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地踏进花厅,虽是白日但里间仍点着灯。
谢观昀从不在乎子女,可涉及到权势利益的时候极为认真,恨不得事事躬亲。
这样的事本该是由女眷负责的,全然不须国公亲自出马,但他就这样做了。
施施心中烦乱得厉害,尽管她也说不清这股烦扰之感从何而来。
“见过薛二公子。”她礼貌地问好。
但落座后她的神情仍是淡淡的,目光飘忽地盯着瓷瓶上的纹路。
太昭然了。父亲的意思明显到让她不知该作何感想,他做了多年财臣,算计起子女时连掩饰都不肯掩饰,还要冠以虚幻的高名。
施施听不进去他们的讲话,也听得不是太懂。
她觉得自己就像眼前的这个花瓶一样,是个漂亮的器件。
无论是赠予谁都没什么差别,太孙是将她夺走藏在深柜里,父亲是想要将她送给薛二郎。
就算是嫁入薛氏,她依旧是个装点门面的瓷瓶。
施施突然觉得没趣极了,她兜兜转转一大圈,好不容易摆脱了梦魇中的命运,但到头来好像也没什么差异。
谢观昀留了些空闲时光给他们,他微笑着说道:“到庭院中走走吧。”
午后的阳光正好,花香沁人心脾。
施施俯下身拾起一朵落花,宽大的袖子垂落,若蓝色的颜料突然流溢开来。
薛二郎是很有性子的人,连容貌都生得比薛允张扬夺眼许多,这时不知为何却始终静静的。
她见过许多回他与薛允吵架,知晓他性格如何。
但他既然不开口,她也不愿多言。
生在树上的花比丛中长成的要大上许多,施施把玩着浅粉色的花瓣,眼眸中也映出一片柔柔的暖光。
快走到头时薛二郎忽然问道:“你很喜欢这种花吗?”
她沉浸于手中的花朵,听到这话才抬起头看向他。
这是她第一次从素来张扬肆意的薛二郎脸上看出了紧张的情绪,他的语气也带着些小心翼翼,仿佛害怕会伤害到她一样。
施施点点头,轻声说道:“喜欢的。”
说完以后薛二郎像是又没了词句,她抿唇一笑,宽袖起落,带起一层涟漪。
但她的笑意未达眼底,反倒看起来有些悲伤。
“你叫薛风,是吗?”施施偏过头问道,“这名字很像侠客。”
他有些微怔,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两人缓声聊着些什么,因薛允的缘故,他们是打过许多回照面的,但却不能称得上是熟识。
最多也只能说是熟悉的陌生人。
暮春时节,四处都是落花。
柔柔的暖风几乎要使人醉意醺醺了,薛风突然想起那些登徒子的话,说这谢氏的长女容貌姝丽,单单看上一眼就能抵上二十年的醇酒。
但他还是在分别时极轻声地说道:“莫要担心,施施姑娘。”
施施没有听懂,轻声问道:“怎么了?”
薛风微微俯身温声说道:“你父亲那边,我来想办法。”
她讶异地看向他,杏眼中透着几分不敢置信。
“我也不知国公是怎样想的。”他终于笑得轻松起来,“你还这样小,还是个妹妹呢,急什么嫁人?”
这个下午他好似比她还要难捱,到这时才渐渐放松下来。
施施目光闪烁,细白的手指捧着浅粉色的花朵,整个人都呆愣在了原处。
这种纯粹的善意让她有些无措了,她被养在深闺多年,除却薛允与太孙没见过几个外男,此时听到薛风的话不由地生出些别样的感动。
“这样好吗?”她仰起头,眼眸里似盛着一汪清泉。
薛风轻舒一口气,须臾才看向她,他认真地说道:“自然是无事的。”
“薛氏并非施施姑娘的良缘。”他缓声说道,“等你有了心怡的郎君,再想这些繁琐的嫁娶之事吧。”
他的眉目舒展,似少年郎般扬起唇角。
那一瞬间他真的像极了话本里的侠客,施施莫名生出几分向往。
她凝神望向他,微微福身:“谢过薛郎。”
“不必言谢。”薛风轻声说道,“是我对不住施施姑娘在先。”
施施的手指一顿,听他接着说道:“我明知三弟有异样,却没能及时发觉,反倒让他险些害了姑娘,事后亦未能尽到兄长的职责管束好他,又让姑娘受了惊。”
她轻轻抚平袖上的褶皱,认真地说道:“不是您的错。”
可薛风还是歉然地向她行了礼,施施的眸子微动,将手中的花朵送给他。
她的笑靥粲然:“我的确要谢谢您才是。”
薛风接过那朵浅粉色的花,向施施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
与他分别后,她独自缓步回到院落。
日暮时分,天边的浮云流光溢彩,缕缕金光自云层中蔓出,令人只想起日照龙鳞的瑰丽景象。
施施心中欢悦,想要将这件事情分享出去。
当她在暗想都要告诉谁时,却下意识地避开了李鄢。
好奇怪,为什么不想告诉七叔?
