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平躺在床上,双手交扣着放在腹间,脖颈处覆着一层薄汗,肌理白皙柔腻如羊脂玉。
施施的眸子涣散,她失神地望向承尘,愣了半晌那股异样的心悸之感才平息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确切地感知到梦魇的力量,真实得让她有些害怕,在被那男人抚上后腰时,她瞬时便想起了那日在外祖家暖阁中的事来。
在暖阁里,李鄢也是这样扣住她的腰身。
轻柔又强势,不容质疑。
梦境模糊且凌乱,没有明确的时间和地点,施施只记得肇始是她坐在铜镜前,那人为她梳妆。
她十七八岁的模样,出落得亭亭玉立,比之牡丹还要娇艳。
他为她温柔地绾发插簪,把她打扮得很漂亮,连青萝挑选发饰的审美都没有他好。
所以施施从未将他和李鄢联系到一起,梦魇里的那人明眸善睐,总是用凝着柔情的目光望向她,而李鄢自十四岁那年就患上眼疾不能视物。
可是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梦里的人就是他呢?
这个猜想让她的心绪一下子全都乱了,施施抱着薄毯坐起身来,她的手指冰冷,连心底都泛起寒意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只是本能地不敢深想。
她应该喜悦的,但最先生出的情绪却是害怕、想要逃避。
算了,先不想了。施施咬着唇,摇了摇头。
眼下的事一桩桩地向她涌来,遥远未知的梦魇反倒成了要摆在后面的事。
她光着脚从床上下来,她轻手轻脚地将小灯点上,然后坐在窗前的软椅上翻看起没看完的书。
新刊的书册有油墨的芳香,印制精美,字句雕琢。
昨夜上床得早,现今她也没多少睡意,索性一直看了下去。
夏天的雨多半是暴雨,这回竟下了这样久,天色发白时雨才渐止,施施将书阖起,打着哈欠爬上床,准备再睡个回笼觉,反正与明昭郡主约的是下午,就算她睡到正午也无妨。
*
明昭郡主回信回得很快,看起来像是比她还要着急。
她们约在朱雀大街的一间茶楼,施施到的时候雅间里已经有人。
她走进去后才发现来的竟是楚王,她错愕地看向他,握住折扇的指骨微微顿了一下。
楚王正襟危坐,他不常和女子相处,坐得离另一个席位很远,看起来像是有意调整过座椅。
见施施进来,楚王亲自走了过来。
他们私底下只见过一回,还是先前她与李鄢起争执的时候。
这是间颇有名气的茶楼,楚王的待客之道很严谨,用的仍是自带的茶,他这里好茶很多,自己虽然不讲究,但对客人却很认真。
施施一嗅到花茶的甜香便想起来了,上次在行宫他招待她时,喝的也是花茶。
“谢姑娘。”楚王轻声向她问候,引着她到席位上。
施施也向他礼貌地回了礼,她放下折扇,执起桌案上的瓷杯,浅尝了一下花茶的味道。
楚王歉然地说道:“没能及时告知姑娘赴会的是我,是小王心急顾虑不周,还请姑娘多担待。”
“没事的,殿下。”听他主动致歉,她险些呛住。
施施拿着帕子轻轻擦了下唇角,稍向后靠了一些,檀木椅宽大,但靠枕柔软,刚巧抵在她的腰侧,大抵也是楚王专意准备的。
楚王太了解他们兄妹几人的喜好,连细节都能做到极致。
“我已知悉父皇的谋划。”他沉声说道,“此事罪责在我,先前一直没同他解释清楚,只是在下想知姑娘有何想法。”
施施心知这并不全是楚王的过错,皇帝的心思变来变去,而楚王又是最早知晓她与李鄢亲密关系的人,他在中间周旋大抵也颇为困难。
她有些同情楚王,却也只是片刻的同情。
“我不能嫁给您,殿下。”施施轻声说道,“哪怕是演一出戏也不行。”
兴许是因为刚刚下过雨,午后的日光格外明媚。
因雅间在最高的一层,无须在意外间,百叶窗收得不严,耀眼的光线斜着落在施施的身上,为她柔美的面容镀上一层浅色的辉光。
她的口吻温和,目光却极是坚定。
从推开门见到楚王时,施施就知道他犹豫了,她的确是个很好的选择。
先前的那次婚姻给他留下了深重的阴影,他需要一个温柔的王妃,最好是能和他的女儿合得来,若是能为他的事业提供助力自然再好不过。
爱恨于他而言已是遥远的事,他或许曾在将明昭郡主送走的夜里恨透皇帝,或许曾在皇帝给予他信任和权柄的时候又原谅他。
但归根结底,真正能让他再生出情绪的还是利益。
