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反驳她:“也不能这样讲, 施家当年本是要灭满门的, 若不是卫国公心善收留了先贵妃,又护佑了施郎君的父亲,早没什么施氏了。”
又有好事者插嘴道:“这样说来,谢氏与那位殿下原是一点干系也没有了。”
“倒也未必。”有人接着说道,“谢家的大姑娘不是与施郎君甚是亲密吗?”
她这话霎时引来了几人带着敌意的目光,那名容色张扬的姑娘挑眉说道:“施郎连借给旁人的锦帕都不会用第二次,你觉得他会娶被人退过亲的女人吗?还有着那样多的轶闻缠身……”
她勾唇说道:“不过是仗着有个权臣父亲罢了。”
施施撑着腮帮,听着这些尖锐的话语心中平淡,并无什么真切的感受。
——就好像她们在说的是另一个人。
这是张贤妃专意为她挑选的静谧位子,为的就是让她能够好好地用膳。
候在施施侧旁的年长宫女眉头颦蹙,她是张贤妃特地安排在施施身边的人,当即就正色道:“姑娘……”
施施的面容隐匿在阴影里,她淡漠地看着那模样张扬的姑娘站起身,渐渐忆起她是楚王的长女明昭郡主。
楚王在皇子中排行第三,与太子年岁相差不大,出身是极好的,据说皇帝也很是喜欢他。
而这位长女又是他最疼宠的女儿,因此明昭郡主才会有这般张扬模样。
施施按住年长宫人的手,悄悄摇了摇头。
她低垂着眼帘,摆弄起手上的玉珠串,幽蓝色的玉石将她露出来的手臂衬得白皙异常,带着几分雪意,那姿态简直要与李鄢像了十分。
等到众人终于聊完这个话题,开始赞许起明昭郡主头上的金钗时,施施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
当她自树影下踏出时,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
水红色的长裙曳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明灯之下她似附着月华,一张柔白的雪颜粲然清丽,仿佛泛着淡淡的辉光。
施施是极美的,但这种美没有攻击性。
虽然浓艳秀丽却太过娇柔,像没有刺的花朵,任人采撷。
而此刻的她却像是由霜雪塑成的美人,冷得叫人惊心,她冷淡地看了明昭郡主一眼。
分明没有半分情绪,却叫人一下子就难堪起来。
坐在首席的明昭郡主脸色霎时苍白起来,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施施,竟是率先问候道:“许久不见,谢姑娘。”
施施的面容平静,须臾才轻声说道:“我想,你父亲大抵不愿听见你这样讲。”
楚王贵为皇子,但也只是皇子。
他一意要和户部打好关系,好靠财权立足,无论如何也不会与谢观昀这位顶级财臣交恶,没有明着去攀附谢氏已是君子之行。
施施不懂政事,也知道逢年过节最喜欢送她各式各样礼物的是谁。
楚王的礼品从不过分贵重,但绝对是最能投她所好的,暗里他也不知要费多少心思来打通国公府的这些关系,连她一个小姑娘都不肯掠过。
她不想借着父亲的名头来在人前示威,可既然旁人都这样说了,那她为什么要忍着呢?
连一位郡主都能靠父亲作威作福,她作为当朝第一权臣的嫡长女,还谦和什么?
明昭郡主方才的神采尽数退去,她的手指颤抖,掌心尽是冷汗,脸庞燥热,似是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般难堪。
她咬紧牙关,低下头道歉:“恳请姑娘海涵,是小女言辞不周。”
施施没再理会明昭郡主,径自离开了宴席。
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石子落水尚会溅起涟漪,此刻她心中却莫名地很是平静。
真奇怪。她在心中暗想。
施施向那名年长的宫人示意,让她不必再跟着自己。
她孤身缓步走向湖畔的临水阁,内室中没有几人,只有几位内侍与宫女守在侧旁,都是熟悉的面孔,更有一人是伺候在张贤妃殿中的。
自从出了上次的事后,张贤妃便更加谨慎,连她可能到访的地方都煞费苦心地安排上自己的人。
施施要了半杯甜酒,一个人坐在窗边望向水中倒映的皓月。
那宫人妥帖地为她温酒,然后分成两盏,先令人试过后再递给她。
她倒没想太多,轻轻地接了过来。
施施捧着杯盏,小口小口地浅酌着。
片刻后莫名地倦意袭了上来,她还没来得及张口,身子便软了下来。
她竭力睁开眼睛,却什么也没能看清,只是隐约嗅到缕缕凛冽的暗香。
像云端的花朵,冷而姝丽,在悄悄地蛊惑着她不要再挣扎,就这样昏昏地睡过去。
*
施施醒来时头还有些痛,她的眼前天旋地转,扶着额头许久视野才渐渐地清楚起来。
身上并无不适,反倒有种睡足了的舒爽。
她缓缓地仰起头,抬眼便看见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容。
李鄢神情平静,轻声道:“醒了?”
