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施原本在看书,看着看着就睡了过去。
内侍无奈地向他言说,谢观昀没有开口,只是示意他将茶先倒掉。
施施睡醒时已经快要黄昏,她猛然地掀开身上的薄毯,环视四方许久才想起身在何处。
她缓慢地坐起身,宫人见她睡醒急忙递上杯盏,施施喝了一口才发觉是花茶,清甜温润,余香悠悠。
她抱着软枕,任宫人为她梳发更衣。
杏眸里空荡荡的,像是什么思绪都没有。
谢观昀进来后看到的就是她这幅模样,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施施没想到他会进来,懵然地抬起头唤道:“父亲。”
她下意识地以为他会发怒,细白的指尖紧张地蜷起,但看他沉静的神情,好像还不知道她和李鄢的事。
张贤妃会告诉他吗?
她也不知道,他们关系不好,可这到底是关系到她人生的大事。
施施更不知道,谢观昀是否知晓李鄢在众目睽睽之下救下她的事,她心中有些慌乱,但又有些莫名地希望他已知悉,那至少会让她不这么茫然无措。
谢观昀低声问道:“还是不舒服吗?”
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已经没事了。”
施施捧着杯盏,小口地抿着,梳妆完毕后就跟着他离开宫室。
暮色霭霭,天边的红霞似是红墨泼洒灼烧而成。
谢观昀的手搭在栏杆上,轻声问道:“李鄢是不是不想娶你?”
施施踩在石阶上,险些踏空。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章
施施杏眼圆睁, 震惊地看向谢观昀。
她永远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她还在担忧他会因李鄢的事而发怒时,他竟就已经想到了嫁娶。
施施本能地对婚事排斥, 无论是她梦魇还是现实中, 她的婚事都颇有波折。
若不是谢观昀提出,她根本就想不到嫁给七叔这种事。
算上梦魇中的光景, 施施的心理年龄已经快要十七,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嫁给别人做妻子还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
还太快、太早。
施施心中怦怦直跳,低声问道:“您怎么会想到这个?”
谢观昀神情平静, 轻声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寻常人家尚要循制,雍王尊贵,难道是想违常规吗?”
他凝视着施施,目光有些锐利, 像是要将她心底的想法看透。
谢观昀的面容被晚霞照亮,长眉入鬓, 气势如有实形地向她压来,施施纵是再迟钝,也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不信任李鄢。
她抿着唇, 低声应道:“您说得是。”
施施的嗓音有些干涩,若是谢观昀再询问下去,她是定然招架不住的, 好在他也没有多为难她, 继续走下台阶。
她好像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全然没有想过结两姓之好是一件多麻烦的事。
况且李鄢出身皇室, 还是个不那么寻常的亲王。
施施不由地想起梦中的情形, 他们那时是夫妻吗?她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却发觉记忆始终是模糊的,像是笼在浓雾里,根本寻不到什么细节。
她没想过嫁给他,他好像也没说过会娶她。
他们之间的情谊太吊诡了,混杂着亲情和爱情,还有小辈对长辈的孺慕与依赖。
他会娶她吗?
施施皱着眉头,认真地想着这个问题,她发现她没有答案,她只知道李鄢绝不会应允她嫁给旁人。
谢观昀走在前面,忽然轻声说道:“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她想要什么?父亲是在问她自己的想法吗?施施愣怔了片刻,怀疑是她听错了,他一向都极专断,根本不管他们的心里在想什么。
见她迟迟不语,他回过头,又重复了一遍。
谢观昀身着绯红色的官服,那色泽比天边的云霞还要明丽,像熊熊燃烧的炽焰,又像是暗夜漂浮的冰冷磷火,她从前只是觉得敬畏,此刻竟倏然觉察出些许莫名的热意来。
他轻声说道:“你是想要做他的妻子,为他生儿育女吗?”
“还是说,”谢观昀远眺了一下远处的宫阁,“你只想享受他的爱?”
