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缓缓地抬起头,静默地看向谢观昀,她的容颜柔美,眸中却凝着些坚定。
谢观昀像是放松了些,他低声道:“那很好。”
施施不觉得他话语里存有丝毫的赞赏和欣然,对他来说,她就和账目上一笔笔流通的钱财没有任何区别,是可以被做以交换的珍贵事物。
谢观昀缓声说道:“你今早入了宫,应当知晓那位萧婕妤小产了。”
她睁大眼睛,她并不知道的——
“陛下许多年不曾有过子嗣,因此很看重这个孩子,特意封闭了消息。”他低声说道,“贤妃也不是有意要如此,时局混乱,容不得这孩子降世。”
施施更加讶然,姨姨竟然也会做这种事吗?
窗外的风声愈加狂烈,霹雳般的雷声让她生起了将耳朵掩上的冲动。
谢观昀拨动了一下茶盏,继续说道:“陛下震怒过后已经清醒了下来,连带对楚王的温情也渐渐回升。”
施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她甚至不明白张贤妃的事怎么和楚王扯上关系了,她的心不断地往深水中坠,下意识地觉得他接下来要说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雷声越来越大,连风声都盖了过去。
谢观昀看向她的眼睛,低声说道:“他想让我问问你,你是否愿意嫁给楚王?”
施施的耳边一阵轰鸣,脸色亦在刹那间变得煞白。
适时暴雨撕裂天幕,终于倾坠而降。
作者有话说:
*《荆楚岁时记》 “腊鼓鸣,春草生。”
具体论证参见陈垣:《治史遗简及长沙王乂卒年考》,《中国史研究》1979年第1期,第8-11页。
第五十一章
耳中的嘈杂声响甚至盖过了雷声与暴雨倾盆的喧哗, 施施脸上的血色褪尽,她颤声说道:“您、您说什么?”
她拉长了声调,声音微哑:“——楚王?”
谢观昀像是也觉得讲清此事颇有些困难, 照理应该由女眷告知于她, 但告诉赵氏又是节外生枝。
他咬着字重复了一遍:“楚王李邽。”
施施脑中嗡嗡的,只觉得荒唐, 这个人对她而言太陌生了,她甚至不知道楚王的名字怎么写。
她紧咬住舌尖,袖中的手指深深地陷进掌心,直到痛意渐深方才镇定下来。
“他曾有过一妻一妾, 现今都已病逝。”谢观昀沉声说道, “长子孱弱,常年在外静养,基本没和他见过几回,养在膝下的只有明昭郡主, 府中也算是清净。”
他的言辞很简略,但施施却察觉出几分异样。
她比以前成长了许多, 若是先前听闻此事,她肯定早被情绪冲昏了头脑,现下她至少还能保持冷静。
并非是因为有恃无恐, 施施毫不怀疑依照李鄢的性子,此事若是真的能成,皇帝赐婚的诏书还未书写完毕, 他的尸骨或许就已经凉了。
她只是想去探寻这看似平静时局下涌动的暗流。
她也想把握住自己的命运, 而不是任人宰割。
“楚王世子不是他的长子吗?”施施倏然仰起头问道。
她的手指紧紧地扣着杯盏的边缘, 指骨还微微有些发白, 神情却镇定很多。
她根本不懂宫闱的这些秘闻, 连这几位年长皇子的婚配情况都知之甚少,皇帝有意将这些事压下来了,而此间的内情更是不允外传。
施施的目光虽略带仰视,但眸中凝着明晃晃的探寻与质疑。
亮而纯粹,类诤臣,类史家。
该再稍稍收敛些的。谢观昀神情微动,他抚在桌沿上的手指舒展少许,身子向后倚靠,双腿也交叠在了一起。
“不是。”他低声说道,“这两个孩子都是他的妾室所出……”
施施有些讶然,她只知晓楚王甚是宠爱明昭郡主,想当然地便以为她是他的嫡长女。
这样算来,楚王还未有世子。
怪不得皇帝会想让她嫁予楚王,她的确是个极好的赠礼。
楚王竭力与谢观昀交好,联姻无疑是最简单直接的方式,纵然谢观昀对子女毫无关爱,也不会轻视这桩婚事,一个流淌着谢氏血脉的世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他煌煌仕途的阻力,反倒有可能是他实现权力极致的奥援。
而他的存在既能为楚王得意时提供助力,亦能在楚王危机时提供保护。
但施施觉得皇帝不止是为利益考虑,他肯定早就知悉楚王一意和户部打好关系,若是想要赐婚肯定早就有所行动。
难道是因为行宫时的事吗?太孙误以为楚王和她有私情……
皇帝心思不定,但对楚王也不能说是全然无情,她很早之前就听过传闻,说皇帝最喜欢的儿子是楚王。
真奇怪呀。施施心里闷闷的,抬手撑住了腮帮。
“倒也不能说是妾室。”谢观昀顿了顿,继续说道,“楚王原本的王妃是他母亲朱淑妃定下的,出身很平常,但为人温婉,二人也算和睦。”
“但朱淑妃死后,皇帝为他寻了门新的亲事。”他的言辞没有多少情绪,“新王妃年轻貌美,还是皇帝的亲外甥女,自然要骄傲一些。”
施施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她有些懵然地说道:“那楚王原先的那位妻子呢?”
