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意,衣衫,簪子。”施施的目光闪烁,“你若是说你真心喜欢薛允,我也一定会说服父亲让你如愿的……”
“我不想和你争,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她哑声说道,“只是在我的心里,那些都没有你的份量更重,只要你高兴我什么都愿意让给你。”
她仰起头,但眼泪还是从眼尾滑落了下来。
“可我真的不明白,谢清舒。”施施的眼眶泛红,“你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你知道他想利用你做什么吗?你知道他暗里的盘算吗?”
谢清舒僵直在了原处,这是施施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她。
太陌生了,她甚至没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名字。
她的胸腔里像是被一把利刃绞过,摧心的阵痛如潮水般袭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觉到,如果再不做点什么,她就要失去施施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谢清舒迫切地扣住施施的手腕,“施施,我不骗你了……再相信我一次,听我解释一下,好吗?”
她手指颤抖着试图擦去施施的眼泪,全然忘记要用帕子。
她的眼泪是热的……
温热的泪水却灼痛了谢清舒的心,她有些无措地抚着施施的脸庞,只觉得她瘦了好多。
她怎么没发觉呢?
施施看了她一眼,像是疲惫到极点:“我不想和你争辩,也没有心思去判断你说的是真是假,让我休息一下,好吗?”
她没有等继妹回答,就向青萝说道:“青萝,送客。”
说罢她便直接进了内室,用清水仔细地洗过脸后,她才慢慢地从情绪中挣脱出来。
前夜没有睡过,这几日事情又格外得多。
施施脱下外衣后就开始午睡,她困倦得厉害,一直睡到了暮色昏昏时。
青萝进来了好几次,但看她睡得正香也舍不得唤醒她,还是绿绮进来时她发觉施施有些发热。
她半张脸都闷在被中,脸色潮红如烟霞,额头已经滚烫得厉害了。
女使匆匆去传唤了府医,施施懵然地被扶起来诊脉。
她的嗓音有些沙哑:“怎么了?”
“您发热了,姑娘。”绿绮边为她披上外衣,边轻声说道。
施施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眼眸中满是茫然:“好生奇怪,又没有着凉。”
她的杏眸清澈,白皙的小脸泛着异样的潮红,看起来就像易碎的瓷娃娃一般。
绿绮虚虚地抱了一下她,怜惜地说道:“兴许是这些天太累了。”
施施点点头,药煎好后接过就直接饮下。
她吐了吐舌头,紧忙含住蜜饯。
绿萝替她换了新的被褥:“姑娘莫怕,发发汗就好了,都快要入夏了,这等小病不消两天就没事了。”
“嗯。”施施略带倦意地说道。
这刚好也给了她独处的机会,想到这些天都不用见客,她就觉得有些快活,恨不得这病慢些好才是。
施施过了段安生的日子,每日除了看闲书就是和侍女下棋,除却继母看望了她一回外,真真实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隐士境地。
“你父亲快要回来了。”继母的语气和柔,“到时就算他要说些什么,也莫要忤逆。”
卫国公很少会管府内的事务,也从未多分一丝精力在子女身上。
特别是在他们渐渐长大以后,他几乎连后院都不曾踏进来过。
但他的绝对权威仍然存在,为了将嫡长女嫁入薛氏,连外祖的劝阻他都置若罔闻。
他像一座巍峨的高山,既为内宅中的他们抵御寒风,也令他们时刻处在压抑之中。
在梦魇中,她曾无数次地幻想父亲会如天神般降临,将她从东宫鸟笼般的金殿带出,他可是卫国公,可是当朝权臣。
谢观昀深握财赋大权,且极谙此道,往前数三代也没有几位财臣能及得上他,甚为皇帝所亲重。
便是他的一句话,她的处境也能好上许多。
然而谢观昀什么也没有做。
宫变发生后,她还天真地心想父亲会不会有事。
怎么可能呢?他那样浸淫官场多年的人,没有一次走错过路子。
继母离开后施施的笑容落了下来,她摸了摸额头,已经快要衤糀完全好了,而父亲归朝的时间也越发近了。
想到不久后又要见到他,她不觉得思念,只觉得辛苦。
若是他还要为薛允说好话,她真不知要怎样是好。
谢观昀归朝的前日,施施“病体”才彻底痊愈。
她百无聊赖地挑拣着簪子和发饰,绿绮忽然进来说二娘过来了,事实上她卧病在床的这几日谢清舒每晚都要过来,她执念地站在她院前的那座桥上,硬说自己是来赏月的。
当看到她遣人送来的手抄经书时,施施心中有些触动。
但也仅是有些触动罢了,她还是不想见她。
还没等她说些什么,谢清舒已经硬生生地闯进来了,她目光执着,死死地看向她:“施施……”
施施无措地被她扑进怀里,继妹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才思却依然敏捷,说起剖心之言也依旧思路清晰,一面将薛允贬斥进泥沼里,一面将自己完全剥出来。
她听得又头痛起来,柔柔地说道:“二娘小声些,我头痛。”
绿绮也趁势说道:“二姑娘小心些,姑娘的病才刚刚痊愈,您过些日子来探看也不迟。”
谢清舒咬住下唇,用红肿的泪眼看向施施。
她轻声说道:“既然病才好,怎么能贸然出府呢?”
