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谢贵妃真是施家的姑娘,那他们的关系可太尴尬了。
她不过是他名义上的侄女, 而施廷嘉可是他真正的外甥。
施施莫名地有些失落,不过她还没忘记方才的事。
她悄悄地向施廷嘉看了一眼, 示意他向李鄢解释些什么。
他的神情怔怔的,像是也没有预想到雍王竟会亲至,素来长袖善舞的人也不知如何是好。
李鄢神情淡漠, 眉眼透着几分雪意,昳丽清冷,直令人想起雪后垂落的花枝, 周身仿佛都带着凛冽的冷香。
她忍不住去对比他与施廷嘉的相似之处。
他生得极好, 天下简直也没有谁生得比他更好了。
尤其是眼瞳, 像琉璃一样, 带着几分江南人的秀丽, 如水墨勾勒而出,仿佛浸透了烟雨。
但施施不敢多看,被那双浅色无神的眼瞳扫过时,她总觉得自己的心都被窥破了。
李鄢微微颔首:“嗯。”
“施郎君今日在附近游赏,是听闻我受伤才过来的。”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您……要和他谈些什么吗?我已经休整好了,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她又向施廷嘉眨了眨眼睛,圆圆的杏眸清澈如水,仍像个小孩子。
她不知道他们私下是否已有过会谈,不过施廷嘉刚刚回朝,李鄢近日又这样忙碌,留给他们些闲暇多相处总归是没错的吧?
兴许再过些时日,她就不能再唤他七叔了。
施施有些难过,但又觉得自己该为他们感到高兴。
舅甥二人却好像都不肯接她的话,她夹在中间越发觉得不是滋味,简直想要夺门而出。
施施忘了自己的腿还有些软,悄悄迈步子的时候差点又要摔倒。
被李鄢扣住手腕的刹那,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小心些。”他低声说道。
她点头说好,细白的脸颊却渐渐地烧起来。
李鄢用的气力很轻,但腕子被触碰的感觉却迟迟没有退去。
施施简直是慌乱地从内室离开,然而刚刚走出去就撞见了周衍。
他与禁军的诸位军士候在一起,众人看起来很熟稔的样子。
她心中莫名生出一个念头,这射生军的禁地竟像是雍王的后花园一样。
“姑娘还好吗?”周衍轻笑着问道。
施施点点头,得知云安郡主已经被送回去,她的兴致也尽数落了下来。
她慢慢地跟着周衍上了马车,本想着就这样回家,车驾停下来时才发现到了一处宫殿。
“听闻您来上林苑,今日殿下本想早些过来的,可宫中突然有些事务。”周衍歉然地说道。
施施已经习惯李鄢对她的关照和安排,到了陌生的行宫也没有紧张起来。
“那是谁将施廷嘉放进来的?”她反倒好奇地歪着头问道,“不是说这里是禁军的驻地,闲人不得擅闯吗?”
她下了马车,小心地踩在青石板上。
周衍愣了一瞬,尴尬地笑了笑:“是下面的人领会错了殿下的意思。”
施施的手抬起扶住栏杆,她回过身,面上的笑容却淡了下来:“是吗?”
她并不是个十分聪慧的姑娘,却也不傻。
那些乱七八糟的绮念在这一刻消逝得无影无踪,她好像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身躯从飘忽的云端落到了实地上。
“殿下想让我嫁给他吗?”施施低声说道。
她的声音太轻,像自言自语一样。
她的杏眸微微荡漾,蕴着浅色的辉光,转瞬又暗了下去。
施施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一次她唤了他“殿下”。
*
施廷嘉刚刚回朝不久,他是在途中听闻施施与薛氏解除婚约的。
父亲揽着他的肩头和他一起看那张薄薄的信纸,温声说道:“看吧,我就说你无须担忧。”
那时他也笑了,他不由地开始后悔在临走前与施施的那次不快。
他们自小一道长大,可以称得上是两小无猜。
只是他们纵是再亲密,也始终隔着一个人,那便是施施的未婚夫薛允。
施施天真纯善,他却看得清楚:薛允不是施施的良人。
他的图谋太多,野心太大。
现今两人的关系终于断干净,说不高兴是假的,但若说真的放松下来却也做不到。
他要尽快回去,方能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不是非常之事,依卫国公谢观昀的性子绝不可能应允施施退婚。
施廷嘉回朝并未声张,着意要低调行事,但他昔日声名太盛,甫一回来就很快传遍了满京。
今日他去曲江池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要看看施施会不会来,她待自己若是还有一份情,他也要和卫国公抗争到底。
他骨子里是厌倦与人虚与委蛇的,看着来来往往的身影中没有一个是她。
他说不失望是假的,然而听闻施施在邻近的上林苑坠马受伤时,他的神情倏然就变了。
