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顿了顿,轻声道:“可能是有道缘吧。”
“他五岁时就离家去了观里。”他不着痕迹地将落在施施肩头的彩条拂去, “离京的时候也是声名最盛的时候,他平生最大的喜好就是云游四方,在何处都不愿定住脚跟的。”
施施心生向往,“做道士可以想去何处就去何处吗?”
周衍笑着否认道:“当然不是。”
“啊……”施施有些失落, 她头顶翘起的一缕卷发也耷拉了下来。
临到殿前, 周衍缓声道:“您先进去吧,在下还有些事要处理。”
施施点点头,她仍想着虚玄道长的事,佛道都讲究道缘, 有人心性好天生就适合修行,而有人心性不好, 纵是竭尽所能也只能事倍功半。
佛道皆亦兴盛数百年,南北乱世时更是遍及四海。
谢贽生活在雍朝,自然不能免俗, 他最著名的那本书就叫《史缘》,兴许也有些宗教的意味。
她又想到谢贽讲过的史学三才,其中识史的能力最为难得。*
也就是说除了先天的禀赋和后天的积累外, 决断是对史家而言最重要的能力。
施施回到席间, 撑着腮帮来回搅动杯中的茶水, 汤匙和瓷杯的边缘相撞, 发出清脆的声响, 好在周围喧嚷,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从前还觉得楚王优柔,她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就比如给朱策的回信,她到现在还没有写好。
施施又想起张贤妃和父亲说过的话,他们要比她年长许多、理智许多,自然能看出李鄢不是良配。
他们认识的李鄢的确就是那个残忍冷酷的人。
但他表露出来的温柔真的是幻象吗?
施施觉得这个问题只有她自己能回答,她最先认识的是梦魇里的那位摄政王,他嗜杀冷漠,视生死为虚妄,或许刚刚才签署过杀戮的敕令,然而在她哭着向他求助时,他却答应了她的请求。
回到现实以后,她孤身前往觉山寺。
明明是个陌生的麻烦姑娘,他却还是温柔地待她。
施施忍不住去想,如果梦魇里李鄢能够早些出现,他会不会也坚定地相信她的话,看清太孙谎言背后的真相?
他对她是不一样的,或许是因为相同的经历,在他初见到她时,他就开始像呵护一朵花般仔细地护佑她。
而她也没有用异样的态度对待他,她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满心满眼都是他。
李鄢是爱她的。
施施是初识情爱,他也同样如此,他虽长她许多年岁,但于情爱亦是一片空白。
再完美的人,也没法在全然陌生的事上表现得尽善尽美。
最开始时,她连自己是不是爱他都分不清……
现在她分清了吗?施施想这个问题还得慢慢探讨。
相爱不是做学问,不是辩事理,或许就是没有确切的答案。
她只知道她看见李鄢时,心里的小鸟会飞出来,看见他面纱下的俊美面容时,会觉得吐息不畅,哪怕在梦境中被他亲吻,她还是会觉得幸福。
杀伐的他,冷漠的他,和柔的他,本就全都是他——
施施搅动茶水的手指停住,她摸了摸肩头垂落的金链,屈起的指骨碰到幽蓝色的玉石,带来温润的触感。
幽蓝色的暖玉很罕见,她也只有一条玉珠手链是这种材质。
应当是许久前某位长辈送的,多年来施施常常戴在腕间,玉石的质地也愈加莹润。
在梦魇里她嫁入东宫时,几乎没带什么物什,唯有这条珠串始终系在腕间,直到她身死那日,挣扎时金线意外断裂才出现损坏。
电光火石间,施施突然生出一个吊诡的念想。
那会不会也是七叔送给她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心跳愈来愈快,只是想到这种可能,心里的某处就快要炸裂开来。
他可能比她想象的要更早就开始关注她。
施施突然有很多话向问李鄢,她敛了敛衣裙,悄悄地从席间起身。
设宴的宫殿极大,雕梁画柱,梁顶如若天穹,仿佛下一刻就会有赤金色的凤凰从廊柱上飞下。
她看了眼漏钟,估算着时刻,这会儿他应当从皇帝身边离开了吧。
施施提着裙摆走过悬浮的木桥,歌舞声和丝竹声混在一处,将人工筑成的溪流和水车的声响都盖了过去。
再没有比麟德殿更奢华的宫室,这里美如幻境,越过一张屏风,看见的就是新的世界。
加之有许多高大的花束做遮挡,芳香扑鼻,还有金蝶飞舞,令人眼花缭乱,更加难以找寻方向。
施施身上没用香,但还是有一只蝴蝶停在了她的耳珰上。
她停在远处,想要用手扇风将它拂开,刚刚抬腕,便有人想要扣住她的手。
那双手苍白嶙峋,宛若狼豺的利爪。
