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临水阁,唯一的特殊便是涵元殿。
这是一处禁地,与夜宴的方向刚巧是反着的。
昨日她脑中太过混乱,到底还是跑错了方向,施施有些后怕,涵元殿已经尘封许多年,她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还未等她发问,侍从便向施施轻声解释道:“殿下先前未开府时,便是住在这里的。”
施施的圆圆杏眼睁大,她从未听说过这桩事。
无论是在梦魇中还是在现实中,难道是因为年岁久远,抑或是什么别的隐秘缘由吗?
“现今虽然一直空着,但仍旧有人打理,兴许是空得有些久了,才有了别样的传闻。”侍从笑着说道,“殿下只偶尔回宫时会宿在这里,下次姑娘若是进宫,可遣人先到这传个信。”
李鄢神色如常,轻声道:“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比较清静便选了这里。”
漫长的时光仿佛不再遥远,施施的手撑着腮,像个好学的学生认真地听着。
片刻后一名内侍面露难色地来报:“启禀殿下,外间有客求见。”
瞧那神情便知外间的人兴许是已经侯了许久,这内侍大抵也不是第一次来报。
“稍等。”李鄢连眉头都没有颦蹙一下。
施施歪着头,柔声说道:“您还是先去见客吧,兴许是有要事呢。”
“没有什么要事。”他摇了摇桌案上的银铃,轻声道,“先传膳。”
早膳呈上后她更加讶异,这些怎么都是她爱吃的?施施心中困惑,但她腹中空空没有再多问,执起玉筷就开始享用。
李鄢几乎全程都没有动筷,只饮了一盏苦茗。
用完膳后施施羞涩地擦净唇边和脸颊,她越发觉得七叔就像道经里的仙人一样,仅需饮食仙露便可维生。
反倒是她一个小姑娘,跟个饕餮似的。
宫人进来为她梳洗更衣,宽大的水袖遮掩住小臂上的伤处,亦为她也添上几分仙气。
施施从软椅上站起,走到李鄢的身边。
浅色的衣裙极适合春日,少女转身时裙摆飞扬,如初绽放的梨花般清美娇柔。
“我收整好了,七叔。”她粲然一笑。
远山似的黛眉弯起,明眸中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李鄢微微颔首,肩头的银龙纹绣栩栩如生,他入宫时衣着总比平日正经许多,发冠也往往会选用金玉冠,不过他的身形瘦削高挑,无论是穿宽衣还是劲装都格外合适,仿佛没有哪种衣衫是他撑不起来的。
施施跟在他的侧旁,耳珰发出好听的清脆声响。
他的修长手指搭在手杖上,慢条斯理地说道:“昨夜的事已经厘清,莫要害怕。”
“您都知道了?”她的脚步顿了顿,仰起头看向他。
她心中还有些紧张,在梦魇中她的争辩苍白,无人相信,连亲身父亲都不肯多听她的一句辩解。
太孙李越极善操纵人心,当他那边呈出施施倾慕他的连串证据后,几乎所有人都站在了他的那一边。
是了,他刚刚大婚,妻子还是出身萧氏的贵女,好端端的怎会再去招惹谢氏的姑娘?
况且他一向深得皇帝喜爱,便是他父亲都比不过他。
一个是天下闻名的正人君子,一个是稚弱娇柔的无宠贵女。
到底是谁攀附谁,明眼人一看便知。
李鄢的半张脸隐匿在轻纱之下,冠玉般的面容俊美疏离,但他的声音却放得很轻:“忘了吗?你昨夜因梦魇惊醒,自己讲的。”
施施愣在原处,揉了揉自己的小脸:“原来不是梦吗?”
