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他是不愿的。
他坐在椅上执起杯盏,俊美的面容平静得出奇,眼底却再度泛起了冷意。
他静静地等着来客的到访,交叠在一起的双腿修长笔直,上位者的气度清贵昭然。
张贤妃来时看见的正是他这幅漠然模样,不过她已经习惯了。
从少年时,李鄢就是这般姿态。
漫长的时光仿佛未曾在他的身上驻留,单看那张昳丽清冷的容颜,任谁也分辨不出他是十七岁还是二十七岁。
她开门见山地直接说道:“我寻了宫外的游医看过,阿遥的确是被毒死的。”
阿遥是九皇子的小名,因他是皇帝的幺儿。
张贤妃将那张写满了蝇头小字的纸递给侍从,由他仔细地念出声来。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恨他?”她的话音带着些哀戚,但并没有明显的失态,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张贤妃缓缓地说道:“阿遥能碍着他什么?他不过是一个孩子,还生来就有不足之症。”
“他不敢管楚王,不敢管齐王,却偏偏要害我的阿遥。”她嘲讽地牵起唇角。
李鄢只是静默地听着。
这等阴私之事在皇家并不少见,甚至可以说是层出不穷。
张贤妃端起杯盏,她的嗓音沉稳,手指却不断地颤抖着:“现今想来,他大抵根本就没想过要让阿遥活,可怜我的阿遥白白地到这世上走一遭……”
好在这里是雍王的宫室,无人会窥见她的神色,自然也无人知晓她心底的深恨。
在这位身患眼疾的殿下面前,伪饰无须那般的完美。
张贤妃浅浅地抿了些茶水,但神情不能平定,竟是带着些狰狞之意。
“若不是小萧氏生生杀出来,上次连我的施施也要叫他糟蹋了去。”她像是带着些醉意,指缝间微微渗出些血来。
李鄢神情微动,好整以暇地抚上指间的玉扳指。
“我方才见到她了。”他轻声道,“是个好孩子。”
张贤妃知晓他向来言辞隐晦,听到他这样说,还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如若有朝一日我亦不幸薨逝,还辛苦殿下照看一二。”
李鄢应下,而后一位侍从将匣子献给了她。
匣中藏着一种无色无味的粉末,另有侍从用细笔在侧旁写下了几行小字,非要遇水才能看得清晰。
张贤妃接了过去,没再多言。
交易做到这个程度,也便可以结束了。
侍从将她送走后殿中又死寂起来,李鄢缓缓地站起身,踱至窗边。
月色撩人,内室中仍残留着那阵甘甜的馨香,许久都未曾散去。
施施的发簪方才落了下来,一根雕琢精致的小巧金簪落在了软毯上,她也没有发觉。
他俯身拾起那支簪子,慢慢地把玩着。
第三十二章
翌日施施睡醒, 便瞧见了外间放着的檀木盒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她站在门边,看青萝仔细地将她的衣裙与饰品又一件件地放回原处,并重新登记造册。
施施的脸颊倏地泛起红晕来, 她微俯下身, 自己将罗裙抱起放入箱中。
“姑娘可睡足了?”青萝扬声问她。
她的笑容太过灿烂,让施施更加不好意思起来。
“嗯。”她像小鸡啄米般点点头, 长发翘起,更添了几分可爱。
青萝边为她收整衣物,边认真问道:“过几日要去行宫,姑娘想好要穿那些衣裙了吗?”