施施下意识地屈起手肘向后撞去,她听见一声吃痛的吸气声。
她神经紧绷,还未回过头,便听那人轻佻地说道:“施施姑娘的气力真是不小。”
太孙捂住胃部,掀起眼皮看向他,眼瞳深邃阴郁,唇边偏偏含着笑意,看起来怪异极了。
施施向后退了半步,望向他的目光也变得冰冷起来。
“多日不见,你还是这般失礼。”她低声说道。
施施说话时下颌微扬,故意地做出轻视的姿态,她深知李越的秉性,他是惯来欺软怕硬的,在强者面前多卑躬屈膝,在弱者面前就多肆无忌惮。
李越扯了扯唇,笑意更深:“自然比不上施施姑娘守礼,大庭广众之下便与外男相拥……”
高大的屏风遮挡住光线,被花束和水流包围的这一隅显得晦暗,就像是滋生阴虫的墙角,是宫殿光鲜之下污浊的所在。
施施的姿态戒备,太孙就是个十足十的伪君子,他什么都能做的出来。
他走近时,她能清楚地闻嗅到他身上的香气。
再没有一种熏香让她这样熟悉。
施施凝视着他腰间的精致香囊,上面虽只简单地纹绣了一支桃花,但盛开到极致的花朵,浓艳灼灼,瑰丽芬芳,怎么看都不像是太孙妃制出来的,反倒像是小姑娘的作品。
若她没记错的话,太孙妃的妹妹小字正是桃娘,她走时魂不守舍,太子唤了一声她的小名。
在暗处相恋的人就是这样,明明知道情谊不能为人所知,却还是按捺不住地想要显扬。
非得是众目睽睽之下的勾连,方才能让残缺的心房得到满足。
怪不得太孙妃的妹妹会与太孙用同样的香,李越大抵是故意想利用她让施施难堪。
这香本身没什么异常,换一味料就不会使人陷入热潮,但他察觉出了施施对此类香的厌恶。
小姑娘年纪尚幼,又深受娇宠,根本没有意识到他险恶的用心。
施施喉间蔓起痒意,她轻声说道:“你真令人作呕。”
李越是敏锐的人,见她盯着腰间的香囊,也能很快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我有何恶心?”他仍挂着笑意,“我自娶妻以来守身如玉,连侧妃之位都尚且空着,反倒是施施姑娘水性杨花,不知与多少男子有牵扯。”
李越的用词很难听,施施却只觉得好笑。
“你那是守身如玉吗?”她忽而轻笑一声,“你那是不敢碰。”
施施不再掩饰,直接用鄙夷的目光看向他:“你不敢得罪萧氏,明面上给她尊重,暗里窥伺着高门贵女做侧妃,遇见柔弱的姑娘,就掠夺进东宫储着。”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等待有朝一日,你父亲即位掌权,再加以享用。”
李越面上的戾色更甚,笑容褪去后他的容颜更加阴郁,有些像施施梦里讨命恶鬼的那个他。
“你当你是什么东西?”他厉声说道,“原以为你是个安生的,我才留着侧妃之位,就你这般作态,送进教坊司都是宽宥。”
施施见他动了怒气,状似无意地看了眼身侧的高大瓷瓶。
她学着李鄢的模样,慢条斯理地说道:“那便看看吧,是我先进教坊司,还是你先因谋逆被诛杀、凌迟。”
说完以后,她唇角上扬,露出一个故作纯真的笑容。
“你!”李越的怒气更盛,作势要抬手掐住她的脖颈。
施施猛地抽出发簪,自从被下药后,她每次出席宫宴都会好好挑选发饰,簪子更是特意雕琢过的尖利。
她的眸子亮得惊人,不管不顾地向李越的手刺去。
他原本要比她矫健许多,但被激怒后就少了智慧与勇气,堪堪才躲过尖刃,手背还是被划了长长的一道。
李越按住血痕,喘着气向她恶狠狠地说道:“施施,你最好去上香祈个福,也最好一回门都不出。”
他冷笑着说道:“我倒要看看等李鄢去灵州后,还有谁护得住你。”
李鄢要去灵州?他怎么没告诉她?
灵州不同于扶风、万年,离京城要远许多,单单来回就要花上许多功夫。
施施心中震惊,她竭力保持面上的平静,低声说道:“还是你要多小心些吧,若是萧家知道你暗中引诱他们的掌上明珠,还会诚心诚意地助你父亲吗?”
说着说着,她的笑颜再度灿烂起来。
施施虚握的拳逐渐凝实,她轻声说道:“你且猜猜,等你败落的时候,你金屋中藏的娇贵美人们,谁会先来辱你杀你?”
她的容色明媚,笑起来时如初绽放的梨花,让人移不开眼。
李越凝望着她脖颈处细白柔腻的肌肤,怒意渐渐被另一个念头所覆盖。
他低声问道:“你非要惹怒我吗?”
“你为何这般笃定我会败落?”他似乎很是不解,“我是天子长孙,皇位的合法继承者,就连我的侧妃都将成为未来的贵妃。”
施施也愣了片刻,她知他好色贪婪,却不知他就像兽类一样,随时都能生情。
她周身一阵恶寒,认真说道:“你的心肮脏,这双眼睛也尽是污浊,自然不知我们常人都是看得清的。”
“是吗?”李越探出手,想要撩起她的长发,“你在榻上的时候,也会这样和皇叔说话吗?”
