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脑中所有的沉重思绪全都化作云烟,她气得想要站起来,最后还是赵家表舅打圆场,给她递来一碟雕花的漂亮餐点,他笑着说道:“施施,尝尝这个。”
她怒气冲冲地咬住精致的小兔耳朵,茉莉的清香和面点的甜软混在一起,让本就精细雕琢的甜品更加诱人。
施施懒得再反驳,握住玉筷的手指飞舞,优雅而快速地用膳。
赵家表舅也没再和谢观昀聊政事,看见新上的什么好看食物,就往施施的碟子中夹,到最后她才愤愤地吃下父亲夹的那棵青菜,然后迅速咽了下去。
待到她吃得满意,三人方才离席。
施施一上马车就开始犯困,她的身体和精神都疲惫了一天,早就撑不住了。
回府以后,谢观昀没有叫醒她,直接令粗使婆子将她抱回院中。
谁知将她放到榻上后,施施又醒了过来,她打着哈欠沐浴,头发没擦干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太孙伤得并不重,主要是手上的那道伤痕有些恐怖。
伤的时候感觉不深,但处理伤口的时候才发觉极是严重,他倒吸着冷气,全赖侍卫竭力按住才没有从榻上挣动起来。
医官小心地为他清洗着伤处,不敢使力,也不敢不使力。
太子急得团团转,厉声说道:“到底如何?会不会留下疤痕?”
“这……”年轻医官擦了擦额前的薄汗,“殿下年纪尚轻,只要仔细调养,不会有大碍的。”
李越也颇为无奈,向太子说道:“父王,我又不是姑娘,纵然留疤也无事的。”
太子恨不得拽起他的领子骂他,但看太孙冷汗直流,不由地又心疼起来,最后不轻不重地说道:“你懂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伤在你的身上,疼在爹的心里啊!”
年轻医官唇角微抽,心想这话好像不是这个意思,但见太子给太孙亲自擦汗的劲儿,更加不敢怠慢。
太子是个话多的,边照看太孙,还边有功夫指斥他:“都说方太医青年有为,又家学深厚,十分擅长诊治女子的肌肤问题,连萧贵妃都常常称赞你,怎么一到诊治男子就不行了?”
姓方的年轻医官垂着头,似是努力让自己的话音显得不那么敷衍。
“殿下,您高看微臣了。”他低声道,“我也不过才入太医院两年,您不如去找王院正,他经验最为丰富,且明年就要致仕,资历最深。”
太子与太孙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摇了下头。
谁还不知王院正受雍王恩惠,立场早就有所偏向,这方太医当真是年轻天真,根本不问外物啊。
“诶,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方太医。”太子换了笑脸,“勿要妄自菲薄嘛……”
他正说着,忽然有内侍通传雍王过来了。
太孙面露异色,想要低声叫住太子:“父王!”
但他只发出来了细细的抽气声,太子已经走出偏殿迎接雍王。
“阿月,你怎么过来了?”他唤得亲切。
李鄢冷淡的面容蕴着些倦意,眉间似有霜雪,他轻声说道:“我来看看皇侄。”
太子忙引着他进来,“这孩子真是不小心,竟将陛下最心爱的瓷瓶打翻了,手背上也落了道口子,看着骇人。”
世上大概也只有他会将太孙唤作“孩子”,仿佛他还是个垂髫稚童,而不是一个已经快要成熟的政客。
李鄢步履轻缓,珠帘掀开的一刹那,那被暖光照亮的冠玉面容似流转着月华,俊美得不似人间的活人,倒像是索命的厉鬼,更叫人惊诧的是他唇边竟噙着少许笑意。
他性子冷淡,连浅笑都少有。
唇角上扬时让人生不出暖意,反倒在心底泛起深寒。
他知道了。太孙打了个冷颤,额前的冷汗顺着脸庞滚落,滴在榻上。
李鄢低声问道:“皇侄的伤如何?”
那年轻医官头一回见这尊大佛,慌忙地站起身来答道:“回禀殿下,只伤到了皮肉,并未伤及指骨。”
李鄢没再多言,“那便继续诊治吧。”
太子拉着他坐下,状似无意地问道:“你今日又同谢观昀起争执了?”
“倒也不是。”李鄢阖上眼眸,身子向后倚靠,“京中不时有儿童被诱拐,他觉得应当将犯人杀无赦,语气重了些。”
太子松了口气,说道:“我还当是什么事,他怎么有功夫管这?凉州的财赋整治推到一半,现在赵渊一病呜呼,他该着急那个才是。”
李鄢漫不经心地说道:“许是担忧女儿?”