他那双浅色的眼眸沉静如水,像是浸着一泓月色,仿佛将她迷晕强带到这里的罪魁祸首全然不是他。
施施的手指无意识地搭上腕间的玉珠,她的睫羽颤了颤:“殿下。”
她轻声说道:“您遣人传唤我一下就是,不必这样周折的。”
她悄悄地环视四周,心想这里应当是涵元殿,上次她被药物所迷乱心智时来到的正是此地。
一回想起那些混乱的往事,施施的脸色有些微异。
李鄢低声道:“不是不愿见孤吗?”
她心神微动,模糊地想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这样自称。
在她跟前,他总是会敛去冷意,以至于她竟天真地敢将他视作是温和的叔叔。
施施没有回避自己孩子气的举动,但她仍是别过了脸。
那种怪异的念头又上来了,她小声地说道:“没有。”
李鄢静默不言,他的长发冠起,那张漠然的昳丽脸庞平静得异常,直令她想起高崖上的新雪。
“是吗?”他轻声道,“愿不愿见孤且不言,倒愿幽夜会见施郎君了。”
施施的瞳孔紧缩,她怔怔地望向李鄢。
那天晚上她连侍女都没有惊醒,他又是怎样知道的?
施施强行按捺住自己,才没有蠢笨地将一句“您怎么知道的”脱口而出。
她的确应该害怕李鄢的,在梦魇中他无声息地将皇城染上一层血色,还能稳稳地坐着摄政王的位子,那样的手腕和城府她想都想不出来……
但此刻她没有想到那些,竟是先生出一种莫名的委屈来。
施施将腕上的玉珠攥得更紧,颤声说道:“难道不是因为您的授意吗?”
压在心中累日的情绪,一经吐露就似洪水般尽数宣泄而出。
“不是您想要我嫁给施廷嘉的吗?”她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无理取闹又恣意妄为,连在先辈的跟前都维持不好情绪。
旋即施施又想到,现实中第一回 见到李鄢时她就表现得很不矜贵,还被他当做了离家的小孩子。
李鄢神情微动,浅色的眼瞳倏然眨动了一下。
她心中纷乱,其实只是凭着一时的勇气才敢这样大胆。
“您太残忍了。”施施的声音逐渐压低,“如果您是为了让我给施家的门楣添彩,那当初为什么要救下我?您不知道那位施郎君讨厌我的吗?为什么一定要我们做一对怨侣?”
她带着鼻音说道:“我宁愿投身佛道,也不愿嫁给他。”
乍起的愠怒要将她给灼烧起来,尤其是在掠过李鄢浅色瑰丽的眼眸时,她觉得愈加难受。
说罢她便要从榻上起身,但小腿还未从锦被中抽出,便被扣住了手腕。
李鄢的动作有些强势,让施施觉得自己像一直幼雀,被狠狠地折住了翅膀。
她心生阵阵无力,干脆软下身倒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他声音和柔,像哄她般说道:“不是的,施施。”
正是这时施施突然听见了那奇异的声响,细微的锁链声隐匿在锦被中,却又在静谧中显得那样清晰。
她看着足腕上的细长银链,耳边一阵轰鸣。
第三十一章
施施的小腿细白, 足腕更是纤细得不经盈盈一握。
此刻她右腿的脚踝上却束缚着一条精致细长的银链,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的,如暖玉般温凉, 且虽然紧紧地贴着皮肉, 但没有磨出丝毫的红痕。
虽是禁锢,却偏生带着几分旖旎来。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翻腾着又坐了起来。
施施的脸色潮红,连耳根都泛着粉,她眼尾湿红,连敬语都忘了用:“你……”
李鄢淡漠的俊美容颜仍是沉静, 仿佛什么情绪也没有。
他轻声说道:“不是我的授意。”
她眨了眨眼睛, 心中倏然被一种奇异的暖意所笼罩,就像一只淋了雨的小猫,突然被人抱回了内室中。
只是这样一句话,就让她的心渐渐安了下来。
“是下面的人会错了意。”李鄢的睫羽微动, “我从未想过要将你嫁予旁人。”
施施咬住下唇,整张脸都泛着绯意。
她总觉得有什么陌生的种子自心里发了芽, 它生长得太快了,让她不禁有些害怕。
“那又怎样?”她摸了摸腕上的幽蓝色玉珠,话音里带着些罕见的骄纵, “我和您已经没有任何干系了……”
好奇怪。
施施忍不住想到,她怎会这样讲话?像小孩子,还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孩子。
“谁说的?”李鄢漫不经心地说道, 声音却有些发冷。
她有些微愣, 呢喃地说道:“所有人都这样讲的。”
“先贵妃本就是施家人, 这些年来是谢氏雀占鸠巢, 夺了您外家的位子。”施施垂眸, “现今施文贞公昭雪,您也与谢氏再无瓜葛。”
他轻柔地牵起她的手,两人的手指交叠在一起。
一个冰冷,一个温热。