施施心中一顿,才想起案上仍放着许多簪子发饰,继妹向来心细,尤其在她的事情上,比京城的巡捕还要厉害。
谢清舒病态地想要将她圈在身边,往先的时候连她与别的府上的贵女多说了几句,她都要发上一通脾气。
她的手垂在锦被之下,在被继妹扣上手腕的瞬间,清脆的铃声乍然响起。
“与二娘没有干系。”施施直直地对上她的视线。
素来澄净的杏眸深处藏着深深的戒备,如利刺般贯穿了谢清舒的心。
第二十二章
见到继妹失魂落魄地离开,施施心中还是有些隐痛。
她们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一道长大,总是同胞的姐妹也没有这样亲近的。
她竭尽所能地待谢清舒好,将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尽数送给她,她也不过是坦然受之。
现今施施只是不愿再如先前那般,她却又开始发脾气。
她垂下腕子,静静地看着窗外。
那细瘦的白皙手腕上所带的正是一金镯,做工甚是精巧。
乍一看仿佛是实心的,其实通体都是镂空的,内里藏着几颗小铃铛,只要轻微一晃动就会发出细碎的悦耳声响。
这正是几日前李鄢送她的小玩意。
施施很喜欢这只小金镯,连先前最常戴的玉手链都收进了妆奁中。
“姑娘还要再看看吗?”青萝走到她的身旁,俯下身问道。
施施抬起头看向青萝,弱声说道:“我方才那样说好吗?”
“自然是好的,姑娘。”青萝扬声说道,“您可莫要太听信于二姑娘,她虽是您的妹妹,却也只是您的妹妹。”
她取出一支金簪和一支玉簪:“就好比这簪子,同一批工匠打造,又同处在一个妆奁中,可也是不一样的簪子。”
绿绮缓步走了过来,接过青萝的话。
“您是您,二姑娘是二姑娘。”她轻声说道,“先前她要将您圈在身边,要您全心全意待她好,可是凭什么?就因为她的年岁小,就合该要您去宠着她吗?”
“没有这样的道理,姑娘。”绿绮摸了摸施施的肩头,“现今您不愿再疼她,二姑娘却巴巴地凑过来,您说这还能是为什么?”
施施的眼瞳圆睁,忽然定定地看向窗边。
窗棂下那隐隐露出的半支发簪,不是谢清舒的还能是谁的?
她刚想抬手,制止二人再说下去,就听见青萝轻嗤一声:“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人性本贱——”
施施神情微变,抬声道:“青萝,别这样说。”
“姑娘,有些话奴婢今天一定得告诉您才是。”青萝挑了挑眉,“二姑娘锦衣玉食地长大,又得尽得尽宠爱,真不知她是哪根筋出了岔子,竟偏爱抢您的东西。”
她是张扬惯了的人,在外面都不管不顾,在自家院中更是口无遮拦。
青萝甩了甩衣袖:“簪子衣裙也就罢了,那样多好的小郎君倾慕她,她却偏偏看上了薛允那个二流货色,这不是贱还能是什么?”
