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由来地想起李鄢新雪般的面容,以及那双琉璃般的浅色眼瞳。
她心中暗想,如果是七叔遇到这样的谮诬该怎么办呢?
“我与薛郎本就未曾订婚,只是父亲口中的约定罢了。”她鼓起勇气冷声说道,“太孙不久前大婚,正与王妃琴瑟和鸣,是谢氏与之无缘,不知薛郎为何要凭空污蔑我。”
施施的声调抬高:“更何况,我为什么要与你解除婚约,薛郎自己不清楚吗?”
她的胸腔中似有小鹿乱撞,细白的指尖微微颤抖。
远处闪动的光影昭示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梦魇中众目睽睽下被撞破的记忆又涌了上来。
那样多的人用冷漠的目光指斥着衣衫凌乱的她,责备的言辞如刀剑般刺进她的心口。
薛允的面色如常,似乎早就料到施施会这样讲。
“施施,你确定是我在污蔑吗?”他做出悲伤的样子,似是痛苦至极,“你与太孙私会的事,殿下的近侍中还有谁不知?”
“怎么了?”几位表兄表姐闻声赶了过来。
休歇在不远处院中的客人们也悄悄收回了目光,不敢再明显地探看过来。
“你胡说什么!薛允。”一位年长的表姐厉色道。
施施被她揽住,苍白的面容带着些脆弱。
“胡说?这就是你们赵氏的待客之道吗?”薛允冷笑一声,“薛某平生谦和守礼,连与人红脸都鲜少有过,各位兄长也是清楚的。”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若非遭遇如此大辱,鄙人也不会如此。”
施施的声音冷冷的,满是自己都未听到过的漠然:“你受了什么辱?”
赵氏表兄的面色也难看起来,他正是斥责蹴鞠青年的那位哥哥,脾气有些暴躁,闻言就要拽起薛允的衣领。
薛允按住他的手,嘲讽地说道:“兄长这样着急,是生怕妹妹的秘闻传出,还是愤恨自己不是施施倾慕之人呢?”
家丁与护卫已经赶了过来,施施被众人护在身后。
但于姑娘而言,纵然有千军万马来护卫她,也难以抵过流言蜚语的恶意中伤。
薛允缓了语调:“至于与太孙的私情,您不妨自己去问问施施。”
“问问她在金明楼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信誓旦旦地说道,“是薛某之前识人不清,本以为施施姑娘是位姝丽佳人,原不过是个荡/妇罢了。”
听闻到这样的脏词时,施施的脑中有片刻的空白。
旋即她清楚地意识到薛允此番的真正目的,太孙已被禁足,他们二人也难以沟通,他来散播这些杂言更多地是为宣泄情绪。
至于有几分是真的为太子的谋划而奋力,倒未可知。
施施要退婚的事许多人都已经知道,且许多人持的是赞许态度。
不为什么,只是因为这给了所有人一个与谢氏联姻的机会。
卫国公选女婿的标准并不严苛,年轻的儿郎谁不跃跃欲试,薛允先前占着施施未来夫婿的名号得了许多好处,现今那些捧着他的人都要来踩一脚。
他最恨人轻贱,但现今谁都不会再高看他。
施施、谢清舒、太孙,他为这三个人机关算尽,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怎么能不嫉恨呢?
想到这里,施施反倒有几分的欣悦。
“薛允,在金明楼发生了什么?”她上前了一步,“你都知道,我怎么不知呢?”
她的面容苍白柔美,朱唇却鲜红欲滴,在暗夜中迸发出一种惊人的魅力。
施施的嗓音冷淡:“你说呀,薛郎。”
这与她惯常的娇弱模样极不相似,漠然且冷静,仿佛做什么都游刃有余。
姿态与神情皆像极了一人——雍王李鄢。
薛允也被她的言语所震慑到,他觉得邪门,施施一个柔弱无宠的姑娘,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她不怕吗?
“施施,冷静些。”他轻声说道,“我无意损害你的清誉……”
话音未落,施施便打断了他:“我也无意损害薛郎的清誉,只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是令人作呕。”
她自众人的护佑中走出,直接站到了薛允的面前。
“薛氏的伯父伯母待我极好,所以我想要为薛郎留些颜面,可是薛郎配得上我的这份尊重吗?”她的身躯微微颤抖,“薛氏的子弟那样多,我父亲偏生选中你,就是让你来作践我们谢氏的门楣吗?”
施施的眼眶滚烫,声音也发着颤。
“当年是父亲感念薛氏的恩情,方才力排众议要将嫡长女嫁给你,可是你呢?”她哑声说道,“你在与二娘厮混的时候,在你一心攀附太孙的时候,你想没想过曾经对我父亲说过的话?”