众目睽睽之下,施廷嘉不顾那些探究的、如尖刺般的视线,径直离开。
他在心中无数次预想过再次遇见施施会是怎样的情景,甚至推演过可能在她的婚宴上再见她。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两人会在禁军的驻地见面,施施的杏眼圆而明亮,他望向那双清澈的眼瞳,想要从中寻到喜悦与欢欣,却只找到了失落的情绪。
施廷嘉的心倏然收紧,在施施的手落在腰侧的荷包上时更是换了情绪。
不可能。不可能。
施施被继母教养得天真,甚至有些懵懂。
她不可能才与未婚夫解除婚约,就与另一个男子有私情。
就是她想这样做,谢观昀也绝会不应允。
李鄢进来时施廷嘉没有想太多,他理所应当地认为是自己的到来的缘故。
雍王向来不喜谢氏,逢年过节时连面上的走动都鲜少有。
“殿下。”他再度向李鄢行礼问好。
施廷嘉长着一副纯正江南人的面孔,乍一看去与李鄢深目高鼻的长相是极其不同的,但若单看眉眼又有些相似之处。
尤其是眼型,都似凤凰的尾羽般流畅且秀丽。
但施廷嘉并不敢真以雍王外甥自居,这位殿下看似如逸士般低调,却是几位皇子中暗里势力最盛的一位。
李鄢本就寡言,扈从进来后再未与他搭话,翩然的衣袂翻飞,如道经中乘云驾雾的仙人般直接离开,反倒令施廷嘉有些摸不着头脑。
难道殿下不是来寻他的吗?
他懵然地被雍王的侍从们客气地请到会客的地方,然后与他的侍从官谈了起来。
李鄢的眉眼冷淡,深色的袖摆愣生生被他穿出了白衣才会沾染的寒意。
随行的侍从不敢说话,只能在心中暗暗叫苦,盼着能赶快到行宫,赶快见到那位谢姑娘。
周衍候在殿前,恭敬地将半掩的门推开。
而后众人悄无声息地退了下来,将宫室的寂静尽数留给他们二人。
施施正倚在榻上,她用厚厚的毯子裹着自己,仅露出一双小手慢慢地剥开果子的壳。
她半边身子落在柔光下,乖顺得看起来像只猫儿。
李鄢眉眼间的冷意渐渐地消逝,他缓步走至她的身旁。
“受伤了吗?”他向施施问道。
这不是一个真正的问题,在还未出宫时他就已经知晓答案。
施施摇了摇头,因嘴里咬着果子柔软内芯,含糊地说:“没有。”
她将壳放在碟子里,又取来一颗果子。
她的眼眸柔柔的,神情柔柔的,从厚毯中落下来的纤白手指也柔柔的。
却偏生像这果子一样,裹着一层坚硬的外壳。
拒绝他的靠近,拒绝他的示好。
施施的抗拒是无声的,兴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带着几分孩子气,让人不舍得指摘。
他的游刃有余在她这里半点用处都没有。
李鄢坐在她近旁的檀木椅上,轻轻地取来金碟中的果子为她剥开。
施施抿着唇,她似乎犹豫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探出了小手。
在指尖碰到李鄢冰凉掌心的刹那,她却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
她的睫羽颤动,唇抿得更紧。
李鄢只是静静地摊开手,他生得好,气运也非比常人,连他剥开的果子都看起来要甘甜多汁许多。
施施过了片刻才再次伸出手,小心地接过那颗果子。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细瘦手腕又被扣住了。
李鄢修长的手指冰冷,声音却更冷:“过来,施施。”
第二十八章
施施的指尖轻颤, 她没有天真地试着挣动,乖顺地坐了过去,小动物般的本能告诉她这时候没必要去忤逆李鄢。
三月的天已经有些热了, 但她仍坚持裹着厚厚的毯子。
她微微地向后倚靠, 将那颗格外甘甜多汁的果子塞进嘴里。
施施低垂着眉眼,安安静静地吃起果子, 腮帮鼓鼓的,当真是如小动物一般。
分明是乖顺的模样,却又防备得厉害。
李鄢默不作声地执起茶盏,放在她的面前, 她也乖乖地捧起杯盏小口地轻酌起来。
喝完以后, 施施将杯盏放下继续剥果子吃。
他的手指抚上玉扳指,极轻声问道:“怎么了?”
他的声音不再那么冷淡,反倒带上少许的无奈,就像是对孩子讲话一样, 甚至隐隐蕴着些疼宠的意味。
施施的肩头轻颤了一下,她凝望着李鄢浅色的眼眸, 他像是在认真地看着她。
在那一瞬间,她倏然失去了与他对抗的勇气。
她的心中空荡荡的,甚至不知方才自己为何那样抗拒他。
那种感觉既陌生, 又太过吊诡。
“没怎么。”施施低声说道。
但她的尾音带着颤,细微的情绪一下子就流露了出去。
她想要抬起手揉一揉眼睛,两人离得太近, 她的指尖在不经意间碰到了李鄢的袖摆, 他就将她的手腕又扣在了掌心。
他的指尖冰冷, 几乎是带着寒意。
李鄢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怎么了?”