施施盘着腿坐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 慢慢地试着衣裙。
夏天的衣衫轻薄, 颜色也更加鲜亮,如水般丝滑的绫罗绸缎覆着身上,将她如羊脂玉般柔软白皙的肌肤衬得像是会发光一样。
不知为何,在更换罗裙的时候她总是会想到李鄢。
这件裙子这样好看, 若是他能亲眼见到就好了。
施施的脸庞微微发烫,那种怪异的念想让她没多时就忘记了本来的目的, 最后还是绿绮拿定主意,为她选好了衣着。
转眼就到了出发之日,翻找起妆奁时, 她才发觉里面的物什好像多了些。
施施没有多想,仍是选择了李鄢先前赠予她的金耳珰。
腕上的佩戴的也是那枚细细的金镯,镂空的手镯内里坠着许多颗小铃铛, 一走动起来就会发出悦耳的清脆声响。
她不太情愿地跟在谢观昀的身旁, 但面上仍是乖顺的。
谢观昀仍未打消主意, 特地将她带在了身边。
这在谢家可不是什么福气, 小时候每次兄长被父亲叫走, 她与继妹都暗自为他忧心。
自施文贞公昭雪、施氏复起后,朝野内外都热切地关注着卫国公谢观昀会怎样走棋,施氏与谢氏的关系扑朔迷离,与那位雍王殿下的关系更是令人迷惘。
施施也没想到还未出发,就遇见了这样巧的事。
施廷嘉一身云纹玄袍,正在谦恭地向雍王行礼时,他们几人撞到了一起。
“见过雍王殿下。”青年人的嗓音清澈爽朗,身姿也如翠竹般挺拔。
施廷嘉的父亲是施文贞公的从子,其实与李鄢的关系并没有那样近,只是因为施氏险些被灭满门,才承袭了施氏先前的荣光。
谢观昀与李鄢是同辈,一为权臣,一为皇子,势均力敌,分庭抗礼。
不过两人关系太差,每次遇见都要搞得剑拔弩张。
但施施是小辈,总不好不行礼。
令众人没想到的是她还未福身,侍候在李鄢侧旁的周衍就急忙说道:“姑娘免礼。”
“啊……”施施的手指抖了下,细碎的铃铛声在此刻显得不合时宜。
她错开了施廷嘉诧异的视线,乖乖地站到了谢观昀的身后。
李鄢带着面纱,只露出半张俊美的脸庞,像高崖上的新雪般清冷昳丽。
下颌的线条极尽优美,连宫廷画师也无法勾勒出这样完美的曲线来。
他修长的手指扣在手杖上,漫不经心地抚了下右手上的玉扳指。
施施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她莫名地想起李鄢扣住她手腕的情景,他也是这样慢条斯理地握住她的手指与腕骨。
太白了。像玉石雕琢而成地一样完美,连血管都能看得清楚。
许多人也在暗里留意着这边,不过没有谁大胆到明显地看过来。
这实在不是寒暄的好时候,还是施廷嘉的父亲最先打破沉默,礼貌地提出片刻后要面见皇帝陛下。
施施这才想起,这回皇子们都过来了。
因是今年第一次去离山的行宫,又加之施氏刚刚复起,所以皇帝特令人将这次旅程安排得格外盛大。
这事年年都有,但李鄢其实是鲜少过来的。
施施模糊地猜想,他或许是因为她方才同意一道前往的。
她没觉得被处处看着又什么不快,只觉得愈加心安,甚至还有些她自己也说不清的莫名情绪。
施施坐在高大的车驾中,十分想要个软软的靠垫或是抱枕,但看父亲仍是正襟危坐地翻看文书,这话怎样也不好说出口。
她悄悄地换了几个姿势,旅途漫长,没多久就感觉腰快要断掉了。
做权臣私底下都要这样辛苦的吗?她腹诽道。
中途休整时,施施才得了机会,轻声地向他恳求:“父亲,我能和母亲二娘她们一起吗?”
谢观昀边接过幕僚递来的册子,边干脆地说道:“不能。”
她泄了气,片刻后又鼓起勇气问道:“那我能下去休息片刻吗?”
“车上不舒服吗?”他低声说道。
但看他神情,没直接批评她娇生惯养就已是极大的宽善了。
“不舒服。”施施似是一朵蔫了的花,小声地说道。
那站在马车外的幕僚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帮着她打圆场:“姑娘兴许是坐久了,要不先出来休歇会儿。”
施施顺着他的台阶就走了下来,谢观昀没说什么,但也没拦着她。
林间的阴翳遮天蔽日,很是凉爽。
下车后她长舒了一口气,路旁的杨柳已经绿到苍翠,垂落在她的肩头。
她只是想着下来晃晃,透透气就足够了,所以也没有走远,却没想到竟又遇见了施廷嘉。
他似是与一姑娘在一道,两人站在树后,此处静谧,没什么人会专门过来。
他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您还想怎样呢?”
另一道声音带着些张扬之意,施施觉得有些耳熟,但又没想起来是谁。
她不想要偷听,旋即就要往回走去。
可还没转过身就被人禁锢在了掌心,细瘦的手腕被轻易地扣住,连挣脱的余地都没给她留。
“七、七叔……”看清来人是谁,施施才松了一口气。
离得太近,她几乎要闻嗅到他衣上熏香的冷冽气息。
片刻后,施施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为了掩住她腕上手镯的声响。
施廷嘉仍在与那人对峙,姑娘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些讥讽:“你就那般喜欢她吗?那你怎么不娶了她呢?是不敢还是不能?”
