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样好,但命运待他却那样残酷。
李鄢神情如常,只是取来一方崭新的蓝色锦帕放进她的掌心:“衣服有湿吗?”
施施将那帕子按在小臂上,轻声说道:“没有,谢谢七叔。”
她也没有想到短短几日,自己就学会了说谎。
先前说句掩饰的话都要慌张,现今在李鄢的跟前她都敢骗人了。
施施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她也要变强大起来,她也想保护七叔,虽然她现今只是个柔弱的姑娘。
他带上面纱,亲自送她回去雅间,又看着她上马车离开才回身。
踏出廊道时施施的心中还有些紧张,生怕一抬眼就会看见李越,但直到她上马车都没有瞧见他的丝毫踪影。
她离开后,李鄢的神情再度冷淡下来。
众人扈从上来,将他的身影挡得密不透风,与之同时到来的是身着玄衣的军士,本来歌舞升平的金明楼霎时被一阵肃杀之气所笼罩。
今日遇见施施其实是个意外,正午时他从东宫离开,才知晓她竟也来了金明台。
侍从匆匆回王府去取那早就备好的檀木匣子和锦帕,他倚在二楼的栏边,春日的暖风拂过面庞,姑娘的娇笑声甜软,让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十年前的旧事。
那是他自眼疾后出席的头一次宫宴,他屏退了侍从,漫无边际地沿着湖畔散步。
快走至临水阁时,忽然被一小姑娘撞了上来。
宫人们急忙跟上来,讶异地看向这个自花丛后跑来的稚童,生怕她冲撞到雍王,又怕雍王不小心伤到了她。
要知道能出席皇帝寿宴的,无一不是钟鸣鼎食的勋贵人家。
李鄢也有些无措,在诸王中他是年幼的,而外家谢氏几代单传,同样没什么小孩子。
她似乎在哭,小姑娘的哭声细弱,听起来比猫儿还要稚幼。
他靠近了听,才听清她唤的是“娘亲”。
李鄢心中仅有的一处柔软被突然地触动,他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学着宫中的嫔妃那般温声哄道:“囡囡,不哭了。”
她轻得像只小雀,柔柔地将头垂在他的肩头,渐渐止住了泪水。
他没有哄孩子的经验,却还是觉得她有些过分地乖顺了。
等到她在他的怀中睡过去,她身旁服侍的人才急匆匆地赶过来,那奶娘当即就跪匐在了地上。
这时李鄢才知道她便是施施,他名义上的表侄女。
没多久她父亲也来了,新袭爵的卫国公谢观昀谦逊地向他行礼道谢,却连半分目光也没有留给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是后来侍从向他讲起来的。
他听完后静默许久,最后只问了一句话:“施施的发饰是什么颜色?蓝色吗?”
霎时间,整个内室都静了下来。
李鄢收回思绪,将面纱重新戴上,遮掩住那双太有蛊惑性的琉璃眼眸。
“李越呢?”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侍从战战兢兢,不敢将实情直接说出,用了相对温和的措辞:“回禀殿下,太孙正在雅间里休息……”
但李鄢的眉还是微不可察地蹙了起来,众人皆知他最是寡欲冷情,不喜这些声色犬马之事。
他的手指搭在手杖上,轻声道:“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
之前在压字数,还是日更哒~
第九章
雅间的门被人从外间推开时,李越正在榻上小憩,他裸露出来的半边臂膀尽是痕印,歇在他侧旁的是个肤如凝脂的白皙美人。
这是大婚后他头一次与人云雨,倒不是因为他待妻子忠贞,也不是因为畏于外家萧氏的权势。
近日来某个模糊的念想长久地横亘在他的心头,叫他朝思夜想不得安宁。
那是一只稚嫩的小鸟,有着身雪白的皮毛。
她掠动翅膀,悄悄地栖在了水边。
他穿着红色的喜服,静静地瞧了她许久,久到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异常,她却还丝毫都未曾察觉。
以前李越总觉得圆眼的姑娘差些意思,至少是不如桃花眼风情,也不如凤眼大气。
但近距离地见过施施后,他才发觉自己起先的想法是多么苍白。
他之前不是没有听闻过她的姝丽,但碍于卫国公他根本没敢将念头打在她身上过,后来知悉她已有婚约,他更是没了兴致。
那日后李越便开始查起她的事,还和她的未婚夫搭上了线。
薛允找上他时,他还有些怀疑。
然而很快他便摸透了施施的全部事宜,本以为是束尊贵的带刺花朵,原来只是枝寻常的稚嫩杨柳。
她那么安静,那么柔弱,还那么天真。
毫无凭恃的高门贵女,比秦楼楚馆中的歌女还要更容易被人钳制。