她竟真的向七叔说出了全部的实情,他还答应会帮她……
“不是。”李鄢轻声道。
他的声音很好听,轻飘飘的,像云彩一样飘进她的心里,然后化成雨浸润那片贫瘠的心田。
在传闻里他是个极残酷冷漠的人,可施施却越发坚定地认为他不是那样子的。
至少那不是全部的他。
施施抿紧唇定定地望向李鄢,嗓音微微发颤:“谢谢七叔。”
她的目光真挚滚烫,夹杂着几分幼雀般的孺慕。
母亲早逝,父亲漠然,在施施短暂的一生中,她从没体味过被人悉心爱护的快乐,只有在梦魇里将死时,她才从李鄢的怀抱中感受到片刻的温暖。
他只是她名义上的叔叔,没有半分血缘。
而且还与谢氏有些诸多仇怨,早就想与外家彻底断清关系。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梦魇中给她破开天光,又在现实中为她带来希望。
施施想要揉揉眼睛,正巧李鄢侧过身牵起了她的手,她怔怔地看向他,那双琉璃般的眼瞳好像眨了一下,又好像只是她的错觉。
“高兴些,施施。”他极轻声地说道。
继妹见她丧气时也会说这样的话,可他们的语气是截然不同的,谢清舒是怕她扫兴才逼着她强颜欢笑,而李鄢是真的希望她能够高兴起来。
如果知晓她难过,他不会说任何指责的话,只会穷尽诸种可能让她欢欣。
就算她想要天边的云彩,他也会为她摘下来。
施施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她的笑容,她还是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来:“我现在就很高兴。”
一直走到中庭李鄢才松开她的手,涵元殿大而空旷,连会客的中庭都没有几分生气,也不知是因为鲜少有人居住,还是因为布置的时候本就这样安排。
与等候多时的客人对上视线时,施施和那人都吃了一惊。
不过萧贵妃较她厉害许多,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她仍旧是那副雍容华贵的美丽样子,分明等了多时,却好像比昨日还要精神。
在李鄢的众多侍从中,施施就认得周衍,她以为自己出来就能离开,在中庭看见周衍时想都没想就要跟着他走,没成想刚刚抬腿就被李鄢扣住了手腕。
周衍失笑地向她打了个手势,施施没看明白,还是乖乖地随着李鄢坐下了。
他言简意赅道:“舍侄谢清施。”
两人昨日刚打过照面,不过并没有说上几句话。
卫国公不喜与宫中走动,一是因为他权臣的敏感身份,二则是因为一些私人的原因。
连带着施施也与宫妃们不甚相熟,萧贵妃盛宠多年,她亦知之甚少。
她只是觉得萧贵妃美丽,除此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而昨日的事更让施施对她心生芥蒂,她不知道萧贵妃有没有参与到李越的谋划中,她只是本能地不愿和她靠得太近。
萧贵妃是美丽的,却也是危险的。
施施只这一点敏感,她是在梦魇中死过一回的人,醒来后对危险的人或事越发谨慎。
但萧贵妃却一改昨日的神情,十分温柔妥帖地向她问好。
李鄢的待客之道很简单,便是由着对方说一通,然后冷淡送客。
纵然如此,仍是有无数人飞蛾扑火地向他送上请帖。
“昨日的事,多谢殿下。”萧贵妃情真意切地说着感激的话语。
笑起来时施施才发觉她的妆容竟是比昨夜还重,她觉得萧贵妃至多睡了三个时辰,但她的状态的确是好,她不由有些钦佩。
不过真奇怪,萧贵妃明明是李鄢名义上的长辈,语调却极为谦恭。
她更奇怪,昨日他做了什么,才让萧贵妃这样郑重地前来道谢?
施施不明所以,边吃着案上的瓜果,边将身子向后倚靠,想要寻个更舒服的姿势。
许是她的动作幅度太大,李鄢直接将左侧的靠枕取了过来,他个子很高,腿长手长,整个人生得像乔木一般挺拔。
在被他的手臂碰到腰身时,施施掐紧自己的掌心才没有打颤。
她知他是无意的,但心中还是有些慌乱。
好在萧贵妃没有发现,施施才渐渐松了口气。
她舒舒服服地后仰,腮帮子鼓鼓的,吃得很是快活。
萧贵妃大抵也深知李鄢的待客之道,讲完道谢的话后便主动告辞。
她的步履有些快,就像是逃走一样匆匆地上了轿,生怕后边会追出什么怪物。
施施觉得奇怪极了,萧贵妃难道是在害怕吗?那她为什么还大清早地就过来候着呢?
还有,她在害怕什么?
施施还未有闲暇多想,李鄢便又按住了她的手,他难得用了些气力,让她挣都挣不开。
他的神情晦暗不明,俊美的面容染上几分怪异的阴郁。
第十四章
这是施施第一次见李鄢失态,他方才的神情一直很漠然,但此时却如玉石染上脏污般,显露出几分阴鸷来。
神人一样俊美风雅的雍王殿下,也会有这样的时刻。
她的心房怦怦直跳,为自己窥见他的另一面而感到暗自惊心,只是她也疑惑他为何突然会这样。
“七叔,您是哪里不舒服吗?”施施轻声问道。
她的话音刚落,李鄢的神情便恢复了原样,他的眉宇间透着些倦意,很是抱歉地向施施说道:“无事。”
她忍住想要问询更多的冲动,将目光悄悄地投向了周衍。
中庭空旷,侍从们都站在阴暗处,像影子一样安安静静的,如果不是雍王传召甚至鲜少会出现在里间。
偌大的宫室终年保持着死寂,也许不止是涵元殿……
凡是七叔出现的地方,好像都安安静静的。
传闻只强调摄政王的冷酷与残忍,却很少会提及他喜静寡言,这明明是个多么鲜明的特征,为什么很少有人提?
想到这里施施的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耳珰上幽蓝色玉石相撞,悦耳的声响不合时宜地回荡在殿中。
李鄢轻轻地拉过她的手,冰凉的指尖点在她腕间的细微红痕上:“是不是有些疼?”
