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的心一点一点地提起来。
什么意思?施家和七叔有什么关系?
她两三岁的时候,谢贵妃就已经作古。
父亲不喜他们接触宫中的事务,甚至连许多旧事也藏着掖着,不肯告诉他们。
施施也是在渐渐长大以后,才明白其中的缘由。
谢贵妃虽名出谢氏,实则是一孤女。
彼时天下丧乱,钟鸣鼎食之家亦可能在顷刻间倾覆。
谢家几代单传,人丁极不兴旺,到了他们这一代方才有了两个女孩,在此之前已经许多代没有过姑娘。
施施只知道李鄢其实不过是她名义上的表叔,但从未有人告诉过她,谢贵妃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她的心中纷乱起来,扣紧了手中已经熄灭的灯笼。
她被谎言笼着、骗着,跌跌撞撞地长成大孩子,偷偷地在大人的耳语中找寻答案。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粗重的声音再次响起,“雍王殿下早就想和谢氏断绝关系,他们施家人什么时候在乎过门第?当年施文贞公还在的时候,就一意退隐……”
另一人细声制止道:“慎言,张兄。”
他粗声继续说道:“慌什么?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且等着,我看不日施文贞公的案子就要推翻重来……”
施施懵懵的,她好像听进了许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她对朝中的事所知甚少,而谢观昀又有意遮掩,在府中也不会有人将政事传进她的耳中。
她的生来的目的好像就要做花瓶,所有人都在竭力让她保持纯善,好像这样的话她的价值就能更高一样。
施施极力地回想施文贞公是谁,却发现脑子里空空如也。
她的脸色苍白,直到两人退去才悄悄地走出来。
她还记得她是来找那两坛酒的,小侍女年岁比她还小许多,被吓得快要掉下眼泪。
两坛甜酒轻而易举地就能被抱住,静静地处在她仔细藏好的地方。
施施取了酒后掉头就走,因怀里抱着酒,怎样也维持不了舒展的姿态,所以她只能专挑着僻静的地方走。
她的步子匆匆的,方才为了听那二人讲话将灯熄灭了,现在摸着黑走险些要撞到树上。
快要走到那条熟悉的溪边时,忽然有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施施的心中乱糟糟的,竟先是想起了志怪笔记中的传闻,虽是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却连头都不敢回。
直到那人走到跟前她才发现居然是父亲。
他穿着深色的长衫,身形都融入了黑夜里。
谢观昀轻声问道:“拿的是什么?”
施施心想他应当不会在意这些琐事,小声地说道:“是酒。”
她有些紧张地站在父亲的面前,像小孩子被罚站一样,动也不敢动,走也不敢走。
他皱眉不语,半晌后才轻声说道:“怎染上了这等恶习?”
第二十六章
施施的耳边一阵阵地轰鸣, 她语气丝毫不柔婉地说道:“不是恶习。”
她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竟这样向着父亲说话。
“今日设宴,哪位贵客会不饮酒?”她听见自己说道, “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喝酒呢?”
好奇怪。她怎么会这样说话?
施施的心中懵懵的, 手臂却下意识地收紧,将怀中的酒坛抱得更牢。
谢观昀的神情依然冷淡, 轻声说道:“好自为之。”
而他的声音只能说是冷漠了。
她心中被两种情绪左右着,一个在指责她,一个在为她叫好,但最终她还是咬咬牙没有再多言。
两人不欢而散, 施施沿着溪流慢慢地走回去。
侍女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旁, 试探着说道:“姑娘,您……”
“我没事的。”她低声说道。
回去以后施施早早地就睡下了,次日一早她就乘着马车出了府。
云安郡主穿着艳丽,遥遥地就向她挥手。
“这样好的天气就适合跑马。”她软声说道。
施施笑着点点头, 她今日穿了身浅色的骑装,袖口窄窄的, 纹绣着素白色的花朵,身上仿佛会散发甘甜的馨香。
“薛氏的事情解决了吗?”云安郡主恨恨地说道,“上次我生了病, 没能去成祖父的寿宴,若是我当时在定然要让那姓薛的好看。”
“已经解决了。”施施骑在马上,心情舒畅许多。
云安郡主又问道:“那施廷嘉呢?他有上你家提亲吗?”
“听闻他回朝以后, 我那些妹妹们都跟疯了一样, 竟说想要嫁给他。”她嘟着嘴巴, “真不知她们怎么生出来的念头, 她们见都没见过几回施廷嘉。”
施施愣愣的地问道:“他为什么会向我提亲?”