他的言辞总是很尖锐直接,但神情却略显柔和,甚至有意地减轻身上的压迫感,没有再和施施对上视线。
他一下子就看透了施施的犹疑,在她自己都没搞清楚自己思绪的时候。
施施垂着眼,声音有些恍惚:“我……我不知道,父亲。”
做李鄢的妻子……想到这个念头,她心中最先生出的想法竟是违伦。
尽管他们并没有血缘或是伦理上的关系。
他是她倾慕的青年,是在梦魇中将她拉出黑暗的人,却也是她的七叔,她是爱他的,但一想到嫁给他,她就觉得怪异到了十分。
“因为你没有决断,施施。”谢观昀换了语调,“所以我先前会执意为你议亲。”
施施讶然地抬眼,仿佛是第一次认识父亲。
“你从未说过拒绝的话,也从未表达过想法。”他缓声说道,“父亲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就只能为你做选择。”
她睁大眼睛,陡然明白为何梦魇里谢观昀不来救她。
他那时是真的以为她勇敢了一回,与倾慕之人相爱。
施施的心间一阵阵地悸痛,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谢观昀并不厌她忤逆礼教、言行失仪,他只是希望她能有决断,所以哪怕在行宫撞破她和李鄢的私情,他亦没多说什么。
父亲不了解她,她也不了解父亲。
他们像是两个生疏的陌生人,总是自顾自地想着对方的意图。
谢观昀一字一句地说道:“可是施施,直到现今你还是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你想要的是一个情人,那便与他好聚好散。”他轻声说道,“如果你想要的是一个夫君,那最好还是慎重些。”
谢观昀虽然不是死板迂腐的儒生,却也是位传统门阀家庭出来的士子。
施施心中那个肃穆的父亲形象再度崩塌,她怔怔地看向他,父亲在说什么?这竟会是他说出来的话吗?
他低声继续说道:“他不惮于杀人,甚至不惮于弑君。”
一直潜藏在暗处的隐秘被父亲堂而皇之地说出,施施紧绷的心弦竟松弛了下来,他是知道的。
但与之同时,另一个奇怪的念头窜了出来,梦魇里李鄢大开杀戒时,父亲在做什么?
她的长睫低垂,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你是真的爱他,这个冷酷残忍的人。”谢观昀注视着她的面容,“还是沉醉于他展现给你的温柔幻象?”
他的言辞比张贤妃和柔许多,却更加刺痛她的心房。
施施宛若涸辙之鱼,她低下头,断续地说道:“我不知道,父亲……”
“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是他救了我。”她的眼前蒙着薄雾,声音越来越低,“他也从来没有伤害过我……”
谢观昀轻叹一声,他看向西天将坠未坠的金乌,眸中是一片苍凉阴郁的红光。
他低声说道:“是父亲没保护好你。”
他牵过施施的手,放缓了步履,两人的影子被日光拉得很长,落在长阶上,曲折回环,像是一段瑰丽的剪影。
“慢慢想,施施。”谢观昀轻声说道,“想不出来也没关系。”
他扶着她上轿,“你要让自己快乐,这才是最重要的。”
要让自己快乐吗?施施心中怔忪良久,她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至多能想到要把握自己的命运,却还未想过更多。
——她想让命运怎么走呢?
施施重重地点了点头,她攥紧的手指渐渐松开。
握久了的指骨有些僵硬,就像是浸在雪里许久后乍然抽出,热意如利刺般洗涤着她的指尖。
*
宴客的地方设在麟德殿,因是皇帝家宴,人并不是很多,但热闹程度仍是非凡。
宴会尚未开始歌声便已传出,殿内歌舞升平,殿外还有军士的表演,似乎是神武军。
施施兴致不高,一直在吃瓷盘里的冰酪。
她坐的位置很适合观景,但她思绪繁重,连头都不想抬。
直到明昭郡主过来寻她时,施施蹙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你知道吗?今日虚玄道长也来了。”明昭郡主在她耳边小声地说道。
施施思索片刻,也没想起他是谁,皇帝崇道,养了许多道士,长安内外的道观如雨后新笋般越建越多。
她疑惑地问道:“他很有名吗?”
“我小的时候很有名,不过他离开京城很多年了。”明昭郡主盘算着年月,“他喜欢云游四方,在陛下潜邸时就很受宠信。”
施施执着汤匙,舀了一大勺冰酪送进嘴里。
“那真是厉害。”她含糊地说道。
明昭郡主揉了揉她的头发,继续说道:“据说他还通医术,善炼丹。”
施施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因此没有多想,她眺望着殿外铮铮的剑舞声,倏然想起李鄢舞剑时的姿态,不由地失神片刻。
正在她愣神时,那位声名显赫的虚玄道长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殿中。
明昭郡主悄悄地给她指了下,“那个头戴上清芙蓉冠的人就是虚玄道长。”
施施瞳孔紧缩,她震惊地看向那步履缓缓的道士。
她在梦魇里见过他!
