摸着盒罐,想起了那天,许常抱着这两个木盒回来时的情形。她问他买这个是干嘛用的,他只是回了一句,希望你用不到。此刻回想起来,她吞声忍泪:
“你说说你啊,所有的事情,你都设想到,安排好了。就连这两个木盒和琉璃罐的尺寸,你都是经过测量的,否则不可能放入琉璃罐分毫不差。”
“可是,你怎么就唯独疏忽了我呢?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现在要去贡城给你安葬了,离开几天,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好好呆着,等我回来。”
她掀开被子,盖在了盒罐上,打开门走了出去,合上了卧室门。
抵达贡城时,已是黑幕满天、月明星稀时。
时间只是过去了三个月,再次来到这里,竟生出了一种时过境迁之感。章翊听着一路上熟悉的川渝话,心里五味杂陈。
许送最后到底还是给家里去了电话,告之了事发的一切经过,也坦然了自己目前的处境,得到的结果和她预期的结果并无二致。贡城,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家,她被许家单方面除籍了。
六十多岁的老母亲抱着儿子的骨灰哭到几次晕厥,老父亲一直埋头抽烟,沉醉在吞云吐雾里,不发一言。姐姐和姐夫们以及外甥和外甥女们,纷纭杂沓地分散在家里的各个角落。
整整一夜,这个家里灯火通明,不眠不休。
安葬的日子定在了第三天,二零零一年一月四日,腊月初十。
这一天,直系亲属们穿着白孝衣,头戴白孝帕,旁系亲属臂膀上系着黑纱,对逝者进行着最后的送别仪式。
许常没有孩子,由章翊捧着他的骨灰盒罐。此时的她,已经失去了听觉和视觉,精神恍惚,像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由姐姐们搀扶着,走在了队伍的最前端。
章翊把骨灰盒罐放置于墓心,掀起孝衣,拉开随身斜挎的包,从包里拿出一个木质小方盒,放在了骨灰盒罐的旁边。没有人过问那是什么,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昨天还是长发飘飘的人,今早出门的时候,变成了齐肩短发。
木质小方盒是章翊昨天请求欧远和黎晓之去买的。盒面同样雕着古朴的花纹,是许常喜欢的样子。早上,章翊拿着小方盒,坐在许常曾经的书桌前,发了很久的呆。最后,她拿出一条红线,缠好长发后,剪了下去,没带一丝犹豫。
就让你喜欢的这头长发,代替我陪着你。
墓门被合上,墓碑被立起。
墓碑的刻文遵循了传统习俗。
六字碑:爱子许常之墓。
墓碑右下角刻着:早逝于二零零零年一十二月三十一日。
没有立碑人。
章翊站在墓碑前,一阵揪心的痛向她袭来:
“许常,你这么怕冷,到底还是一个人先埋在地下了。”
“你看这孝衣和孝帕,像不像婚纱和头纱?它们同样纯白无瑕。”
“你说过我注定是你许家的人,你不要忘,我也不忘。”
“腊月初八,我嫁给你。”
“腊月初十,举行婚礼。”
“在所有人的见证下。”
“我成为许家人。”
第40章 家书
隔日,章翊拒绝了欧远和黎晓之的善意护送,决定只身一人返程羊城。
临别之际,老太太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就好似她是自己儿子的载体,握着她就能间接地感受到一丝儿子留存下来的气息一样。
老人家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抬起枯瘦的手,抹了把眼泪,很是不放心:“翊翊,以后,你要好好的哟。是幺儿没的福气馓。”
这一次,章翊心无芥蒂地紧紧抱住了面前的这个老太太,点着头,叫了一声“妈。”
“哎。哎。”老太太答应着,拍着她的背:“只要我们还活着,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回来。”
“嗯。”章翊悲戚地点着头。
抵达羊城的时候,已至黄昏。章翊一直觉得,黄昏,是人间最美好的时刻。它是最接近烟火、最接近尘世的时刻。只是这一次的出口,不再有人。
她隔着防水面料,摸了摸肩上的背包,包里装着的是从贡城带回来的孝衣,形单影只地走出机场大厅。冬日黄昏的光线,灼得人眼睛酸痛,她抄起外套上的帽子,压在了头上。
再见的,夕阳、人群、烟火。
不见的,站台、等候、回家。
接到出院通知,林筑安办完出院手续,和家政阿姨一起收拾了东西,搀扶着许送,准备回家。
出病房前,林筑安小心翼翼地低着头问:“许送,你要不要去看看孩子?从出生到现在,你还没有见过孩子。”
许送没有回答他的话,挣脱他的搀扶,精疲力竭地走出了病房。
林筑安不可思议地抬高了音量:“那可是你生的。”
回答他的只有一个消瘦的背影。
打开家门后,许送把自己关进了卧室,与世隔绝。
这个家政阿姨也是个会看脸色的,她体会洞悉了一切,没有挑明原由,只说自己家里有事,不能再继续照顾产妇。林筑安结付了她的薪酬,好言欢送她出了门。
许送躺在自己的床上整整一天,感觉不到困,也感觉不到饿。此时,再也没有什么事物能够引起她的情绪波动了。她甚至觉得活着不如死去痛快。
林筑安无精打采地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紧闭的卧室门发呆。已经一天了,许送不知道要这样到什么时候,她的状态,让他不敢随便发出声音。
时间只是过了七个月,他原本以为他给出的是时间,结果不是。他焦躁难安,他不知道该怎么治好她,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牵制住她的人,已经……
茶几上的手机在黑暗中突兀地响了起来,他一个激灵,从神游天际地思绪中解脱出来。看清来电人,他暴了句粗口:“我靠!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俨然就是那只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两头不讨好,却又一个不敢得罪。
他悻悻地按下接听键:“妈。”
手机那头的人咆哮:“别叫我妈,你没妈,你妈已经跳黄浦江了。”
林筑安头疼地伸手扶额:“晚饭吃了吗?”
“怎么?我说没吃,你是能给我做还是能给我送?”林母此时非常想暴捧儿子一顿,说好新年一到就回海城,结果呢?一个星期过去了,人呢?爬也该爬到家了吧!她越想越生气,音量上调了好几个分贝:“你说说你,啊,三十岁的人,要什么没什么,追个姑娘五年都追不到,我和你爸真是白给你那张脸了,不给我们长脸也就罢了,你连自己的脸都丢,这么多年一点长进没有,提前退化!”
“哎呦,妈!你都说我三十岁了,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林筑安不耐烦,十分想挂掉电话关机睡觉。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林母步步紧逼。
林筑安想了想她妈一惯的行事风格,还是决定一鼓作气坦白从宽,他压低了声音:“妈,你等一下,我有事和你说,先别挂。”他扶着手机,从进门的柜子上拿了钥匙,带上了许送家的门,来到小区里,他才开口:
“我机票都买好了,这个你是知道的。”
“我没走成,是因为我被临时叫回来签字了。”
“签什么字呢?嗯!就是你有孙子了。”
林母在手机那头原地爆炸:“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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