他们二人说话的声音不大,太孙却如坠冰窟,李鄢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将要去灵州不假,但京中还有谢观昀。
太孙若是敢动施施,谢观昀也不会放过他。
到底是嫡长女,纵是再无宠,也不会看着她叫人糟践。
太孙咬住牙根,那年轻医官手不稳,将药汁滴进了还在淌血的伤处,让他疼得生生昏厥过去,连舌头都要咬掉。
太子急忙过来看他,雍王也缓步跟了上来。
李鄢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太孙本来伤处就疼,见李鄢拿的折扇是央求太子几回,太子都舍不得给他的那把名贵折扇,心中更似在滴血。
雍王身患眼疾,连扇面都看不见,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李越实在控制不住表情,眼中的郁气快要满溢出来。
李鄢把玩着折扇,容色冷淡,沉静得像是浸在清辉之下,出尘决绝,恍若谪仙。
凭什么?这个人什么都不做,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权势、富贵、皇帝的信重,连施施那等绝色美人都倾慕于他。
太孙越想越难受,可就在李鄢指尖颤抖的一瞬间,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将那柄名贵折扇稳稳地接在了手里,手背的伤痕再度撕裂淌血,但这都不及他心上的至深痛楚。
他颤抖着手将折扇递给李鄢,“皇叔,您……拿稳些。”
“言行失仪,李越。”太子斥责道,“怎么同你皇叔讲话的?”
李鄢平静地说道:“无事,兄长。”
“天色已迟。”他低声说道,“改日我再来探望皇侄。”
他一展折扇,周身都带着风流的意蕴,当真是宛若天边的皎月,将旁人都衬得跟沟渠里的泥沼一般。
李鄢言辞简略,太子却面露笑意,乐呵呵地送他离开。
太孙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眼底的浓郁恨意快要收不住,他阖上眼眸,咬住木棒,令方太医尽快诊治。
待到太子回来时,伤处已经被处理好。
二人乘马车回东宫,太孙哑着声向太子说道:“父王,不能再信任皇叔了。”
他觉得有些讽刺,直到这时,他还是不敢在父亲面前称呼李鄢的名讳。
太子怒气冲冲地敲了一下他的头,厉声道:“谁让你去招惹谢氏的姑娘的?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不要命了?”
李越心中不忿,在诸位皇子中,他的祖母身份最低,仅是一介婢女,性子据说也很是软弱,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他父亲也被教养得与世无争、没有狠劲。
若不是雍王意外伤眼,这储位不可能落到父亲的手里。
李鄢这些年是对太子多有照拂,但他心思深沉,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报复欲极强,凡是扰了他的道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甚至能不能留一条贱命都难说。
太子见他垂下头安静地思索着什么,又怜惜起这仅有的独子起来。
他压低声音在太孙的耳边说道:“你又在多想什么?在陛下恼怒时,你觉得和他起争执是勇,还是退避忍让是勇?”
太孙听到他这开头就知道他要开始讲大道理,耳根里的茧子开始作痒,很是恭敬地说道:“父王,我明白。”
太子还是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孔夫子怎么说的?小不忍则乱大谋……”
太孙干脆阖上眼,还没休息够就被太子又一巴掌拍醒。
回到东宫后,太子亲自送他到了寝殿里,非要看着太孙入睡才安心。
太子在宴上很少饮酒,回宫以后令人拜好酒具,就在儿子床榻的对面一盏一盏地饮酒。
“你快些睡下。”他边饮酒边说道。
李越累得精疲力尽,没过多久就熟睡过去,绵长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宫室中显得很是清晰。
太子喝得满足,令人将酒具和小桌案一并收起,轻手轻脚地走到儿子的身边。
太子自知庸常,生得也没什么亮点,所幸独子生得像他母亲。
太子妃已经亡故三年,她在时是不允丈夫过度饮酒的,其实他酒量很好,喝得再多脑中也始终是清醒的,但此刻他仍是有些醺然,没由来地想起十余年前的往事。
当时先太子刚刚薨逝,他是个没福气的人,自小就多病。
他的母亲是皇帝潜邸时的原配,本该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但皇帝即位后却没有将她册封为皇后,只堪堪得了个妃位,封他为太子也是勉勉强强,打发言官而已。
反倒是谢氏的那位,甫一入宫就是贵妃。
前朝外戚势大,今朝不立后是不成文的规定,所以那贵妃的位子便是最尊。
先太子死后,所有人都觉得新任储君应是李鄢,他出身最尊贵,人也是无可挑剔,单单容貌出众得叫人艳羡不已,既善为文作画,也善骑射。
才十三四的年纪,就比一众兄长还要出色十倍百倍。
怕是皇帝自己也没想到,他能生出个这般优秀的儿子。
但李鄢和谢贵妃都是性子和柔的人,甚至可以说有些淡泊漠然,不在乎外物,也不在乎旁人怎么看。
淳道二年的冬天极冷,大雪深数尺。
他那时年纪已经不小,但仍在住在宫中,迟迟没有开府,知悉七弟刚满十四就要开府时,他心中酸涩至极,恨不得到皇帝的跟前去控诉。
就这还开什么府呢?大哥虽是刚死,但皇家没有为长子服丧的规矩。
最迟明年三月,李鄢就能直接搬去东宫。
他心里愤愤不平,但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发呆,天上突然开始飘雪,等到他发觉小雪变成暴雪时,天已经快要黑下来。
他没带人过来,狼狈地在雪地里奔跑,路过谢贵妃的宫室时,忽然有人撑着伞过来拍了下他的肩头。
李鄢递给他一把伞,嗓音清越:“兄长怎么在雪里跑?”