云安郡主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没什么, 我自己想的。”
“听说他今日在曲江池,那些人跟疯了一样全过去了。”她得意地说道,“所以我才邀你来上林苑的,趁着无人我们放开了玩。”
曲江池离上林苑不远,是京中人爱游赏的盛地。
施施也觉得她这主意极好,两人竞着跑了许久,日升中天时方才歇下来。
“你猜施廷嘉会过来这边吗?”云安郡主忽然说道,她笑得灿烂,带着几分孩子气。
“不会吧。”施施歪着头,“他不喜欢武艺,至多会些剑道。”
她在心里补充道,他家代代都是文臣,纵是他想要习武也少些门路。
云安郡主点了点她的鼻尖,信誓旦旦地说道:“我猜他今日一定会来,只是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施施心生疑惑,但又不好直接问出来,闷在心里,更加好奇了。
她与施廷嘉也算是两小无猜,可她一点也不了解他。
他们就好像是两个世界中的人,施廷嘉立在阳光下,而她则在黑暗中。
他的性子张扬恣意,她的性子内敛和柔。
施施摸了摸袖角的刺绣,洁白的梨花绽放在她腕间,似是夜空中突然绽开的烟火。
休息了片刻后她又上了马,两人缓缓地在山林中骑行,偶尔能听见鸟鸣声。
再度走回来时果然热闹了许多,但却不是如云安郡主猜想的那样。
施施一眼就瞧出那是太孙的仪仗和近侍,她陡然生起一阵危机感,他怎么这样阴魂不散?
皇帝待这个孙儿是真的好,才没几日就将他放出来了。
云安郡主看出她的紧张,旋即也警惕起来,她低声暗骂了一句什么,反倒逗笑了施施。
“我新学的话儿。”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施施可不要学去了,若是让国公知道是我教的,定然要找我的事。”
“不会的。”施施掩着唇轻声笑道。
正在这时骑着高大白马的李越行过来了,校场是有些人的,云安郡主也带了自己的仪仗。
施施并不担心大庭广众之下他会做些什么,她只是一见到这个人就觉得烦闷。
“赵妹妹,施施妹妹。”李越温声开口,甚至还微微扬起了唇角,“真是好巧。”
看似亲近,实则阴刻。
施施太了解他了,理都没有理他,掉过头就骑向了远处。
李越有些不敢置信,她是怎么敢的?他可是当朝皇太孙,皇帝跟前炙手可热的中使亦要敬他三分,她一个姑娘竟敢这样无礼地待他。
不过是仗着做权臣的父亲罢了。他的面色略显阴郁,却没有过多言语。
真当谢观昀回来他就不敢动她了,他有的是法子一点一点摧折她。
让她再得意片刻吧。
走远之后施施和云安郡主一起笑了出声,她杏眸闪烁:“你怎么也这样大的胆子?云安怕卫国公,怎么不怕太孙呢?”
“哼。”云安郡主开怀地笑道,“我才不怕他,我连宗室都不算,怕他作甚?”
施施没弄懂她的想法,笑得却愈发欢畅。
“下午还是换个去处吧。”她柔声说道,“和他待在一道,总觉得玩不尽兴。”
云安郡主眉眼弯弯:“那就去曲江池吧。”
“你不是说那边人很多吗?”施施迷惑地问道。
云安郡主伸出手隔空摸了摸她的头:“话是这样讲的,但是说不定我们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
施施抿唇一笑,两人正要挥鞭向着别处走去时,她的马突然发了疯。
“施施!”云安郡主惊声唤道。
但那马匹却突然不受控地向着前方奔去,施施紧紧地抓住缰绳,细白的手背上青色的脉路显露出来。
“是施施姑娘!”混乱之中,她听见有许多人在唤她的名字。
太孙的仪仗就在近旁,随便来个武艺高强的人都能将这马制住。
可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迟迟不肯出手。
发疯的马匹跨越横栏,直直地闯入禁军的驻地。
施施从马上坠下时脑中的思绪全都停滞了,但一双有力的臂弯却突然将她抱住。
太孙赶过来时,她已经被军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让孤看看她。”他颇有些气急败坏,带着仪仗和侍从很是肆意地耍起太孙的威风来,“施施是孤的妹妹。”
但禁军不为所动,领头的一位军将温声解释道:“殿下稍安勿躁,这位姑娘在射生军驻地受惊坠马,自是要由吾辈负全责。”
李越抬起下颌,冷声说道:“你的意思就是,孤连看一眼自己的妹妹都看不得了。”
领头的军将笑容依旧:“若您是这样认为的话,下官也无法。”
“好!”太孙冷笑一声,“竟成了孤的不是了。”
他离开后施施的身躯仍在颤抖,她的意识混乱,但还残存着少许的清醒。
军士小心地揽着她,看起来比她还要紧张:“您莫要怕,是殿下令我们来护佑您的。”
“殿下……?”施施眸中透着些茫然。
军士压低声音:“雍王殿下。”
她悬在半空的心倏然落在了实处,接着是一阵阵难言的悸动。
太莫名其妙了,只是听到他的名字她就有些想哭。
就像小孩子似的,本来眼泪可以忍住,但是一旦知晓自己会被小心地呵护,就全然忍不住泪水了。
施施泪眼婆娑,哑着声道:“他在哪里呀?”