施施可以确信,如果不是忌惮李鄢与谢观昀,楚王根本不会犹豫。
楚王神情依然平静,却也没想到她会这样坚定地拒绝。
他的眼底略微有些晦暗,蕴着些含蓄的情绪。
“这是你父亲的意思吗?”楚王低声问道,他的手指扣在桌沿,一下下地轻点着。
他这习惯性的动作与齐王颇为相像,施施心间微动。
她先是摇摇头,迟疑片刻后又点点头:“父亲说不会插手此事,让我自己看着办。”
她的坦诚让楚王有些愕然,他沉默地看了会儿施施,正要说些什么时,倏然望见了她把玩折扇的手指。
那姿态很是熟稔,有些俏皮顽劣。
那莹白小手里握着的仿佛不是折扇,而是一根细笔,被她灵活地转动翻飞。
楚王恍然意识到她不是他心思深沉的敌友们,而是个小姑娘,天真懵懂,连裙子都是迎春花般的鹅黄色,梳着少女的发型,好像下一瞬就要跟着伙伴们去放纸鸢。
除却女儿,他从没和这么小的姑娘打过交道。
十五岁,才刚及笄。
她对他来说是个极好的选择,但他对她来说却是糟糕透顶的。
在施施目光望过来的刹那,楚王的心中生出一种奇妙的共情,他在想若是他的女儿也要被迫嫁给他这样的人该如何是好。
他有过两任妻子,还有两个和她一般大的孩子。
楚王不由地想,知晓皇帝想要将施施与他赐婚的时候,谢观昀会打碎几个杯盏?这分明是个合该被像花一样悉心呵护的姑娘。
紧接着他又想到了李鄢。
雍王寡欲薄情、不近女色,可也是个将要而立之年的男人,况且为人冷漠杀伐,灭人满门时睫羽都不会眨动。
这样一个残忍冷血的人,又是什么好的选择呢?
楚王低声说道:“好,那此事便由小王来解决。”
施施没想到他会这般利落,心中也有些欢喜,她唇角翘起:“辛苦殿下了。”
他轻咳一声,吩咐侍从将明昭郡主带进来。
“难得出来一回,好好玩吧。”楚王温声说道,“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明昭郡主穿着红衣,额前贴着一颗红色的漂亮花钿,眉骨高扬,却并不显得傲慢。
她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疑惑地看向楚王:“父王,您怎么在这里?”
施施心想楚王八成是伪造了她的信笺。
好在楚王准备周全,他两指间夹着一封信,气定神闲地给明昭郡主看了一眼:“朝堂上的事。”
明昭郡主将信将疑,却在他走后也没有向施施问询。
她很明白楚王的处境,也很懂得分寸,应当不是第一次给他打掩护。
施施松了一口气,笑着向她说道:“郡主安好。”
明昭郡主带着她走出雅间,轻声说道:“父王真是太小心了,这间茶楼本就是我的,他还非要用自己的茶水,是看不上我这的茶吗?”
施施听她低声抱怨,觉得有些好笑。
“原来是郡主的茶楼。”她柔声说道,“从前我就听闻这里有位说书先生很厉害。”
明昭郡主扬起唇角,有些自得地说道:“那是我从灵州带回来的人,外祖跟我商讨了很久,我最后还是带回来了,他从前在军中待过,很会讲征伐之事。”
“不过他现今年纪大了,讲得不是很多。”她接着说道,“我特意选在下午约你就是因此。”
明昭郡主递给施施一顶幕篱,直接带着她下了楼。
快到楼下时,施施还在和缨带纠缠,不知是不是和李鄢一起久了,她的手也变得笨拙起来。
明昭郡主索性亲自上手帮她系好了缨带,施施有些羞赧,脸颊笼着一层薄红。
她在心中暗想,回去以后一定要好好跟青萝学学系带子。
不想这一幕却被旁人给撞见了,那人的声音略微轻佻,稍带几分风流的意蕴。
“居然是施施姑娘。”
施施懵然地抬眼看向他,发觉是齐王后倏地放松了下来。
明昭郡主转过身,蹙着眉说道:“小叔?”
这回轮到齐王的神情变得错愕,他拢了拢宽袖,避开她的视线:“明昭也在此啊。”
齐王和楚王是同胞兄弟,因此明昭郡主也与他更为亲近。
她听到齐王方才唤施施的称呼有些不对,扯着他的袖子走向暗处,两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像是快要吵起来了。
待到施施理正幕篱,她才发觉齐王身边还跟着一个姑娘,正是她不久前见过的朱筠。
朱筠向她微微一笑,羞涩地说道:“谢姑娘也是来吃茶的吗?”
施施摇摇头,她柔声说道:“我们是来听书的。”
兴许是同她一道玩过,朱筠也稍稍放开了些,她细声说道:“郡主和郡王很不一样呢。”
施施倚在扶梯边,她眸子闪动,轻声问道:“朱姑娘说的是郡主的兄长吗?”