这是很寻常的动作,但施施仍被情绪所左右,下意识地便想要挣开。
李鄢捏了一下她的掌心,轻声说道:“都是做给皇帝看的。”
那感觉太吊诡了,施施的手心柔软,他的指尖分明是冰冷的,却渐渐地让她感觉像灼烧起来了一样。
她极力地想要挣脱,连他说了什么也没有仔细听清。
李鄢扣住她的手腕,极轻地打了一下她的掌心。
“啪”的一声清脆极了,落在寂静的宫室中格外明晰。
施施的眼眸却霎时湿润起来,她的面庞像是被烟霞所笼着,红得要滴出水来。
她已经十五岁了,再算上梦魇中的两年光景,早就是大孩子了,此刻却被这样对待,实在是太过难捱。
“我与你父亲并无不和,与施家也没什么情谊。”他轻声说道,“不过是因着皇帝的猜忌,这些年才鲜少走动。”
施施仍有些迷惘,她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事。
她一直活得懵懵懂懂,在梦魇中临到将死之时,都未能搞清楚这些可怕的宫闱倾轧之事。
李鄢的神情微动,瞳仁深处透着几分戾色。
“孤还在这世上一日,便没人动得了谢氏。”他低声说道,“明白了吗?施施。”
施施的手腕仍被他扣着,但这回她每一个字都认真地听了进去。
她微喘着气,细声问道:“那我还能唤您七叔吗?”
她的眸光闪烁,湿湿的睫毛似蝶翼般扑了一下。
“嗯。”李鄢微微颔首。
到这时施施的心才彻底落了下来,她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只是一个称呼而已,但在她的心里就是这样的重要。
她轻轻地将手抽了回来,而后用力地捏了一下他的手:“我父亲都没有打过我,很疼的。”
李鄢生得好,连手指也比常人要漂亮许多。
手背白皙得近乎透明,隐约能够窥见青色的血管。
仿佛她用力地捏一下他的手上就会留下痕印,掠过那层薄茧时,她才恍惚想起七叔是很擅长用刀剑的。
更有传闻说他少年时射艺极佳,百步穿杨。
李鄢轻声说道:“是孤的不是。”
他这样说施施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她垂下头小声地说道:“对不起七叔,是我太孩子心性了,听了旁人的话就信以为真……”
她虚虚地抱住了李鄢,柔膝在软毯上磨蹭,悄悄地攀上他的脖颈。
“我以为您是要利用我,才让施廷嘉故意接近我的。”她的嗓音甜软,带着些鼻音,“我害怕您真的要让我嫁给他,您知道吗?他很讨厌我的。”
少女身上的馨香带着甘美的甜意,萦绕在暧昧的内室中。
施施全然忘记了脚踝上系着的银链,那细微的声响被压抑在软毯里,渐渐沉静下来。
“不会的。”李鄢轻声说道。
他虚揽住她的腰身,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的眼睛似琉璃一般剔透明净,好像有着流云般的微光在其间闪烁。
施施像是被蛊惑了似的,整个人都要溺在他眼底的温柔情愫里。
李鄢低声说道:“我应当提前知会你的。”
他似乎带着些歉意,轻轻地抚上了她的手腕。
两人的手指又交叠在了一起,这个姿态让施施完全被掌控在了他的指尖,她像是引颈受戮的天鹅,尤其是在簪子落下长发散开后,美丽得如同画中走出的仙子。
“是我太笨了,什么也不懂得。”她细声说道,“还总是容易叫人骗去。”
她将头埋在了李鄢的肩窝,嗓音越加柔软甘甜。
李鄢轻声说道:“施施不笨,只是纯善,这更难能可贵。”
“真的吗?”施施倏然笑了起来,她的眉眼弯弯,脸颊似桃花盛开般娇艳。
她像是一株花树,原本是不被好好栽培的,可一经妥帖的照看与灌溉渐渐地又恢复了生机,进而显露出那种惊人的美丽,只可惜她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
“嗯。”他低声说道。
李鄢轻柔地拥了她一下,并不动声色地解开施施足腕上的细链。
施施也轻轻地回抱了他,她像是一只笨拙的小鸟,天真地信任着他,即使知道那是笼子也会乖顺地进去。
她好像是不在乎这个的。
只要是他,无论怎样都可以。
送施施上轿后,李鄢回去了涵元殿。
他太善于伪装矫饰,有时连自己都快要骗过去,但此刻他深知他眼底的戾色真正化开了,那泓皓月落入他的眸中,涤净了所有的残忍欲念。
在知晓她幽夜与施廷嘉相会时,他的确是有过不合时宜的晦暗想法的。
这份晦暗的念头愈演愈烈,直到在悬桥上与她擦肩而过时达到顶峰。
李鄢清醒地发觉,他做不好她的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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