雍王虽还年幼,但已经生得极好。
面容似崖间新雪般,清冷昳丽,但最叫人移不开眼的还是那双眸子,黑白分明,灵动美丽,在光下时如琥珀闪闪发光,在暗处又如浸透江南的杏花烟雨。
他有些尴尬地说道:“我、我忘记今日要下雪了。”
李鄢轻声说道:“兄长快些回去吧。”
“好。”他愣愣地握紧青竹制成的伞骨,手足无措地往自己的寝殿奔去。
冷风如刀子般拂过他的脸庞,也瞬时割开他的心口。
但他当时只觉得李鄢虚伪、矫饰,绝不肯相信雍王是真的心善之人。
以至于他做完那些荒唐事后得知真相时,心底的防线一下子就垮了——
世人都知雍王李鄢最是冷漠、无情,却鲜少有人知道他伤眼前,是在冷酷的深宫里最和柔纯善的人,虽然极优秀,却从不出头冒尖,连与下人说话都是温声细语的。
纵是有人犯了大错,也不会说太重的话。
像极了、像极了……像极了谁来着?
太子头痛欲裂,酒劲突然就上来了,他环视着太孙的寝殿,撑着头站起身来,脚步虚浮地走了出去。
像谁?到底像谁来着?
他扶着博古架,书册的香气蔓入他的鼻间,继而涌入肺腑。
哦,他想起来了!像施施,像那位小谢姑娘!
太子突然明白过来,为何在他见到施施时,会觉得熟悉,她和少时的李鄢是真的像,就像是一对嫡亲的兄妹似的,难怪李鄢会这样照拂她……
加之先前本就是李鄢名义上的叔叔,他怎么会不同情她?怎么会不想要保护她?
叔侄间的情谊,真是深厚!
太子有些莫名地解脱,十余年了,李鄢终于能有些人似的情感,他的心里也好受许多。
*
施施这一觉睡得不好,她像是在噩梦里不断地挣扎着,一会儿梦见血泊,一会儿梦见东宫,一会儿又梦见鸩酒。
她发热得厉害,眼前一片昏黑,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身子也是滚烫的,唇间呵出来的热得灼人。
青萝将水喂到她的嘴边,小心地将她扶抱起来,施施像幼猫般喝了两口就停下来,她低声哼哼着:“难受……”
嗓音细弱,听着可怜。
绿绮摸着她的额头,担忧地说道:“早知道昨夜先把头发拢干,再让您入睡了。”
施施握住她手贴在脸颊上,像是在试图汲取些凉意。
府医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诊过脉后脸色大变,手忙脚乱地写方子,让药童尽快煎药,然后慌里慌张地亲自去见谢观昀。
青萝还没来得及多问,他就已经离去了,只留下一句快遣人去宫中请御医。
皇帝的千秋节,按例是休沐三日,谢观昀不在宫中当值,今日正在府里休息。
“他怎么这么急?”青萝愠怒地说道,“是不是昨日清晨在国公那儿吃的东西有问题,姑娘脾胃虚弱,现在有了后遗症?”
绿绮也忧心忡忡,她抚着施施的脸颊,用浸过温水的软布擦拭着她的额头和脖颈。
施施脑中昏沉,才刚喝下一汤匙的药汁,就尽数吐在了钵盂里。
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细声说道:“喝不下……”
谢观昀没让人通传,直接走了进来,他脸色铁青,难看到了极致,方才那位府医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他摸了下施施的额头,低声问道:“很不舒服吗?”
她眯着眼,声若蚊呢:“难受……”
谢观昀急躁地问道:“御医大约还有多久过来?”
他很少有这样沉不住气的时候,绿绮攥住帕子的手越收越紧,眼中蒙上一层水色,哑着声回道:“应当不到一刻钟就能过来。”
房中寂静,桌案上的药渐渐冷下来,施施的额前却越来越滚烫,她连水都喝不下去,烧得快要昏迷过去。
御医是一路打马疾驰过来的,风尘仆仆地走进屋中,发冠都歪斜得快要坠落。
诊过脉后他看向府医,低声说道:“您所料不错,姑娘这不是病,是中了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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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施施烧得恍惚, 连众人在说什么也听不清,只觉得人来人往,很是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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