方才在廊道间看见那只素白瓷瓶时,他刹那间便想起了她那身白皙的皮肉,凝脂白玉一般,真真是绝色。
且不说去揉捏亲吻,就算只是储在宫中做个瓷瓶般的美人,也是值得的。
上次在白云观让她侥幸逃开,这次他势在必得。
李越这样想着,便掀起了眼皮。
他心中推想大抵是侍从来报,施施应该吓坏了,他得小心些,到底是卫国公的嫡长女,总不好真的像待歌女那般轻贱她。
他会轻轻地解下她的衣带,拆去她的发簪。
看见来人不是下人,而是他那杀人不眨眼的皇叔雍王李鄢时,李越一颗心瞬时沉到谷底。
李鄢的半边面容隐匿在薄纱之下,微微扬唇笑着望向他。
月白色的广袖宽袍让他看起来很是无害,甚至有些文弱,有些像书生,但更类道经中乘云驾雾的仙人。
如果他身后立着的不是黑压压的军士就更像了。
李越匆忙地披上外衫下榻,宿在他侧旁的女子也被惊醒,迷茫地看向雅间外的众人。
他脸色阴沉地令那女子噤声,将帘子放下后才快步走至李鄢的身旁。
谁人不知雍王最厌恶情爱之事,尤其是对乐伎歌女,连他父亲私下设宴都不会安排助兴的人。
这是他的忌讳,就像外家谢氏一般。
就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但谁也不敢轻易去碰。
现今他倒好,狎妓狎到李鄢的跟前。
李越再度庆幸起他这双眼无法视物,若是见到他此时的狼狈模样,那可太难堪了。
“皇叔,您怎么突然驾临?”他恭敬地问道,全然没有被突然撞开门的窘迫。
李鄢没有开口,只是让侍从去答。
“见过太孙,我们殿下今日是来收系罪臣许氏的。”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李越的心中怦然,脊背也渗出冷汗来。
这许氏不是旁人,正是他今日宴中的一位客人。
他本是个武人,在军中有着不高不低的职衔,因家中缘故,极善舞文弄墨。
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想法,李越将他纳入了自己亲信的圈子,却没成想这畜生还没为他做过些什么,就先将祸引到他头上了。
他心急如焚,脑中不断地盘算着,但面上仍是一副谦逊温和的样子。
似是李鄢说现今要将他逮捕,神色也不会有分毫变动一样。
他和缓地轻声问道:“敢问皇叔,这许氏是犯了什么罪?”
李越知道雍王身上有御史中尉的名头,专管军中刑法,他有连串的虚衔,兴许自己都记不清楚。
但他从未想过,他竟会真的亲自出马。
皇祖父待这个儿子真是极好,李鄢为人低调,他便赠予他诸多虚职,让他既能过着闲云野鹤般的日子,又能在身份上尊贵得令人生畏。
在明处他不问世事,恬静平和。
可在暗处,谁不知道权势不过是他踩在脚下的贱物。
他很少为皇帝做事,皇帝亲自安排人递上来的功勋荣耀,他都不屑于去取。
李鄢的神情依然是淡淡的,只是这次他终于纡尊降贵地开口了。
“谋反。”他的眼眸闪动了一下,轻轻吐出两个字。
李越心中震悚,分明是二月的暖春,他却觉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紧紧地咬住牙关,才没让自己更加失态。
他的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声音里也带着颤:“皇叔明鉴。”
李越看向李鄢身后的玄衣军士们,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现今向雍王解释他与这许氏当真是酒肉朋友还来得及吗?
旋即他又想起那去为施施下药的侍从,双股战战几欲瘫坐在地上。
就算他能从许氏的事中脱身,诱害贵女的事若是爆出他亦要落入危地。
李鄢轻笑道:“你慌什么。”
他好整以暇地抚平袖角的褶皱,让那随扈继续说话。
“太孙莫慌,殿下自然知晓您与那许氏并无干系,只是此番是陛下发话才如此大阵仗。”侍从温声向李越说道,“扰了您的雅兴,是吾辈安排不周之过。”
末了随扈又正色道:“辛苦您随微臣回宫一趟了。”
李越强撑着笑容,向李鄢行礼:“辛苦皇叔了才是。”
他步履沉重,跟随军士走到许氏所在的雅间。
见那许凭一改往日低迷作风,阴笑张狂地望向他时,饶是李越也打了个冷颤。
他已被人制住,但仍恶狠狠地盯着他:“殿下,您的心是什么做的?下官自认待您忠心耿耿,若不是为了您,下官也不会……”
许凭的嗓音阴恻恻的,带着些许宦官似的细凉:“您为何要这样对待下官?”
李越一股热血冲上头,直接打断了他:“你在胡说什么!”
“孤念你文采斐然、仕途失意,好心善待与你。”他冷声斥道,“你倒好!居然敢行谋逆之事,想掀了大周的江山不成?”