早些告诉他,他就不必再为她担忧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想告诉他?
她心中似是有一只小雀在乱飞,扑棱着小小的羽翼在她心头胡作非为。
施施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但那种模糊的触动流逝得太快,眨眼就不见了。
翌日夜间,她沐浴过后倚在榻上翻看诗集,忽然又接到了父亲的传信。
青萝颦蹙着眉头,放下手中的玉梳:“国公怎么回事?这都什么时辰了还要姑娘过去,明日不行吗?”
施施没想太多,只当是薛风已经说服了父亲。
“兴许是好事呢?”她笑着说道。
薛风那般□□练达的人,且又是薛氏的子弟,父亲待薛氏甚好,应当不会拒绝他。
可到了书阁后,施施才发觉有异。
外间候着的侍从小心地用目光提醒她,女使甚至细声向她说道:“姑娘,若是有事便轻咳两声,奴婢去请夫人过来。”
她有些后悔来得这般匆忙了。
施施硬着头皮推开门,心房怦怦直跳。
谢观昀依然是在翻看文书,只是翻页时用的气力明显比平常要大上许多。
她听着那翻飞的书页声,清澈的眼眸渐渐垂下。
翻完这册文书后他终于正眼看她,谢观昀的神情冷漠到了极点:“与薛氏的婚约,可以解除。”
他冷声说道:“但你与那人,绝无可能。”
作者有话说:
修了一下前文,主要是男主的人设和感情线的进展,同时削减了一些冗杂的描写,整体剧情没有改变(*/ω\*)
第二十五章
施施的瞳孔紧缩,她的心绪霎时乱了起来。
“您、您说什么?”她没有弄清楚自己的心虚从何而来,朱唇却已然轻启。
谢观昀将那叠文书随意地掩上,他的眼瞳中仿佛一丝情感也没有,那样子一点也不像是父亲,倒更像个陌生人。
施施的心中好像被刺了一下。
她以为这些年过去,她成长了许多,不会再像小孩子般畏惧这样的眼神。
可她错了,她的盔甲处处都是疏漏,根本招架不住。
“你与那人,绝无可能。”谢观昀又说了一遍。
他就是这样,心情好时还愿意哄骗哄骗她,心情不好时连掩饰都不肯了。
施施垂下眸子,卷翘的睫羽轻轻颤抖。
她的手指用力地下摁,手臂极力地撑在圆椅上,细白的手指几乎泛起些青意。
她低着头,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施施想要说些反驳的话来,但嗓子突然痛得厉害。
她不敢看向谢观昀,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着她,在梦魇中被太孙召入长乐殿时,她都没有这样畏惧过。
但她到底在怕些什么,施施自己也说不清。
可心中又倏然生出一个念头,父亲是极讨厌她这样怯弱的模样的。
谢观昀的耐心很少,至少是在对待他们几个孩子的时候,兄长少年时也常常被父亲斥责,只有继妹能稍微得些父亲的喜欢。
而在他们几人中,他最不喜欢她。
施施浸在这个念头里,甚至忘记去想父亲说的到底是谁。
夜色已深,谢观昀像是厌了她的沉默,他低声说道:“只要我还活着一日,你就不可能进施家的门。”
施施揉了揉眼睛,施家?什么施家?