“不疼的。”她柔声说道。
但他还是用锦帕蘸上药膏后为她擦拭了一下,施施抿着唇,连鼻息都屏住了。
周衍端着碟子,有些无奈地向她笑了笑。
涂过药后李鄢向后倚靠,双手交叠在一起,轻声地说道:“快回去吧,片刻后还有客人要来。”
他不仅松开了施施,连视线也不再朝着她这个方向落过来,那双色泽清浅的眼睛像琉璃一样,即使不在日光下亦能折射出流云般的微芒。
李鄢复又沉默起来,甚至是有些疏离了。
他是她的长辈,性子有时却又很阴晴不定,只是他甚少会表现出来。
施施觉得颇为有趣,这和她在别人口中听闻到的他都不一样,他不止是位低调冷漠的封王,也不止是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他是有血有肉的活人,是她愿意全心全意信赖着的叔叔。
李鄢就像立在棱镜中一样,总是蛊惑着她去了解他更多的模样。
施施看向他新雪般清冷昳丽的面容,心中蓦地生出一个的念头:七叔难道想要她留下吗?
他也会累的吧,整夜未曾安眠就要见客,还是关系不那么和睦的客人们。
他在她身边守了一整晚,而她一醒来就想要离开,这怎么也说不过去,施施并不是想要离开他,她只是觉得有些微妙:七叔……也会希望有人陪伴吗?
她一时想不出答案,但已经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我不可以和您一起了吗?”
李鄢的脸庞极尽俊美,像是由冰雪雕琢而成,高鼻深目,带上面纱时多了几分朦胧的美,更加柔和,几乎是有些秀丽了。
施施像个胆子很小的小孩子,非要待在他的身边才能汲取少许安全感。
她不太会撒娇,也不太会讨取长辈的欢心。
父亲卫国公不喜稚童,亦对家中的子女无甚感情,他们稍稍想要凑近,他便早就不耐烦地令嬷嬷将他们带走。
施施的纤指细微地颤动,像害怕被拒绝一样。
但李鄢没有露出任何不快的神情,只是安排侍从再呈上些小食与瓜果。
她便也没有再多矜持,抱着软枕倚在榻上,像小松鼠般继续剥着葡萄。
施施吃得用心,她不喜欢旁人来服侍,但自己做事又不甚娴熟,因此将手上弄得都是汁水。
他拉过她的手,用帕子细细地擦过她的指缝。
张贤妃恰是这时候踏进来的,她的面色比昨日还要更差些,眼中尽是血丝。
许是来之前得了消息,看见施施时她并没有多么惊讶。
“姨姨?”施施下意识地将手抽了出来。
她有些讶异,张贤妃和李鄢的关系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极差,只是因为皇帝才勉强维持面上的平和。
因张贤妃本是谢贵妃的侍女,自小就跟在她的身边,受尽谢氏的恩惠与爱重,却在谢贵妃的眼皮子底下与皇帝私相授受,以至于珠胎暗结,没多久就纳入宫做了才人,将谢氏的面子尽数扫落在地。
这也是为什么父亲一直不喜欢她的重要缘故。
淳道三年对谢家是极不幸的一年。
雍王李鄢扈从皇帝亲征意外伤眼失明,前代卫国公谢绍战死沙场,而内闱中又出了这样的丑事,谢贵妃的病情一再加重,最终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谢氏一度飘摇,自身难保。
现今张贤妃已坐稳四妃之位,故旧之事也少有人再提起。
皇帝是爱重她的,有意地封存了许多于她不利的事。
可连施施都知晓,雍王对张贤妃的嫌恶是比谢家还要更甚。
更有传言说李鄢最忌讳乐伎歌女,亦是因为这位张贤妃,她出身低贱,母为歌女,父为乐伎,是当时的谢家大小姐将她从绝境中救出,然后养在身边多年,连入宫时都一并带了进去,只为她日后离宫也能活得更潇洒恣意,不必拘于原有的身份。
谁也没想到,她竟会乘着谢氏的东风会搭上皇帝的车驾。
趁着施施思绪到处乱飘,李鄢沉默地将她的手拉了回来,换了张新的帕子重新擦拭了一遍。
她不禁有些羞赧,但眼下的情景太过吊诡。
七叔待她很好,张贤妃也很疼爱她,可他们之间的仇怨又那样深重。
好在他们二人都城府深沉,不似她将想法情绪都摆在脸上。
张贤妃的言辞与萧贵妃相差无多,施施垂下头执着汤匙吃起甜羹来,极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听了半晌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张贤妃是在替她向李鄢道谢。
张贤妃是在感念他对她的保护,施施心生暖意,但也不由地有些紧张。
风声还是走漏了吗?大家都会知晓她与李越的事吗?
她心中纷乱起来,阖上眼的刹那想起的便是父亲的目光。
他定然会觉得是她德行有亏,主动招惹了李越,不然他贵为太孙有什么缘由会来处心积虑地害她呢?
施施放下瓷盅,她面上还能保持淡然,袖中的手指却早就绞在了一起,牵动到小臂上的伤处时又是一阵阵尖锐的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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