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人意欲趁乱行刺在觉山寺静养的雍王李鄢。
也不知那些人怎么知晓的消息,七叔的行踪向来成谜,好像竟还叫他们成功了来着,但这事都是她很久以后才听闻的。
她还记得李越近旁服侍的中使用忌恨的语气说道:“李鄢真是命大,若是淳道十六年在觉山寺那些人将刀再捅得深些,现今天下早就太平了。”
施施咬紧牙关,姝丽的容颜苍白失血,偏生透着几分侠士般的韧劲。
她撩起裙摆,将腕间的珠串向上拢了拢,坚定地打开了禅房的门。
门打开的刹那,一支短箭直直地擦过她的发丝扎在了木板上。
第四章
施施的瞳孔似猫儿般急剧收缩,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她偏过头看向刺入木门上的短箭,雪白翎羽的末梢是一点嫣红。
远处的守卫急忙从高处跳下,快步跑来:“刀剑无眼,方才是小的不慎,吓到谢姑娘了吧。”
他这般解释,施施倒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那些行刺的人都已经杀到了这里。
她心中纷乱甚至没来及细想,一个守卫怎会知晓她就是谢姑娘。
她拢起有些散乱的长发,用发带将落下的乌发束了起来。
“雍、雍王殿下呢?”施施环视四周,有些焦急地问道。
那守卫挠挠头,像是也很茫然:“小的也不知晓,平日里殿下午后都在阁中……”
还没等他说完,尖锐的哨声便陡然响起。
守卫变了脸色收整好行装,便要跟着旁人离开。
“谢姑娘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临走前他匆匆说道,“不会有事的。”
她心中更加慌乱,寺中的火把已经尽数点燃,刀剑声铿锵刺耳,平静祥和的庙宇乱如军营,但这些人到底只是护卫,而且人数也不会多到哪里去。
在梦魇中七叔的确是受伤了的,而且听那些人的语气,大抵他们早就交了恶。
施施不懂政事,也想不出谁会来刺杀他。
雍王李鄢因眼疾的缘故,从未高调出席过什么重要场合,大多数时光都花在静养上,简直与真正的隐士还要闲云野鹤几分。
现今他还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又并非日后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被那么多狼豺虎豹盯着,比她这个小姑娘还要弱势许多。
施施生平头一次生出勇气,她要去找寻李鄢才行。
他一个身患眼疾的人,纵然被千军所护,也免不了会有直面危机的时刻。
她知道他日后会有一支强大的亲军,但眼下的他不过是个低调亲王,跟在身旁的护卫也没多少人。
况且他在梦魇中是被刺伤,十有八九便是被身边亲近之人反水所害。
想到这里,她更加紧张。
施施取下一支火把,朝着与方才哨声相反的方向跑去,掌心的伤处已经结痂,她摸了摸腕间的玉珠,好像这样就能生出更多的勇气来。
她识路的能力寻常,只能努力遵循着记忆回想来时的路。
繁多的岔路蜿蜒向下,透着几分陡峭之意,施施后悔今天穿的是长裙,若是换了胡服定然会好走许多。
她挑了一条不那么眼生的路,举着火把小心地向下走。
风声萧瑟,黑暗中寂静清美的山间小路变得鬼气十足,仿佛回过头就能看见幽幽闪动的磷火。
在施施短短的一生中,她从未独自走过这样的路。
虽然没有生身母亲的庇佑,她也算是被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入宫后整整两年与世隔绝,苦闷是苦闷了些,李鄢宫变时她也只是听到些许风声,临到死才真正直面生死。
她几乎可以说没遇见什么危险的事,也从未为什么事努力过。
实在是太黑了。
她没用过火把,甚至连灯笼都没亲自提过几回,因此很怕火会烧到手上。
施施轻手轻脚地踏在小路上,快要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山路走尽时,黑越越的池水终于映入她的眼帘。
传说中亭观绣峙的灵池深似中间洄流的渊水,完全看不见底。
而四周环绕的群山也更显高耸,仿若直插云霄。
至此施施才发觉那几条岔路的尽头都是这里,也就是说无论她走那条路都会来到这里。
看见李鄢的那袭胜雪白衣时,她的杏眼登时便亮了起来。
他的个子很高,站在湖边比之乔木还要更为挺拔,白衣被猎猎的冷风吹起,带着几分谪仙般的气度。
那样子不像位俗世的皇子,反倒更类道经中乘云御龙的仙人。
他还没受伤。
施施刚想要松一口气,便瞧见他身旁还有两名侍从。
李鄢像是意识到她的到来一般,倏然回过了头。
轻薄的面纱被风扬起,露出那张漠然清冷的昳丽脸庞,令人想起高崖上的新雪,而那双琉璃般的眼眸没有分毫眨动,只是直直地望向她。
那姿容与他将她从李越手中救下时一模一样。
施施愣神片刻,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小跑着到他的身边:“七叔,小心!”