只不过那时他做的是随扈打扮,就跟在李鄢的身旁,她那时刚刚从太孙的魔爪下逃开,满心满眼都是救下她的李鄢,对于跟在他身边的人都没什么印象。
施施唯独记住了这个人,因为他有一只眼是瞎的——
他生得很寻常,纵然扮相尊贵,也叫人极容易忽视,属于放在人海里就会融进去的那类人,只有右眼色泽浅而妖异,在晦暗处极明显。
李鄢身边的人时常轮换,但她再没有见过他。
原来他真的是存在过的人。
施施虚握着的拳渐渐攥紧,这样看来,她的梦魇绝不是光怪陆离的幻梦,而就是原本的未来。
她脑中的所有犹疑在此刻都落到实处,近半年来的挣扎全都告竭。
她没有得癔症,没有疯魔,她找到证据了。
如果这不是皇帝的寿宴,施施定然要将他拦下来,尽管在理智上,她清楚地知道这没有任何意义。
明昭郡主看向她,低声问道:“施施,怎么了?”
施施竭力平复吐息,她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我、我好像见过他。”
“见过虚玄道长?”明昭郡主惊讶地说道,“他十年前就离京了呀。”
施施放下汤匙,用帕子擦了擦唇角,低垂着眉眼说道:“可能是我看错了,我还以为是十岁生辰时见过的那位道长。”
明昭郡主舒了一口气,笑着说道:“你或许是记成玄虚道长了。”
本朝道士极多,但好听的道号用来用去就那几个,因此常常容易混淆。
施施凝神看向虚玄道长,她揉了揉眉心,暗自想到这个人会不会就是治好李鄢眼疾的人呢?
不对,他若是有这等神通,他怎么不先治好自己?
不过施施心中的好奇还是尽数涌了上来,她或许能从这个人身上找到答案。
她没法知道李鄢如何成为现今的模样,但至少她可以知道他为何变成梦魇中的那个他。
她飞快地思考着,突然来了主意。
“殿里有些热,”施施缓声说道,“我想出去走走,郡主。”
明昭郡主本想陪她一起,却在半道遇见了一位姨母,那位公主似是许久没有见过她,高兴地捧住她的脸:“哎呀呀,明昭都这样大了。”
明昭郡主有些不好意思,容色张扬的脸上透出几分无奈。
施施失笑地看向她们二人,友善地说道:“那我先不打扰公主与郡主叙旧啦。”
她步履轻盈地走出殿,果然在前庭瞧见几个小道士,服饰与虚玄道长颇为相像,袖口的流云纹路更是如出一辙,应该是同他一起来的人。
施施请了位小宫女陪着自己,然后不动声色地走到他们几人的侧旁,边竖耳倾听,边假意向小宫女问询:“方才舞剑的那位郎官是金吾卫的吗?”
“是、是的。”小宫女磕磕绊绊地答道,“听人说,还未有婚配。”
她脸色微红,说起那位郎官后言辞却渐渐流畅起来,就好像今日已有许多人这样问过她一般。
小道士常年被拘在道观里,到底还是孩子心性,闻言便转过头来。
瞧见施施的容色后,有个圆脸道士连手里的瓜子都没拿稳,尴尬地张大嘴巴将手吃了进去。
她歪着头,也装出孩子的样子,故作天真地问道:“你们是何处来的道士呀?衣着好新鲜。”
个高的小道士挠了挠头,认真地答道:“我们是跟着虚玄道长的,这道袍的纹绣是道长请一位柔然大画师专门绘制的。”
柔然?施施心中一跳,他莫非是从凉州那边回来的?
她正想多问几句,便听见有人高声唤她。
周衍大步向她走了过来,扬声说道:“施施姑娘,原来你在这里。”
施施愣怔地看向他,莫名有些不自在,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方才舞剑的那位金吾卫郎官,原本放松的心弦又紧绷起来。
李鄢会不会已经知道他们方才谈话的内容?
这事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对他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夜晚风寒,姑娘千万小心。”周衍温和地笑道,“若是着凉可就不好了。”
施施点点头,轻声说道:“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她的神情微动,却连招呼都没向那几个小道士打,就拢袖离开,仿佛自己是个很冷漠的人。
只是那姿态看起来有些赌气。
周衍快步追了上去,他轻叹一声:“施施姑娘,您慢些——”
他明明还是个青年人,语调却老气横秋的,比李鄢还像她的长辈。
施施停下步子,对上他的视线,故意地说道:“再慢些,七叔要等急了。”
周衍急忙说道:“您多想了,殿下还在陛下身边呢。”
“哦?”施施眼睛微亮,试探着问道,“那你能让他不知道刚才的事吗?”
周衍愣了一下,缓声说道:“施施姑娘,殿下是不允谎言存在的,不过您若是对虚玄道长感兴趣,可以来询问在下。”
施施愕然地抬眸:“啊?”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一章
周衍笑道:“我与那位虚玄道长是同宗, 不过他辈分高,我应该唤一声叔祖的。”
周家不是高门,但也绝对是殷实富庶人家, 施施不明白, 这位虚玄道长好端端的怎会去做道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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