“嗯。”朱筠点点头,“郡王身骨孱弱,人也要安静许多,平日里就喜欢写写画画。”
郡王大抵不是因病才在外静养,他是不愿回京城吧。施施明白过来谢观昀的未尽之语,她突然发觉楚王府中这情况与她家没什么区别。
只是她兄长的性子好像要更烈一些。
施施没能多想,齐王和明昭郡主已经走了过来。
明昭郡主看起来有些恼怒,她冷声说道:“小叔自己去吃茶吧,我与谢姑娘去听书了。”
她形色匆匆,径直牵着施施向外间走去。
施施抱歉地回头看了朱筠一眼,齐王正揽着她的肩膀,无奈地朝她们这个方向笑。
薄纱落下后施施的视线有些模糊,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齐王和朱筠的身躯靠得太近了。
超越了礼仪和亲缘的界限。
不像是表兄妹,倒有些像她和李鄢。
第五十三章
施施跟着明昭郡主到了席间, 人已经许多,好在还未开始,她们坐在一处僻静但视野不错的席位。
管事知晓来的是郡主, 早就备好了茶水和小食, 连她侧旁侍候的人都仔细做了安排。
施施觉得很有趣,因父亲的职位特殊, 谢氏近年来甚少与商人有牵扯。
她好奇地问道:“有间自己的茶楼快活吗?”
明昭郡主本想和她细说齐王这人多么风流浮薄、多么不可信,但望向施施纯真的杏眸,却还是将话咽了下去,兴许是她想得太多。
小叔总还没有那般畜生。
“自然是快活的。”明昭郡主的眉毛挑了起来, “不止这间茶楼, 我还有封邑和许多铺子。”
施施听得兴起,她又问道:“封邑是怎样的呢?我父亲好像也有,但他从不向我讲。”
明昭郡主耐心地说道:“我的封邑离京城不远,就在泾阳, 若是有机会的话,可以带你去看看。”
她心有余悸地小声补充道:“我差一点就要叫泾阳郡主了, 幸好父王向陛下上了书。”
施施意识到她好像理解错了,但是却更加欢悦。
泾阳离扶风也不远,若是能趁此去一趟扶风就再好不过了。
她们聊着聊着, 执着折扇的说书人便上了台,他带着一副黑色的墨镜,留有八字胡, 说话时略带灵州口音, 看起来有些像算命先生。
“话说天祐末年有这么一桩怪事——”他一拍醒木, 堂中便渐渐静了下来。
施施隐匿在薄纱后的面容微变, 坐姿稍稍端正了些。
她常年深处内宅, 所能翻阅的也不过是一些刊印出来的书册,对民间的许多传闻知之甚少。
“冀州有位亲王的长子得了重病,命不久矣。”说书人气势很足,声音洪如钟鸣,“快马加鞭地遣人至京城,彼时医仙周玄照正在太医院供职,天祐皇帝便令他亲往救治。”*
“这医仙周玄照也是奇人。”他语调一低,“他幼时曾遭庸医误诊,自此便瞎了一只眼,但在医道上可谓天纵奇才。”
施施也听说过周玄照的名讳,乱世中的大医,一张方子就能救治千万人,说是圣人也不为过。
正史中笔墨极少,但好在流传下来的轶事有许多。
“周医仙闻讯,匆匆赶往冀州,此间风雨兼程,食不下轿。”说书人滔滔不绝地形容道,“到冀州后,周玄照径直前往王府,那亲王亲自来迎,还未等医仙发问,就率先陈述其长子的病情。”
他一展折扇,继续说道:“周玄照反问道,臣方才进府时,听闻东侧的厢房有□□声,可是郡王?亲王紧忙答道,正是犬子。”
说书人喟然道:“周玄照长叹一声,悲言无须再做诊视,郡王的肺已经腐烂,药石难医!”
听众的心都提了起来,施施侧旁的人连手中的瓷杯也放下了。
施施却在盘算这轶事中说的到底是哪位亲王,雍朝在冀州的封王颇多,单是她记得的就有河间王、长乐王、广平王等好几位亲王。
“那亲王也面露错愕,旋即脸色冷下来,留下一句话:先给先生奉茶,本王去去就来。”说书人停顿片刻,向听众问道,“您猜猜他去做什么了?”
茶楼里瞬时像炸开了锅一般喧嚷起来,猜什么的都有,有说他去寻另一个神医的,有说他是去将长子带过来的,还有说他去如厕的。
施施也有些好奇,明昭郡主却握住了她的手。
她在施施耳侧低声道:“我第一回 听他讲时被吓坏了。”
施施讷讷地问道:“是怎样一种吓人法?”
她并不信佛道谶纬,但就是有些怕神神鬼鬼的事物,睡觉时偶尔还要留一盏小灯。
明昭郡主蹙着眉,似乎在想怎样告诉她,又不扰了她听下去的兴致。
只是明昭郡主还未来得及开口,那说书人便继续讲了下去。
他冷声说道:“片刻后内侍呈上一只圆碟,待将盖子掀开后赫然是一颗腐烂的人肺——”
一语激起千层浪,施施也深吸了一口气。
她胸前剧烈地起伏着,紧紧地握住了明昭郡主的手。
说书人再将折扇猛地合上,抬手一指,又引回了听众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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