她清晰地看见李鄢左侧的侍从自靴中抽出短匕,因视觉的错位他右侧的侍从还未发现。
那刺客大抵也没想到怎会突然冒出个小姑娘,锐利的刀刃擦着施施的衣袖过去,当即就划出一道血线来。
浅蓝色的春衫瞬时便染上了血污,她没顾上疼,只是猛然抽出了发间的簪子向着那人刺去。
施施没什么身手,可以称得上是手无缚鸡之力。
好在李鄢右侧的侍从很快反应过来,刀剑相交的声响刺耳尖利,如夺命的恶鬼般在她耳侧乍响。
她的勇气快要燃烧到尽头,只是下意识地先挡在了李鄢的面前。
她举着火把的手臂不断地颤抖,像被风吹过的花枝般细弱,但黑暗之中只有她的手上有光,那明丽的红光几乎要照彻群山的晦暗。
施施大喘着气,哑声向李鄢说道:“七叔,快走。”
他兴许也是第一次被小姑娘所保护,神情有些微怔。
两人的交战结束得飞快,眼见刺客要仓皇落逃,施施的心弦骤然一松,却没想到他竟又破釜沉舟向着李鄢袭来。
她紧握住手中的火把,像稚鸟般张开双臂般要护佑住他。
慌乱之中,施施受伤的足腕再次扭伤,阵阵的刺痛让她眼前发黑。
她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终于是失力地坠进了池水中。
好在远处的支援者终于赶到,利箭直接射中那刺客的手臂,让他手中的短匕掉落。
天狗食日,群山环绕的灵池深不见底,仿佛一个坠进去就再也无法挣脱的深渊。
李鄢的神情倏然变了:“先救她。”
刺客见机也未继续挣扎,托着受伤的手臂匆匆逃窜。
*
“怎么这般固执?”李鄢轻声说道。
与他随行居在觉山寺的御医已经看过,说施施姑娘并无大碍,只是有些气虚之症,稍加调养便会好。
她进入觉山寺时他便已经知晓,他无意现在见她,这次的局他谋划经久,势必要行得周全完美。
李鄢太久没见过她,都快忘记她什么模样了。
总以为她还是个要人抱着的稚童,转眼都长成大孩子了。
若是她不主动提起,他还真想不起她是谁。
他见她神情憔悴,特地带她到禅房小憩,就是希望她能安然睡过这次的纷乱,没想到她还是追来了,刚巧又找到了他的跟前。
想到她拼命般要护佑住他的样子,李鄢琉璃般的浅色眼瞳微不可察地眨了眨,他轻轻用素帕擦净她眼尾的泪水。
姑娘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昏迷时都如此痛苦。
她还这么小,会因什么而痛苦呢?
不多时周衍便将文书送来了,他刚想起身衣袖便被施施的手给拽住了。
“别……”她仍然在梦魇中竭力挣扎,黛眉颦蹙,姣好的面容难过得像是要掉下泪来。
她的手指细白,纤瘦的皓腕似雪。
衣袖向下滑落时露出一串幽蓝色的玉珠,质地莹润,光泽典雅,令人直想起寂寂暗夜中闪烁的琉璃。
李鄢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用帕子擦过她的脸庞,向周衍轻声道:“就在这念吧。”
他很是熟稔地低声念起文书上的内容,众人皆以为雍王李鄢与外家谢氏关系极恶,逢年过节也不会走动一二,只有近处侍候的人才知此事未必如此。
至少对卫国公谢观昀的嫡长女,他是极愿意关切的。
这些文书每年都有人整理,但李鄢很少会去看,特别是近些年事情多起来以后。
周衍压低声音,从施施出生一直念到她及笄,小姑娘的十五年都平静得出奇,没经过什么事,也没遇过什么险。
只是这些平静文字背后潜藏着许多的难过和无奈,譬如她那从不关心子女的父亲,譬如她假意温柔的继母,再譬如她道貌岸然的未婚夫。
李鄢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还这样小,就要让她出嫁吗?”
他心中生出一种情绪,像是怜悯、同情,但又不尽然。
施施悠然转醒的时候真正的黑夜已经到来,她抚着额慢慢地坐直身子,迷茫地环视四周,片刻后听见动静的侍从们便敲响了半遮的木门。
她接过热茶,犹豫片刻后细声问道:“殿下还好吗?”