她的眼泪落了下来:“你说你会一辈子对我好,说你会永远爱我……”
施施死死地凝视着薛允的眼睛,眸子一阵阵地刺痛,但她还是竭力想要看清他的神情。
“你接着说呀,薛郎。”她的声音抬高,“是我与太孙有私情,还是你勾结了李越——”
赵氏的表兄紧张地看向她:“施施!”
施施回过头笑着看了他一眼,那一笑并没有半分喜悦,反倒是哀戚到了极点。
“让我说完吧,表哥。”她轻声说道,“再憋着就要积郁成疾了。”
薛允的面色煞白,完全没有了方才的神气劲。
那样子甚至像是想要落荒而逃,只是周遭尽是护卫,纵是他想跑也没有路子。
“时人皆知为人妾艰苦,不被视为活人,甚至还常有典妾之事。”施施继续说道,“我也是头一次知晓原来有人连妻子也能典当,还是未过门的妻子……”
她的眼泪不断地坠下,可声音却越发沉稳:“你是不是以为旁人都是傻子?是不是以为我就合该被你蒙在鼓里?”
“不是的施施,你听我解释……”薛允干巴巴地说道。
他的辩解无力,甚至连不成一句话来。
他甚至在慌乱中扣住了施施的手腕,那一刻她心中的愠怒如热泉般喷涌而出。
“啪——”
她掌心滚烫,手腕一阵阵地作痛。
薛允的半边身子都被打得偏了过去,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施施:“你……”
施施的脸上仍带着泪,方才那位邀她尝果酒的表姐匆匆赶来,她将施施用大氅裹着抱在怀里,冷声说道:“都傻站着做什么?一群男人在这里,竟叫外人欺负了自家的妹妹。”
她带了许多侍女,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施施护在中央,然后直接将她抱了起来。
施施脑中不断地轰鸣着,她紧紧地握住手心中的花枝。
她像是快要被深水淹没了,这根花枝就是最后的飘木,她要抓得很紧,才不会沉进水底。
赵氏表姐将她带到一间专供客人休歇的花厅,然后吩咐侍从守好门。
“别怕,施施。”她怜惜地用手背擦过施施的脸庞。
她温柔地安抚道:“不用害怕,你什么也没有做错,该忏悔反思的是他们。”
情绪已经降下来,但施施仍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强装镇定道:“我没事的,姐姐。”
“我只是有些累,稍微休息会儿就好了。”她轻声说道,“您先去忙吧,今日是外祖的寿宴,您应当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表姐犹疑地摸了摸她的脸庞:“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有事的。”施施的声音越来越低,她哑声说道:“抱歉姐姐,请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吧。”
等到表姐离开后,她虚脱般地伏在了案上。
施施将脸埋在臂弯里,胸腔中仍积着一团热火灼灼地燃烧着,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焚烧殆尽。
当她快要晕眩过去的时候,花厅的门再度被人打开。
她泪眼模糊地抬起头,一道高挑瘦削的身影正缓步向她走来。
有一刹那,施施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跌跌撞撞地从榻上站起,像小孩子般扑进了他的怀中,已经止住的眼泪瞬间如决堤般崩溃地落了下来。
姑娘嚎啕的大哭声回响在寂静的花厅中,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尽数哭出来。
李鄢沉默地将她抱起,她轻盈得过分,一阵冷风都能将她摧折。
但她又是那样的坚定勇敢。
她会为救他而奋不顾身,会为挣脱困境而毅然自伤。
她合该被疼爱,被呵护,被宠到云端去。
她不应受半分委屈。他总是这样想。
施施哭了许久心绪才平复下来,她瑟缩在他的怀抱中,圆圆的杏眼里透着几分懵懂,只是哑声唤道:“七叔……”
那双浅色的眼瞳认真地望向她,虽然无神,但澄净若琉璃,似有流云般的辉光闪烁其中。
他的目光太温柔了,总让她生出一种感觉,她是被人爱护着的。
施施忍不住带着哭腔小声说道:“我又把事情搞砸了……”
李鄢的手指抚过她的眼尾,轻声说道:“没有搞砸。”
“把薛允杀了好不好?”他蛊惑地说道,“他死了以后,就不会有人再来烦扰你了。”
李鄢将手覆在她颤抖的手背上。
施施愣愣地看向他,嘴唇微动。
第十九章
施施总以为李鄢至少会有些戾气或是杀意,但他没有,连一些清波似的情绪起伏都没有。
七叔只是平静地望着她,用冰凉的手指轻柔地擦拭过他的眼尾。
仿佛对他而言,杀死薛允只是件再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碍到他的眼了,那么他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施施怔怔地看向李鄢,那一刻她竟然说不出否定的话,她的脑中乱如一团麻,种种思绪积在一起。