施施挣动了一下, 却被直接强硬地按住了手。
她的心间震荡, 脑中亦是空片一片。
她觉得腕间的肌肤滚烫,几乎生起强烈的灼烧之感。
与李鄢在梦里梦外相识多日,她第一次觉得有些害怕。
这种恐惧没有由来,她只是下意识地想要逃避,但她纤细瘦弱的手腕仍被人扣着,连像幼雀般扇动羽翼的可能都没有。
这次他是用了些力气的,那稚嫩的细白腕骨定然已经泛起红痕。
施施肩头的厚毯滑落,窄袖上纹绣的素白梨花浸入黑暗里,仍暗自里泛着淡淡的馨香。
“我……”她起了个头,却怎么也想不出要说什么。
那股热意快要把她烧着了,胸腔中似藏着一片荒芜,坠进去的火星飘起来后激烈的火势霎时席卷整个心田。
“没有。”她的头垂得低低的,似是哀求般说道,“真的没有怎么。”
施施难得做出这般姿态,在他面前她常常像个小姑娘,那些被压抑的活泼与性子全都尽数显露了出来,但此刻她却是隐忍的。
她想把自己藏起来,连细微的情绪波动都不愿表现出来。
李鄢的眸中晦暗不明,像是蕴着一泓洄流的渊水瞧不见底。
“很喜欢他吗?”他突然轻声说道。
那一刻施施没觉察出任何温情,只觉得近乎恐怖的压迫感向她袭来。
她猛然看向他,但从那双无神的琉璃眼睛里,她什么也看不出。
他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她没想到第一个念头竟是这个。
想起梦魇中薛允将她送上太孙床榻的事,施施就会觉得痛苦,可她从来没有想过救她出深渊的李鄢若是也将她推向旁人,她该怎么办?
他们之间隔着漫长的时光,那是她永远也跨不过去的。
在他的眼里,她只是一个小辈。
如果不是因为眼疾,不知会有多少的年轻姑娘爱他,乞求他的垂眸。
他们二人的全部联结就在她那声“七叔”里,现今也没有了。
施施垂下眼帘,越发觉得压抑,吐息都渐渐变得困难起来,但心弦绷到了极致又倏地松了下来。
她的纤细手指收紧,低声说道:“我……不知道。”
李鄢神情微动,他浅色的眼眸无声息地掠过她的脸庞,那一瞬间,施施的心魂都要震颤起来。
分明是清浅的色泽,却仿佛浸透了浓墨。
她不敢看向他的眼睛,柔美的面容苍白起来,身躯如同细弱的花枝般轻轻抖动。
大抵李鄢也觉得这样没趣,他渐渐地松开了她。
“好。”他轻声说道。
他似乎是应允了,又似乎只是平淡地表达自己知晓了。
施施仰起头,眸中湿润。
隔着一层水雾,她看不懂他是否有情绪,她只是感到迷茫。
他真的要把她嫁给施廷嘉吗?
她的脑中懵懵的,甚至连自己怎样离开行宫的都快要忘记,直到回到家中被绿绮接住,心魂好像才归去躯壳里。
绿绮抱着她,怜惜地说道:“您没有受伤吧?”
施施摇摇头,整个人都浸在温水里,披散的长发如泼墨般流溢。
绿绮只当还是因为施廷嘉的事,他是张扬惯了的人,全然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施施带来什么影响,过了这么些年仍是这个样子。
“您别担心,这等事国公定会压下去的。”她低声说道。
施施缓缓地披着厚毯站起:“我想吃些甜食,片刻后他大抵就该唤我过去了,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她低下头,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
绿绮定定地看向她,总觉得她有心事,却又好像不是因施廷嘉而起。
没出施施的所料,她的头发刚刚擦干谢观昀便又遣人令她过去。
她放下瓷杯,胡乱地换了一身衣衫。
一踏入谢观昀的书阁,施施就烦闷起来。
她心情不佳,全然不愿在父亲面前装样子,进去以后就寻了个舒服的位子坐下。
谢观昀正在看一幅画,长长的卷轴垂落在地上,也不知画的是什么,他看得似乎格外仔细。
施施离他有些远,看不清是什么。
“今日如何?”他轻声问道。
她觉得这样的问话方式无趣极了,低声答道:“寻常。”
谢观昀挑眉,却只是风轻云淡地示意她过来。
施施不明所以,还是走到了他的近前。
看见那副画时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画中的少女姿容柔美,肤如凝脂,用团扇掩住半边脸庞,唯有那双水杏般的眼眸格外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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