话音刚落,李鄢便走了进来。
他换了身深色的常服,长发用金冠挽起,俊美飘逸如画中的天神。
浓密细长的睫羽下是那双琉璃般的眼眸,色泽太浅,近乎是发着淡色的光芒,像是日食刚刚过去时悄然落下的辉光。
真好看。施施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只余下这么一个念头。
第五章
木门打开后月光也一并落了进来,施施的面容被照得雪白,杏子般的眼瞳睁大后显得格外圆。
她收敛了目光,卷翘浓长的睫羽在瓷白的脸庞上洒在一层金粉似的阴影。
她本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心中一紧张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分明是高门贵女,看起来却怯生生的,就像个小姑娘。
李鄢喜静,一向寡言缄默,连身边的侍从也尽是少言之人,但这些人都极为敏锐,不须他多言便能明白他的意思。
可施施迟钝懵懂,又与他不相熟,自然不知道要主动开口。
更何况他能感知到她在怕他,不是对他身份和权势的畏惧,反倒有些像面对长辈时的本能反应。
他心神微动,只觉得施施可爱。
就像是面对一朵稚嫩的花,纵是再冷漠的人,也会下意识地想要去呵护、怜爱。
李鄢缓声问道:“好些了吗?”
施施点点头,她的头发睡得凌乱,脸也红红的,半晌后才敢将目光投向他。
她的眼眸澄澈明亮,像是漾着一泓春水。
“天色已晚,今夜先宿在这里,明早我再遣人送你离开,好吗?”他轻声说道。
觉山寺离谢府有些距离,加之今日有人行刺,总归还是稳妥些更好。
施施柔声说好,她用小雀般孺慕的目光望向他,细声问道:“您要离开吗?”
这姑娘太温柔了,李鄢依稀记得她极年幼时的模样。
那时谢氏正是如日中天,作为卫国公的嫡长孙女,她的满月宴比国宴还要更盛上几分,这样娇贵的一个姑娘,就算是想要天边的云彩都会有人去为她采摘。
他心神微动,悄无声息地抚上扳指。
李鄢耐心地和她解释:“兹事体大,到底要回宫一趟。”
他以为她是在害怕,没想到施施却道:“夜色已深,您也要小心些。”
说完以后她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和柔的笑容。
觉山寺离宫城颇远,快马加鞭也要半个时辰,而且他有眼疾只能乘马车。
李鄢颔首,温声道:“安心睡吧。”
他袖中的拇指渐渐地从玉扳指上放下,如葱白般舒展开来。
*
李鄢离开后施施仍抑制不住心中的澎湃,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简直像做梦一样。
她刚盘算着如何才能遇见他,就真的撞见了。
他太温和了,怎样看也不像是传闻中那位狠戾残忍的摄政王,难道是因为是她的叔叔才这样的吗?
施施有些好奇,但她父亲是家中独子,因此并无嫡亲的叔伯。
兴许他本性就是这般温和的人。
但旋即她又觉得不对,只是想不出哪里不对,一会儿就把自己也绕晕了。
施施深吸了一口气,从榻上下来用瓷盆中的清水洗净双手,牵扯到手臂上的伤处时,她才发现刀伤已经被处理过了。
她的衣袖被利刃划破了,还被血迹弄脏了。
这是她今年新制的春衣,才第一次穿就这样坏掉了。
倒不是因为这件裙子多么珍贵,她就是感到有些难过,再想到薛允与皇太孙的事,施施更感到烦闷。
李鄢一离开她的情绪就上来了,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点什么。
其实她很少会这样,但很快施施就难过不起来了。
那名唤作周衍的侍从自李鄢走后又折了回来,他献宝似的将一个大的檀木盒摆在她的面前。
施施执着汤匙,一边吃着甜羹一边好奇地望了过去。
她并不是自诩矜贵,只是有些怕生,片刻后才眨着眼睛看向他:“周郎官,这是什么呀?”
“是殿下给您的赔礼。”周衍笑着说道。
他将那檀木盒上的锁一道道打开,月辉下的绫罗锦缎泛着浅浅的银色,极尽柔软丝滑,如清水般掠过施施的掌心。
她短暂地怔了一瞬,“谢谢七叔。”
她抿唇浅笑,本就姝丽的面容更平添几分雪色,若梨花初绽放般清美。
施施第一次在陌生的地方过夜,却整夜好梦,比在家中睡得还要更好一些。
初春的清晨还有些寒意,她从成衣中挑拣了一身绛色的纱裙,又披上了雪白狐裘,李鄢细心,连发簪、耳珰这些零碎的饰品都为她备上了。
她隐约能分辨出有的是刚购置的,而有的则可能是从王府的内库中寻来的。
银簪的末梢坠着铃铛,走动时会发出细碎的声响,动听又悦耳。
施施的娇颜般遮在兜帽里,周衍见她醒得尚早,便带着她又在觉山寺转了转,遗憾的是临到她离开李鄢还没有归来。
“姑娘不必担心,往先殿下入宫也都会宿在宫中。”周衍笑道。
在众多侍卫的扈从下她上了马车,一直将她送到大道上他们才离开。
施施向着朝阳一路行进,到卫国公府时凉气和薄雾已经散尽,暖光融融,春风也和煦柔软起来。
昨夜李鄢应当就已与谢家打过招呼,门人见她回来急忙迎了上来,侍女绿绮仔细地帮她将檀木盒中的饰品与衣物收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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