施施面露为难,腕间的金镯不断响动:“也不是全然是那样的。”
“您就是心地太纯善了,二姑娘又什么值得您难过的?她罪有应得!”青萝恨恨地说道。
她话音刚落,一道“哇”哭声便自窗边响了起来。
看着谢清舒哭着跑走的身影,青萝也傻了眼。
到底还只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施施有些不忍,但也没有追出去的念头。
毕竟是曾经放在心头万般疼爱过的妹妹,她的手指扣紧,红唇也抿了起来,可她也不愿因此事怪罪青萝。
青萝言辞尖锐,却也只是为她感到不值。
施施轻声说道:“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门掩上后她摸了摸腕间的金镯,却忽然听见青萝又压着声音说道:“这下好了,这对奸夫□□全叫我给得罪了。”
施施额侧的穴位突突地疼,又听见青萝继续说道:“哼!看谁以后还再敢来欺负我们姑娘。”
她不禁笑了一下,心间的阴云在此刻尽数散干净了。
*
翌日一早施施就乘着马车出了府,今天是卫国公府大喜的日子,也是朝野许多人期盼已久的日子。
早就有人备好了贺礼为谢观昀接风,府中也提前许久开始收整,下人恨不得张灯结彩喜迎他归朝,只是不敢在礼制上太过逾越才作罢。
这个人的确是厉害。
施施不想承认,但她父亲的确是个声望极高的权臣。
上能不亢不卑地讨皇帝欢心信赖,下能轻而易举地令万人受惠安心。
既是清廉有才干的重臣,又是济世安民的父母官。
纵是他在马上驰骋、征万里河山的父祖,也不像他这般得尽了众人的尊重爱戴。
谢观昀心怀天下,却独独不关怀自己的家,更遑论施施。
她可以作为还别家恩情的昂贵重礼,可以作为装点家族场面的漂亮屏风,她可以是各式各样的器具,却独独不可以是一个人。
更不可以是一个女儿。
施施迎着风,朝着与繁多来客相反的方向行进。
因马车行得极快,她连幕篱都没有戴,任由清风拂过她的面庞。
腕间的金镯如屋檐前悬挂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施施一下车周衍就接住了她,他朗声道:“姑娘真是福运双全,昨日天还有些阴沉,今日知您要出游旋即便放了晴。”
她被周衍的话逗笑了,刚想抬手掩唇边瞧见李鄢走了过来。
他没有戴面纱,那张清冷昳丽的面容在日光下更显白皙,一双色泽清浅的眼瞳流光溢彩,似琉璃般闪烁。
他太白了,让她想起高崖上的新雪。
他的祖辈正是饮着长白山麓的清泉,方才生出这样深邃的面孔来。
但李鄢的面容偏生又带着几分江南的秀丽,像是话本中撑着纸伞的士子,穿过烟雨和漫长的时光徐步走到她的跟前。
施施礼貌地向他问好,笑靥如花地站在了他的身侧。
周衍微微笑地跟她讲何处的花开得最盛最美,施施认真地记下,可一玩起来就忘了个干净。
她像个稚童般,玩了许久也不知累。
暮春三月,正午的日头已经毒辣起来,施施细白的面庞被晒得微红,却仍毫不在乎地去扑一只蝴蝶。
像小猫一样。
世家贵女的架子全都被她抛到了脑后,而在李鄢问起时还认真地答道:“七叔,我在采花,这朵白色的小花特别香。”
“是吗?”他神情微动,睫羽轻颤。
施施提着罗裙,轻轻地踏在溪边的圆石上。
而她口中还振振有词地说道:“真的很香,虽然只是小小的一朵,但比宫苑中花匠栽培的还要好看。”
周衍掩面看向她,无奈地笑了笑。
施施仍觉得不够,从石头上跳了下来,走到李鄢的身旁继续细讲。
她鸦羽般乌黑的鬓发有些散乱,神情却极是明媚。
金镯上的小铃从清早响动到现在,就没有停下里过。
“还有许多别的花。”施施捧着怀里的花,细细地数着,“我最喜欢黄色的那种花,香气清冽宜人,但是红色的花要更漂亮许多……”
她仿佛真的做回了小姑娘一般,开心地玩乐了一整个上午,午膳干脆也是在外间用的。
施施看向软毯上摆的各种小食和甜品,快活地席地而坐,待到用完膳后仍不想从软毯上起来。
家中也有软毯,但坐在外间的软毯上总归是有不一样的感觉。
李鄢执着柳枝放进她的掌心:“会编花冠吗?”
施施接过来后摇摇头,坦诚地说道:“不会,您会吗?”
“不会。”他轻声说道,“但是周衍会。”
周衍笑着应是,一双巧手翻折了几回,便编出了一顶精美绝伦的圆圆花冠。
李鄢接过花冠轻轻地戴在了施施的头上,她的长发散了几缕下来,配上这顶花冠若仙子般柔美姝丽。
杏眼灵动地扑闪着,卷翘浓黑的眼睫如蝶翅般轻颤。
白色的小花点缀在花冠之间,馥郁的香气引来许多蝴蝶,施施抿唇一笑,那一刻她像极了传说中的春神。
那花冠编得太漂亮,倒有几分似凤冠。
随行的侍女帮她重新梳整了长发,大半的乌发如泼墨般披散下来,让她看起来更像画中的人。
施施歪着头看向铜镜:“我可以戴着回去吗?”
周衍笑道:“自然是可以的。”
她高兴地点点头,李鄢静默地倚在檀木椅上,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
暮色将至时,一行人才准备离开。
正巧突然军中有人来报,周衍神情肃穆地接过文书,而后低声念给李鄢。
他眉头颦蹙了起来,向施施轻声说道:“抱歉,突然有些事情。”
“没事的,天色已经晚了。”她柔声说道。
临到施施的马车快要出发时,李鄢忽而问道:“你父亲快回来了吗?”
她不明所以,上次七叔也是这样问的。
“嗯,今天回京。”她缓声说道,“兴许已经回来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声道:“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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