她懵然地仰起头,迷惑地看向父亲。
“还不知道吗?”谢观昀漠然地说道,“施廷嘉随他父亲回朝了。”
施施听到这个名字首先是愣了一下,太久没有听到过,她差些要忘记他是谁了。
梦魇中的事常常让她对世间的感知出现误差,以至于她总觉得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
小时候他们关系是极好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不过长大后就不一样了,施廷嘉少年时就是极出彩的人,哪怕是与诸多世家子站在一起也亮眼得惊人,跟鹤一样好看,把旁人都衬得野鸡似的。
那样的人,任谁见了都要赞上一句卓绝。
他们俩在一道时,从不会有人多看她一眼,纵是有人来接近她,也不过是为了引起施廷嘉的注意。
她心中涩涩的,不愿再和他一起,他却还总是到哪里都要强带着她。
就是谢清舒也拿他没办法。
他十六岁时,半个京城的贵女都暗自竞着要嫁给他,媒人几乎要踏破施家的门。
但施廷嘉谁也没看上,他跟着父亲毅然决然地去了遥远的边塞,自此两年了无音讯,连封书信都没修回来过。
施施想起他临行时绢花满车的情景,竟然有些想笑。
真的很神奇,她总是觉得她再也不会见到他的。
这个名字太遥远了,远得恍若隔世。
若不是有幼时的情谊,他们兴许连朋友都谈不上,这些年过去更不会生出什么旖旎的情思。
“哦。”施施点点头,越发觉得父亲莫名其妙。
她心中暗想,他不想要施廷嘉做女婿,施廷嘉还不一定看得上谢氏的门楣呢。
谢观昀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依然是冷冷淡淡的。
施施性子和柔温婉,很少会忤逆他,但也是有些脾气的。
“夜色已深,父亲若是无事的话,施施就先行告退了。”她垂眸行礼轻声说道。
谢观昀双腿交叠在一起,冷漠地颔首,倒也没有拦下她。
施施离开后才渐渐松出一口气,外间候着的侍从和女使也放下心来。
“夜间寒凉,这是二姑娘遣人送来的斗篷。”女使斟酌着说道。
“不用。”施施轻声说道。
她不着痕迹地避了过去,但那单薄瘦削的身躯还是叫人看着惊心。
她径直回了月照院,又沐浴了一回方才昏昏地睡过去。
绿绮看着施施睡熟后走到外间,她压低声音道:“施廷嘉回来了。”
青萝抬眸,讶异地掩住唇:“他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她的眉头深深地颦蹙起来,难得显露出几分细腻的愁思:“坏了,国公定然是误会了。”
“谁知道呢?”绿绮揉了揉眉心,“姑娘这厢刚刚解决薛氏的事,他就急着跳出来……”
“倒也不能这样讲。”青萝挑了挑眉,“若是夫人还在,定不会舍得让姑娘与薛氏许下婚约,施家又什么不好?”
她一条一条地讲:“江南名流,家学出众,又不似那些大族有着诸多烦扰之事,再适合姑娘不过了。”
绿绮惆怅道:“你不明白,国公不是不喜施家,是不喜雍王。”
她看向施施的妆奁,坠着碎玉的金耳珰盛放在盒中,在暗夜中也泛着典雅的辉光。
“国公连施家都容不下。”绿绮艰涩地说道,“若是让他知晓姑娘和雍王私下里走得那样近,你猜猜他会如何?”
青萝脸色变幻,支吾地说道:“国公不会知道的。”
*
施施睡到快正午才慢慢地爬起来,云安郡主约她去上林苑跑马,她匆匆写过回信便开始收整起来。
昨日还有些丧气,睡一觉后立刻就恢复生机了。
她光着脚踩在厚厚的羊毛毯上,一件件地挑拣明日要穿的骑装。
她虽然柔弱,但是很会骑马,就是射艺有些不精。
选好衣衫后施施才慢悠悠地用午膳,外间的动静很大,连月照院这般清净的地方都能听见声响。
据说是晚上还要设宴,谢观昀回朝后,卫国公府都没有静下来过。
半年来安静闲适的生活是彻底要告一段落了,她用玉筷将鱼丸插起,愤愤地直接塞进嘴里,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痛快许多。
“姑娘小心。”绿绮用帕子擦了擦她的唇角。
施施有些不好意思,她泄了气,小口小口地喝甜羹。
暮色将至时府中再度热闹起来,她趴在窗边看烟霞流散,突然想起来她藏在地窖中的两坛酒,是那日外祖生辰时表姐赠予她的。
因那时谢观昀不在,她直接藏在了府里的窖中,还只喝过两回。
不仅没有登记造册,还被她专门放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近来府中夜夜设宴若是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谢观昀应当不会管这些的,但他这几日心情着实不妙,她还是小心些好。
施施从榻上坐起,急急忙忙地换了衣裳。
她撑着灯笼,只带了一个年轻侍女在身旁。
远处已然传来丝竹的乐声,施施猜想晚宴已经开始,心中更加安然。
她熟稔地走到库房这边,小侍女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颇有些紧张:“姑娘,我们要去哪里呀?”
“要去取酒。”施施摸了摸腮帮,“是先前赵家的姐姐赠予我的。”
她躲在暗处,正要趁守门人交班时溜进去时,突然听到了下人的谈话声。
“听说了吗?国公爷在朝堂上动了大怒,今日做事都小心些。”一粗哑的男声突然响起。
另一人细声问道:“因为施家吗?”
“自然。”那人重重地叹了一声,“这雍王殿下真是厉害,据说他当时只字未发,反倒让咱家爷气得不轻。”
好像是父亲身边的侍从。
施施的睫羽轻颤,用手势让陪在她身旁的小侍女莫要慌张。
两人隐匿在晦暗处,小侍女的脸都吓得苍白,腿弯打着抖:“姑、姑娘,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再等片刻。”她用气声说道。
“这位殿下当真是无情,谢氏再怎样说也做了他这些年的外家,若不是有老国公爷护佑,施家早就被灭了满门。”那尖细的声音压得极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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