施施向后闪身,咬紧牙关打开了他的手。
她用尽全身的气力,狠狠地踹上侧旁的高大瓷瓶。
轰然一声巨响让殿中所有人都惊住了,瓷瓶碎裂后里面的土全都洒了出来,一时之间灰尘喧天,弥漫得到处都是。
李越这身礼服是毁了,她莫名地想到。
施施掩住口鼻,迅速地向远处跑去。
她不断地咳嗽着,见到一个护卫打扮的人就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袖。
她断续地说道:“我、我喘疾犯了,郎官能帮帮我吗?”
“好的,好的。”那人急忙说道,“姑娘您先别说话,在下这就带您去看医官。”
施施听着有些熟悉,抬头的刹那傻了眼,这不正是她方才见过的那位金吾卫军士吗?
人流尽向着出事的地方涌去、探去,只有他们二人是小心逆行。
“出了何事?好大的声响。”
“好像是有个瓷瓶倒了。”
“有人伤着吗?应当没有吧,那么偏僻的角落。”
“有、有!太孙殿下刚才就在那边,好像是受伤了。”
施施的耳边嘈杂,她边注意听着,边捂着前胸,不忘做出虚弱的姿态。
宫殿中候着许多御医,为的就是防止突发状况,她没空和李越抢药,便同那名护卫说道:“我好像好多了……郎官待我找个休歇的地方就好。”
他重重地点头,带着她向最近的座椅处走去。
施施虚弱地笑了一下,靠着软椅便陷了进去,这幅弱柳扶风的姿态是很能骗得住人的,她悄悄地将袖中的簪子弄干净,然后又随意地将长发束起。
那名护卫仍护佑在她的身旁,温声问道:“姑娘今日可是同家人一道来的,需要下官去知会一声吗?”
施施神情微动,刚想说她父亲是谢观昀,半道就闪出个人要将她截走。
他擦了擦额前的冷汗,紧忙说道:“王兄,这是雍王殿下的侄女,他方才正遣人唤这位姑娘过去呢。”
施施认出他是常在李鄢身边扈从的郎官,没有多言便站起身。
她轻声说道:“多谢王郎官,那我便先过去了。”
那名金吾卫军士心善,补充道:“姑娘若有不适,还是要去看医官呀。”
施施笑着说道:“我会记得的,谢谢郎官。”
“姑娘,您没事吧?”那名扈从紧张地问道,“要不在下待会儿还是为您请位医官?”
她低着头,看向地上砖石的纹路,轻声应道:“没事的。”
越过一重又一重的屏风,施施终于见到了李鄢,他休息的这处是难得的清净之地,流水环绕,睡莲静放,也不知是匠人怎样设计的,丝竹声到此地都宁静起来。
他的手肘撑在扶椅上,容色有些不耐。
身侧的侍从连大气也不敢出,直到看见施施过来,方才露出笑容,连忙引着她过去。
李鄢身着雷纹玄衣,一张俊美的面容似崖间新雪,清冷昳丽,出尘绝艳,坐的仿佛不是太师椅,而是云台。
但就是这样一个疏冷如仙的人,在搂住她的刹那也会更易神色。
他的手臂紧扣住她的腰身,低声哄道:“抱歉,囡囡。”
施施欺身揽住他的脖颈,“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她的呜咽声压得很低,既委屈又可怜,像是受了无数的苦楚。
她许久没这样哭过。
李鄢抱着她,喉间微动,心头泛起陌生的钝痛,似是有异兽要冲出,大开杀戒——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二章
李鄢抚着施施的背部, 轻柔地为她顺气。
他的长睫低垂,眸中晦暗不明,似凝着一层冰冷的薄霜。
“刚刚, 发生什么了吗?”他声音很轻, 蕴着的寒意却极为冷冽。
施施发间的簪子束得不紧,李鄢刚抚上她的乌发便落了下来, 银簪短而尖利,泛着凌凌的冷光,通体被细纹勾勒,只有最尖端的锐利锋角没有花纹。
他的指尖掠过银簪上的细纹, 淡淡的铁锈气顺着他的手指流淌。
是血。
那一瞬间, 李鄢不太能保持冷静。
他倏然扣住施施的手腕,在她的袖角处闻嗅到了类似的气息。
“你受伤了吗?”李鄢的嗓音有些低哑,却还是放得很柔,尽量不让问话变得像审讯一样。
当知晓今夜护佑施施身旁的人玩忽职守时, 他就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往常这种大的宴席,负责她安危的人都是周衍, 但今日虚玄归来,便将此务交给了另一人,谁也没想到就这转瞬的功夫, 她便出了事。
李鄢隐约猜出定然又是和李越有关,但在那一隅暗处到底发生何事,只有施施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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