谢观昀面色微变,低声说道:“降妻为妾。”
电光火石间,所有的答案都变得明晰起来。
施施忽觉一阵深寒,她霎时就明白了明昭郡主为何曾被养在灵州,为何谦逊低调的楚王会将她宠爱得张扬恣睢。
他待这个女儿是有亏欠的,尽管他也有许多不得已。
“楚王那时还太年轻,志不在储位。”谢观昀冷淡地说道,语气里带着些轻微的嘲弄,“太子钻营,齐王练达,雍王尊贵,就他一心要做个文人,皇帝不拿捏他还能拿捏谁呢?”
她撑着下颌的手指微动,圆圆的杏眼睁大,楚王年轻时也会这般吗?
谢观昀执起杯盏,浅抿了少许:“十余年前征伐柔然的那场大役,他亦是没有参与。”
施施不由地想起了李鄢,这是不是意味着楚王没有参与谢家倒台的种种事宜……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但室内却显得寂静非常,她边喝着花茶,边听谢观昀缓声讲着当年的事。
侍从候在外间,手里拿着几封装帧昂贵的信笺,正要推门进去时被女使拉住了衣袖。
女使快步掩上了门,匆匆说道:“国公不允任何人进去。”
侍从有些讶然,他压低声音问道:“里面可是哪位殿下?”
女使眼含笑意道:“是大姑娘。”
她引着那侍从向矮几旁走去,为他倒了盏热茶。
“真是难得。”侍从面色缓和下来,他轻叹一声,“若是郎君也能像姑娘这样理解国公爷的苦心就好了。”
女使抬起头,惊异地问道:“信是郎君寄来的吗?”
“郎君不肯回来,信也很久不曾来了。”那侍从摇摇头,面带苦涩说道,“还说若是国公强将他调回京兆,就去山里做隐士。”
两人都是府中的老人,对谢家的家事颇为熟稔。
侍从接过女使递来的软布,将肩头被雨淋湿的地方用力地擦拭了一遍。
“姑娘越大,越有老国公的影子了。”他轻声说道,“他老人家在时就说过姑娘命格硬,若是儿郎,定能撑起家业、名扬百代。”
女使笑道:“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姑娘那时才一两岁。”
“命格这种事,那有什么年岁之分?”侍从反驳道,“施家那位施文贞公也是这样讲的,当年若不是为了姑娘名字里的五行,怎么会改字辈?郎君当时还闹了好些时候呢。”
女使也想起往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喃喃地说道:“清道是有些不好听。”
侍从笑着说道:“名讳不重要,我还叫周行呢,小时候旁人总拿我名字开玩笑,我也没说过什么。”
说着他的目光又转向了那扇掩着的门,两人静默地看着门里透出来的微弱光芒,都有些怅然。
*
施施知道谢观昀说的都是实打实的秘闻,因此听得很认真。
她小口地喝着杯盏中的花茶,脑中的思绪流转得飞快,甚至在听得不甚明晰的时候,会像个好学的学生般发问。
“楚王不能靠灵州的那位岳丈。”谢观昀低声为她解答,“吴郡朱氏世代文臣,讲究的是文人风骨,出来这位将军已经极是偶然。”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做皇子,最忌讳的就是染指禁军,更何况他那岳丈手里的是能攻城、能征战的戍边军。”
施施歪着头,还是有些不能明白。
她长于深闺中,因着李鄢方才对京中的禁军稍有些了解,但对戍边军是连一知半解也没有。
谢观昀难得有些耐心,将这些繁琐的军队构成细细地拆解讲给她听。
他轻声道:“灵州的军队对外要征伐柔然,对内要拱卫京师,自然最为精锐。”
施施神情微动,灵州离京兆并不远,自古就是军事要地。
“先前楚王几次意欲结交禁军将领,都被李鄢的人发觉拦下。”谢观昀的话语又带上嘲意,“幸好是拦下了,不然就他这优柔寡断的性子,九条命也不够死的。”
他像是很看不上楚王的优柔,施施记得李鄢也说过类似的话。
楚王做事迂回,有能力却没有魄力。
谢观昀随手用茶水在桌案上画了个简图,“自灵州攻打京师是很顺畅的,而自京师北上灵州也极为便捷。”
施施知道他有经世济民之才,却从不知道父亲还懂军事。
“你幼时随着朱策读书,应当懂些雍朝旧事,天祐皇帝死后无嗣,诸子在长安混战。”谢观昀的指尖落在京兆侧旁的扶风,“明历帝就是向灵州借的兵,然后顺着这个路线打进来的。”
她的瞳孔紧缩,目光紧盯着那道茶水镌刻下的清浅痕印。
施施低声道:“可是当时的灵州,不还是外族的领地吗?”