“郡主珍重。”他没再多言,衣袖一甩作势就要离开,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施施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被人发觉。
“怕什么?”李鄢轻声说道。
他的动作很轻柔,半分轻佻的意味也没有。
但就是让她觉得自己的心弦被撩了起来,施施从未想过他也会这样坏心眼,她抬手掩住自己的唇,细声说道:“会被发现的……”
她的眼尾泛着几分桃花似的潮红,眸光湿润而柔软。
她一面觉得害怕,一面又庆幸李鄢瞧不见她这般失态模样。
他按住她的手,低声说道:“不会有事的。”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施施总觉得他的眼底带着些笑意。
此刻他全然不像个长辈,那份持重与冷漠的背后尽是粲然的少年气,琉璃般的浅色眼眸闪烁,天地在此刻都为之失色。
施廷嘉正是情绪冲头的时候,完全没有留意到他们二人。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施施才放松下来。
她的小腿颤抖,险些又要摔倒,脆弱的踝骨却在刹那间开始肿痛起来。
“七叔……”她眸中含着泪,可怜巴巴地看向李鄢。
施施只是想要他放她离开,却不想他竟将她抱了起来。
她强行忍耐住才没有惊叫出声,初夏的衣裙单薄,被抱起的刹那轻纱如莲花般层层绽开。
她的面庞湿漉漉的,下唇被咬得通红,柔美的芙蓉面宛若晦暗处生出的禁忌之花。
片刻后听到一道娇俏的女声,施施才察觉方才是有人过来了。
她的身躯像拉满的弓弦般绷紧,手臂下意识地攀附上李鄢的脖颈。
她纤瘦的脊背被迫抵在树上,稍一挣动就要牵动后腰,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总觉得腰快要折断了。
他低声问道:“怎么了?”
施施心中懊悔,早知道方才还是乖乖待在马车上好了。
她支支吾吾地说道:“父亲的马车不舒服,腰疼。”
李鄢垂眸不语,冰冷的手掌覆在了她的后腰处,他没有侍候人的经验,只是试着轻轻地揉了揉。
施施却强烈地挣动了起来,她震颤着掐住了他的肩头。
腰窝处阵阵的酥麻让她快要哭出来了,她紧紧地攀着李鄢的脖颈,后背快要被冷汗浸湿,紧张地哀求道:“别……”
两人的距离不足一尺,她抬眼就能看见他的脸庞。
尽管知晓他看不见她此刻的模样,她也根本不敢望向他。
施施只觉得心中那颗怪异的种子在飞快地生长起来,转瞬就要参天。
但在李鄢要将她放下来时,她又止住了他:“她们离开了吗?”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她索性将头埋在了他的肩窝里。
“再等片刻吧。”施施细声说道。
“好。”李鄢轻声说道。
怦然的心跳在此刻如擂鼓般震耳,她方才太紧张,连那二人是谁都没听清,现下两人的声音才再度清晰起来。
在那姑娘突然拔高声音时,施施终于想起她是谁。
明昭郡主。真是冤家路窄,她的小脸耷拉下来,更加想要敛去自己的存在。
与她对话的人声音十分娇俏,柔柔地在施施耳边回荡。
只是明昭郡主却并不怜香惜玉,反倒带着些嘲意说道:“我原以为你要做我嫂嫂,却没想到你一步登天,竟成了我的姑奶奶。”
“郡主,您又说笑了。”那姑娘娇声说道,似乎还直接扯住了她的手臂。
施施的脸色却霎时变得苍白。
第三十三章
那声音柔柔的, 嫩得能掐出水来。
她似乎蹙起了眉头,哀哀地说道:“连郡主也这样认为吗?”
明昭郡主默然不语。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她的语气凄然, “妾身不过一介侯府庶女, 怎能拒绝得了浩荡皇恩?纵是想要自缢,也得考虑姨娘会不会因之受牵连……”
明昭郡主语气缓了下来, 却仍带着几分嘲意:“我知你不易,但别在本郡主面前这般作态。”
“我不会动你的。”她压低声音,“只要你别阻了我的道。
李鄢轻轻抚了下施施的面庞,隔着一层薄薄的丝帕, 她能清楚地感知到他指尖的冰冷。
他轻声问道:“认识?”
“是小萧氏。”她用气声说道, “或许现今应当称作萧婕妤了。”
施施并不认得她,甚至对她的面容都没什么印象,不过想来应当是极美的。
萧贵妃寿宴那日她逃脱厄运,但事情的走向并没有改变, 太孙仍是与一姑娘搅在了一起,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姑娘后来竟入了宫, 还成了御前的红人。
此事阴私,不过那些天太孙谋逆的事甚嚣尘上,以至于这些情爱之事反倒被遮掩了去。
施施知晓这事后, 心中就一直有些不安。
她对朝中的事务知之甚少,更没有门路去探听宫闱秘闻。
只是因着此事与她联系太过紧密,方才悄悄地问询了一二。
原来那姑娘也出自萧氏, 不过身份低微, 仅有一张明艳俏丽的脸庞格外不寻常。
她的年纪还那样小, 堪堪过了二八年华。
纵是坐上宠妃之位又如何呢?皇帝的年纪比她父亲还要大许多……
施施觉得有些难受, 好像是有人替她承接了这等厄运似的, 而且她的言辞多恳切,且不说皇帝,在梦魇中连太孙都能将施施置于无望之地。
更何况萧婕妤还只是一介侯府庶女,连姨娘的安危都无法保全。
李鄢神情冷漠,轻声道:“无须为她烦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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