军士有些无措地安抚她:“您先休息片刻,殿下一定会过来的。”
只有领头的那位军将家中有一小女,稍稍懂得如何安慰姑娘,他哄着施施浅浅睡下,接着便匆匆吩咐人传信到宫中。
等到雍王的近侍回信后,众人方才安心下来。
他们是李鄢在军中的亲信,今日全都同时当值为的就是照看这位小姑娘,没成想竟还是险些出了事。
说来也怪,雍王与卫国公的关系虽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但对他的嫡长女却仿佛很愿意去护佑。
*
施施在梦里又生了魇,思绪模模糊糊的,等到她猛然惊醒时又成了一片空白。
她抚着额头,细瘦的脊背弓起,瞧起来还不如只小雀更康健。
她摸过桌案的杯盏,饮了一大杯茶水。
喝得太急,她连声咳嗽起来,衣襟也被茶水打湿。
慌乱之中内室的门却被人突然从外间推开,施施的杏眼一下子亮了起来。
她充满希冀地仰起头,笑容却渐渐地落了下来。
她抓紧松软的薄毯,揉了揉眼睛:“你回来了呀。”
施廷嘉静默地看着她,良久才哑声说道:“我回来了,施施。”
施施不知他是何时回的京城,也不知他是怎样闯进来的。
外间不是射生军的军士在候着吗?怎么将他放进来了?
“这两年你还好吗?”施廷嘉像是在压抑情绪,声音极轻地问道。
朝野内外再没有比他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施施从未想过他还会这样温柔地讲话。
她的确是太久没有见过他了,到底也是儿时的亲密玩伴,不好像待陌生人那样待他。
施施点点头,礼貌地说道:“我还好,郎君呢?”
施廷嘉倏然轻笑一声,他这一笑很是厉害,简直像是盏明亮至极的长明灯,原本寻常的内室瞬时蓬荜生辉起来。
她在心中暗想,若是让那些爱他爱得痴狂的姑娘们瞧见,不知又要怎样疯。
但她见他又不再言语,她也不知说些什么,只是轻轻地掀开薄毯下榻。
好在今日穿的是骑装,若是长裙可太麻烦了。
摸到腰侧时,施施突然想起她带了那个荷包,里面还盛着七叔赠予她的令牌。
真叫他说对了。她脸颊微红,这微妙的神情却尽数落在了施廷嘉的眼里。
他才刚刚回京不久,全然没想到会这样快再见到她。
但在曲江池听闻她就在近旁的上林苑坠马时,他不顾众人,直接骑马疾驰了过来。
可真的见到她时,反倒不知要说些什么。
施廷嘉静默地虚扶着施施下榻,她的腿还有些软,险些要落入他的怀里。
那梨花似的淡淡馨香萦绕在他的鼻间,直令他的心神恍惚了一刹那。
小时候他们时常打打闹闹,现今男未婚女未嫁,两个年轻人共处一室总归是要注意些的。
施施的手指收紧,但她的气力太小,并没有几分力道,却极能扣动人的心弦。
她的脸色微红,想要往回退上几步,身子却反倒向前倾。
两人的姿态暧昧到了极点,恰在这时,内室的门再度被人推开。
李鄢身着深色的礼服,头戴金玉冠,似是刚从祭祀的典礼上下来。
他没有戴面纱,那张清冷昳丽的脸庞如新雪一样,俊美得令人要凝神屏息,但最夺人移不开视线的还是那双浅色的眼瞳,比琉璃还要流光溢彩,带着几分妖异出尘的美。
施廷嘉在旁的公子面前是鹤,可在雍王的面前却连鸡都算不上。
第二十七章
看见李鄢的那一瞬, 施施的心跳都漏了半拍。
她慌乱地推开施廷嘉,柔美的脸庞泛着潮红,连小巧白皙的耳尖都着有淡淡的粉色。
她还没搞懂自己心中的异样情绪从何而来, 就听见施廷嘉向李鄢行了礼:“见过雍王殿下。”
施施心中乱乱的, 但李鄢只是微微颔首。
他缓步走至她的身侧,声音极轻地问道:“好些了吗?”
“本来就没有事。”她小声地说道, “让您担心了。”
施施垂下眼帘,几分小雀似的孺慕之情被遮掩在浓密的睫羽之下。
不知道为何,她觉得心虚极了。
若是施廷嘉此刻不在这里就好了,施施懊丧地想到。
不对, 方才她就不该向军士说想要见到七叔, 他那样忙碌,却总为了一些小事来到她的身边,偏偏今日还撞见了施廷嘉。
17/69 首页 上一页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