话音刚落她便想明白了,明历帝当年是引的外兵,他是利用外族的势力打败的兄长,难怪那段史事连谢贽也要讳言。
“这是民间传言,并非正史刊记。”谢观昀没有否定她,“听个热闹就是,我也是路过扶风时听人偶然讲起的。”
施施却忍不住想到,若是她也能去扶风一趟就好了。
人会死,书会佚,山水却不会更易。
谢贽在书中常有闲笔,记录各地的轶事或是天气,会不会就是在暗示些什么呢?
谢观昀又随意地和她谈了些楚王的事,末了郑重地向她说道:“这件事,我不会参与,也不能参与,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但如果李鄢那边你挡不住了,记得来找我。”他冷声说道。
施施看他神情突然凝重,微愣了片刻。
她不太明白谢观昀对李鄢的恶感到底从何而来,她只知道他们关系本就不好,现今好像更不好了。
施施点点头,她撑着伞走出书阁。
伞骨由青竹制成,伞面也是天青色的,撑开时就像荷叶,泛着莹润的光泽。
雨已经小了很多,天色虽然已晚,但也不像方才那般晦暗。
施施总觉得今日格外漫长,心情起起落落的,比平常半月的波动还要大许多。
她揉了揉脸颊,又倚在院前的桥上看了片刻的溪水,才慢慢地走回去。
回去以后施施还是没什么胃口,她用完膳就去沐浴,刚刚给明昭郡主写完信笺,就抱着锦被睡着了。
她有些天没有入梦,睁开眼的时候还有些迷茫。
看清铜镜前自己的面容,她才意识到这是她的梦魇。
施施伸出手,抚上那面铜镜,还没碰到镜面就被人扣住了手腕,攥住她腕骨的手冰冷如雪,就像蛇的信子般。
他慢条斯理地分开她的手指,严丝合缝地扣紧她的手。
指腹的敏感处被恶意地摩挲,施施忍不住地冷颤,下一刻更过分的事发生了,她懵然地被按在铜镜上,被吻住的时候连吐息都要忘记。
她面庞通红,低声说道:“放、放开……”
那人却不肯放过她,仍用指尖轻触着她红肿水润的唇。
等到施施的喘息声染上哭腔后,他方才轻轻地将她抱了起来。
“不行……”她哑声说道,“你答应过我的,我要出门。”
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却已经抚上她的脚踝,纤细的骨节精致苍白,被扣住时连挣扎的余地都所剩无几。
“嗯。”他嗓音冷淡,“我反悔了。”
施施有些愠怒地说道:“你不能这样,我只将他当做叔叔的。”
第五十二章
“叔叔”一词唤出后, 施施霎时在梦魇中清醒了过来。
那男人的手指冰冷,唇边却似含着笑意。
不知道为什么,施施觉得他的笑容陌生极了, 她本能地认为他不是个爱笑的人, 那张俊美的面容应当是冷淡的、疏离的,仿佛天上谪仙, 甚至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漠然。
尽管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这似乎是她下意识的认知。
他的目光和柔,手指却很熟稔地解开了她的衣带。
施施的衣衫繁复,层层叠叠, 就像是花瓣重多的牡丹, 她自己更衣都觉得麻烦,而那人的动作却极是顺畅,他行云流水般褪下她的一层层衣物,拆解细带时指尖轻动, 莹白如玉,宛若暗夜里坠星的留痕。
这样的一双手, 定然能挽出很漂亮的剑花。
这个念头甫一生出,另一个诡谲的猜想就涌上了她的心头。
施施抿了下唇,猛地仰头看向他的眸子, 却在不经意间被缚住了手腕。
她不禁有些失落,他的面容是模糊的,像是被薄雾遮掩住大半, 眸中却凝着月华般的辉光, 虽然看不清晰, 但无疑是灵动且美丽的。
她无法克制地被他所蛊惑, 失神地望向他的脸庞。
等她意识到自己被禁锢住时已经太迟。
脆弱的骨节被轻易地拢住按紧, 绸带收紧时便意味着转圜的余地全部消弭,那双手温柔又强势地抚上她的腰身,指尖在敏感的后腰刻意地摩挲。
“你太过分了。”
施施想要说得有气势些,但声音里却满是她从未想过的娇媚。
甜甜的,像是淋满了糖浆的乳酪。
她忍不住地想要躲避,却因为姿势的缘故更深地陷进了他的怀抱里,唇再度被吻住时,她的脑中越发朦胧,晕乎乎的,快要被吊诡的热意逼得昏过去。
在快要完全沦陷前,施施听见他俯下身,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我也是施施的叔叔。”
——什么?
施施朱唇微张,悚然的冷意笼罩着她的身躯,她竭力保持清醒,但下一瞬就从梦魇中醒了过来。
深夜寂静,窗外淅淅沥沥的细雨声似乎是自另一个时空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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