她自小到大被人无数次教导要隐忍、宽容,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可以不原谅那些伤害到自己的人,甚至可以去报复。
你可是当朝权臣谢观昀的嫡长女,就算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也会有人愿意为你去摘。
这样的一个念头在刚刚生出时,旋即就被她自己否定了。
她不能那样……
但是为什么不可以呢?施施也说不出所以然,她被教养得天真懵懂,只知道为旁人去付出,只知道压抑自己的欲/念。
“我……”她哑声道。
施施眨了眨眼睛,她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喉咙干涩,连只言片语都发不出声。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要推开李鄢,不去做这个选择。
但他只是轻叹一声:“别怕,施施。”
“从长计议也无妨的。”他低声说道,“他又跑不了。”
梦魇中发生的事遥远的仿佛是在前世,但施施仍能忆起他踏进长乐殿时的情景,那种淡漠与从容并非朝夕所能形成。
更不是因骤然掌控摄政王权柄而起,这势必有经年的累积。
他或许就是传闻中的那个样子,冷酷,无情,嗜杀……
只是他待她太好,她方才以为七叔真是个善人。
但意识到这一事实后,她并没有生出恐惧,因为不管怎样他都是她的叔叔,她的至亲。
李鄢松开了施施的手,那段花枝倏地垂落在她的膝上。
洁白的花瓣在她绛色的衣裙上散开,也一并飘到了他深色的玄衣上。
她这才注意到他今日的装束很是正式,领口的暗纹都绣着银龙,每一针每一线都藏着逼人的贵气。
施施不由地想起了方才离席时远处乍起的欢声,七叔难道是来了外祖的寿宴吗?
未等她开口,李鄢便轻声说道:“本想给你一个惊喜,才来迟了些的。”
他难道是为她而来的吗?
他应当是不喜欢宴席之类的事,可是为了她,他却一次次地破例。
她应当高兴的,但那一刻她竟突然觉得他的怀抱难受起来,他的指尖明明是冰凉的,她却觉得有些烫。
太热了。
“您不必每次都这样的。”她的声音低低的。
施施的头垂了下来,虽然知晓七叔看不见,她还是本能地想要掩住自己的神情。
花厅里的窗子尽数放了下来,有些沉闷与燥热,但在李鄢开口的瞬间又倏然冷了下来。
他神情微动,轻声说道:“你是不希望我来吗?”
他修长的手指掠过玉扳指,轻轻地叩着红木的桌案。
微妙的情绪流动透过这些小动作传进了施施的心中,她旋即仰起头说道:“不是的。”
李鄢眼帘低垂,浓密的睫羽在眼睑落下一层浅影,像月色下花树的影子。
她轻声地说道:“我是担心您会被烦扰到……”
他没有言语,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施施的掌心沁着些汗,因此下意识地想要抽回。
李鄢是喜洁的,就像他喜静一样,虽然没有明说过,但凡与他相处过的人都知道。
他本就是轻轻握住她的手,因此她一挣便将手收了回来。
施施也有些愣怔,没有想到他是当真没有用力气。
她心下觉得有些失礼,却又不知如何解释。
李鄢的神情淡漠,没有明显的不快,也没有露出笑容。
“好好休息。”他低声说道。
语毕他便起身离开了,施施的朱唇抿紧,手指颤抖地抚平了裙摆上的皱褶。
电光火石间,有一个念头飞快地从她的脑中闪过,但是太快了,她还没有抓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花厅离开后,李鄢的神情始终未变。
他只是莫名想起在凉州时的事。
那日他在马上一箭射穿刺客的左胸,只可惜被太多人看见,扈从在他身边的人因此也全都赴了黄泉。
他亲自看着他们服下的毒药,有个内侍跟在他身边多年,临死时跪匐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恳求他,绝不会透露丝毫风声。
初始时他还能维持慈善面目,但到了最后戾气就压抑不住了。
事后他一边净手,一边向新的侍从温声吩咐道:“他是为护主而死,赏赐格外厚些。”
那时候他才多大?十八岁还是十九岁?
他只知道从十四岁那年开始,他便堕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但当李鄢阖上眼眸时,眼前却又开始闪现那段脆弱的花枝。
分明是素色的花朵,却洁白明丽得异常,在夜间也闪烁着清亮的光芒。
上了马车后他拉下厚重的帘子,车架内空旷昏黑,连一线光都照不进来。
假面带得久了就像长在了面皮上一样,他已经习惯了黑暗的世界,在黑暗中,那些隐秘的想法可以尽情肆意地舒展。
*
施施回到府中时夜色已深,她是独自回来的。
脑中的思绪太多,似乎要僵住了。
好在下马车后侍女直接就接住了她,她和薛允的事闹得那样大,兴许所有人都已经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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