话说到这里,他才意识到自己完全落入了雍王的套里。
李鄢只说许凭谋逆,却未说与他谋反相干的事。
他这是在试探他。
他的心越发得凉,几乎生出些恐惧。
雍王身侧的一位近侍又开口了:“太孙莫要激动,殿下昨日没有休歇好,听不得高声阔语。”
李越哑了声,他轻声向李鄢致歉,心中却渐渐沉静了下来。
许凭本就不是他手下的事,不知是出于谁的授意凑到他的跟前的,他有的是证据证实自己,全然不必因为一两句话乱了心智。
左不过跪倒皇祖父面前哭一场,他只要仔细别将事扯到父王身上就是。
李鄢始终缄默,明明是收系谋反罪臣的事,但瞧他的面容倒像是在游赏。
听闻有军士碰倒了瓷瓶时,他才稍稍蹙眉。
金明楼是有些好东西的,但能大方到摆在回廊里的,到底也不可能是多么珍贵的物什。
李越看着那只几乎碎成齑粉的素白瓷瓶,胸腔像被贯穿一般疼痛,猎猎的寒风刺进心肺。
应是个巧合……
却多少有些不祥。
他眸中淬毒,等到此事解决他必要将施施纳入宫里。
她已经费了他太多心神。
*
施施回去后便直接进了净房,她浸在热水中,只露出一颗小脑袋,乌黑的长发散开,细白的手指拨动浅色的花瓣。
绿绮为她轻轻地按揉着脖颈和肩头,希望能让她再放松些。
她阖上眼眸,总觉得身上还有那股衰败腐朽的香气。
她被囚禁在那座金殿中太久,浓重的恶香几乎要从她的肌理浸入她的魂魄,将她彻底地打上东宫的烙印。
真的可以和七叔讲吗?要怎么讲呢?
施施咬住唇,慢慢地从浴池中站起。
她原本的想法是不去参加几日后的宫宴,只要躲过那一夜便好,她可以整日不出门,等到父亲回来就与薛允解除婚约。
但她又转念想到太孙,薛允算不得什么,眼下最关键的是李越才对。
想到他今日的阴鸷神情,她就觉得身上发寒。
他是个多么风流浮薄的男人,只是因为偶然窥见她便要占为己有。
沐浴过后施施仍是没有胃口,她心事重重地卧在榻上翻看闲书,过了一会儿连书也看不进了,便歪过头看青萝为她的衣服熏香。
青萝从她的衣袖中寻出一方蓝色的锦帕,疑惑地问她:“姑娘,这是您的吗?我怎么记得您走的时候带的是方素色的帕子。”
施施原本懒懒地倚在榻上,接过锦帕后才想起李鄢送她的礼物她还没有打开。
“青萝,我带回来的那个檀木匣子你见了吗?”她软声问道。
刚刚拢干的长发顽皮地翘了起来,像只乱毛的猫儿般。
青萝取来木梳,先帮她将乌发束了起来:“自然是见了的,还以为姑娘到夏天才能记起,没想到这次竟这样快。”
施施的脸有些微红:“我们两个人呢,只要有一个好记性的就足够了。”
“姑娘惯会说好话,”青萝摸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得亏是个女子,不然还不知怎样风流。”
她边和施施聊这些什么,边从格中取下那只檀木匣子递给她。
施施盘腿坐在榻上,轻柔地将木匣打开。
是一对耳珰。
她见过许多绝佳的金饰,但此刻也有些愣怔。
镶嵌着幽蓝色宝石的金耳坠安安静静地盛在黑色的软布上,耳珰的主体尽数由纯金打造,精细地雕琢着花鸟、松枝,而金托所载的颗颗宝石更是夺目,分明是有些深的蓝色,却像水玉般泛着流云漓彩的光芒,晶莹剔透,竟是比琉璃还要澄净。
她的手指搭在木匣的边缘,迟疑地唤道:“青萝,你认得这个吗?”
施施的衣物与饰品都是由青萝来管的,她对金饰玉饰还有各类绫罗绸缎皆是如数家珍。
“什么呀,姑娘?”青萝风风火火地快步走过来,她手中还拿着那方蓝色的锦帕。
她的神色变得认真起来,仔细地将金耳坠拿起,放在灯下反复地翻看着。
“这也是雍王殿下送给您的吗?”她看向施施缓声问道。
施施点点头:“很贵重吗?”
事实上在国公府很少有什么东西能称得上“贵重”,卫国公谢观昀是当朝权臣,且是主管财赋的重臣。
他为人清廉刚直,但总有人会借着各式各样的借口献上贵礼。
加之家中几代单传,底蕴本就很足。
青萝跟在施施身边打小就见惯了各类异宝,但此刻她也很是犹疑。
她点点头,缓声说道:“和这方锦帕相比,稍稍差些贵重。”
青萝将蓝色锦帕置在光下,先向施施展示锦帕在明处的纹路,片刻后她将锦帕放在暗处,又浮现出一种新的纹绣出来。
分明只是张帕子,却连每一根细线都透着逼人的精巧与贵气。
施施睁大眼睛,这样贵重的锦帕,七叔还用来给她擦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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