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车重新启动,没有出息的邵小朋友在亲爸的怀里陷入秒睡, 坐在前排的夏居南,再次感受着客车忽而爬上大山的肩膀, 忽而又蹒跚着踅下谷底, 上蹿下跳颠簸不止,不由对邵振国发出灵魂感叹。
“原本, 我以为云凌县已经很山了,没想到舅舅舅妈去的地方,看着似乎还要更山。”
邵振国嘿嘿笑,一脸自豪:“这就是你们城里娃不习惯,我觉得这就是毛毛雨!”
说到这里,邵振国又更开心了,这年月,出趟远门不容易,不但处处需要介绍信,钱更是个大问题,他这一趟,算是积累了大见识了,值到天上去了,等回到家,他可以把这段时间的龙门阵,从年头摆到年尾,等到明年,还可以时不时地重新摆一摆,让大家伙再品品旧,嘿嘿嘿!
邵振国心里正美滋滋呢,可巧客车又重新往下爬了,邵振国立马指着窗外淹没在一片绿色穹窿里的沟壑,毫不讲究地咋呼起来。
“看到那片山沟沟没有,好家伙,够野,蹲下去拉屎,都要挨荒荆戳屁股蛋蛋,再看看那片,我艹,更野,连找个拉屎的空子都没得,牛要是不小心钻进去,牛皮都能给戳烂了!”
众所周知,牛皮是非常非常厚实的,往日里牛在山上吃草,荆棘丛生的地方,牛角左一顶右一顶的,也能进去,就算荆棘在牛头进去后重新合拢,牛儿也是不怕的,那身皮就是盔甲,厚得很。
所以,社员们骂人没脸没皮,经常有这么一句,“你那脸皮比牛皮还厚实”,由此可见,连见惯了沟沟壑壑的邵振国都能高喊着牛皮都能戳烂的地方,有多么的“野”!
夏居南:……
夏居南有些无语地瞥了邵振国一眼,他虽然承认那片满是荆棘林的山沟的确看起来野性得很,但振国哥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扯什么屎啊尿啊屁股蛋蛋的啊,虽然都是大男人,但也挺让人尴尬的啊!
夏居南不吭声了,倒是后座的邵振洲,听到邵振国传来的咋呼声,也不由抽了抽嘴角。
“个憨包儿!”
经过七个多小时的颠簸,客车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驶入新林县城时,已是下午两点多。
新林县城就一条灰扑扑的街道,一看就是个穷旮旯小县,宋明诚夫妻俩所在的古篷公社,不用猜,只有更穷,更远,更山,不但距离县城还有三个多小时的脚程,还没有客车,只能靠腿,这要是只有邵振洲邵振国兄弟俩,自然是立马赶路了,不过,身边还有老婆孩子小舅子呢,所以,邵振洲还是决定不更改原本的计划。
“今晚先在县城住一晚,好好休息一下,缓缓劲,明天一早再去古篷公社。”
夏居雪虽然迫切想见到舅舅舅妈,但看着被弄醒后依然有些迷迷瞪瞪的儿子,又感受了一番自己的腰酸背痛,便没有逞强,邵振国倒是依然生龙活虎的,还主动提出了活计。
“那等下我去买个背篼,明天由我来背淮勋,嘿嘿嘿!”
于是,第二天一早,再次满血复活的小淮勋,被小叔叔塞进背篼里,甩开大步背着上路时,终于知道了何谓“篼篼车”,然后,一路上,便到处都是他坐在背篼里发出的嘻嘻哈哈的欢快笑闹声。
“小叔,嘻嘻,快点,快点,再快点,嘻嘻嘻!”
临近中午下班时间,古篷公社卫生院的门诊室里,宋明诚正坐在桌前给人看病,离他不远的一张桌子后,是和他一样给人看病的同事,两人彼此间连个帘子都无,角落里的一张木头长凳上,好几个病人就坐在那里等,谁先看完病人就轮上去,条件就是如此简陋。
宋明诚刚用这些年刚学会的不怎么标准的本地土话跟病人说完病情,埋头刷刷刷地开药呢,有人跑进来,大声喊他。
“快快快,老宋,你外甥女外甥一大家子过来看你了,就在大门外,你媳妇已经去了,你赶紧的……”
猝然听到这一消息的宋明诚笔尖一歪,人下意识嚯地就站了起来,脸上犹自带着几分不相信。
“你说什么?”
小雪,小南,他们来了?
同一时间,比他提前一步得到消息的宋舅妈已经一路小跑着到了院门口,看着大门口处除了一张陌生面孔外,那几张熟悉半熟悉的脸,方敏茹喜悦而激动的眼泪涮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小雪,小南!”
“舅妈~”
方敏茹脚步飞快,转眼间人已到跟前,视线交融,夏居雪姐弟俩看着眼前这张新添了皱纹和白发,却和以前一样慈爱温和的脸,眼眶也隐隐发热,声音哽咽。
方敏茹先是挨个摸了摸多年未见的外甥外甥女,随即,视线就落在了邵淮勋身上,此时此刻,小家伙正被爸爸抱在怀里,睁着一双滴溜溜的葡萄眼,好奇地打量着方敏茹,看到方敏茹看过来,还乖兮兮地给了她一个甜到心尖尖上的笑容,并奶声奶气地喊起人来。
“你不是,就是妈妈和小舅说的舅婆?”
这一路上,妈妈和小舅都跟他说了,他们这次就是来看舅公和舅婆的,虽然这个舅婆和之前妈妈给他看的,照片上的舅婆不太一样,但是,他还是觉得,她应该就是舅婆吧,妈妈和小舅都曾教过他,妈妈和小舅的舅妈,他要喊舅婆,他可是记得真真的。
“诶,诶,这是淮勋吧,真乖,这么聪明,都会主动叫舅婆了,来,给舅婆抱抱,你都长这么大了,舅婆还是第一次见你呢!”方敏茹说着,就要把小家伙抱过来。
邵淮勋先是下意识地看了妈妈一眼,看到夏居雪点头,便乖乖地朝方敏茹伸出了两只肉乎乎的小胳膊,软乎乎的肉团子在怀,方敏茹只觉得眼眶更热了,眼泪差点就不争气地真掉下来。
她和小姑子关系向来就好,小姑子夫妻命苦,一个遭了无妄之灾,一个遇到病痛折磨,早早就去了,她是真心地把没有血缘关系的夏居雪姐弟俩视如己出,同样的,这个孩子,她也是真心实意地喜爱得紧。
“我们淮勋真是个好孩子,长得真好,来,让舅婆好好亲亲……”
待宋明诚坚持给病人看完病后,匆匆赶到时,见到的就是如此一副让他唇角含笑的温馨场景,随即,他的眼眶也热了。
从那年响应国家号召,来到这里进行医疗援助,就再没见过外甥外甥女,只能靠信件带去彼此的牵挂,今天,总算是又见面了!
大西南的男人,少有不能喝酒的,宋明诚虽然也能喝两杯,但平时并不大沾,而今天大中午的,却是破了例,喝的还不是供销社八毛钱一斤的红薯酒,而是大儿子特意从东北给他带回来的金州曲酒,妥妥的好酒。
邵振国原本还想腆着脸,继续“长见识”,但才意思意思地喝了一杯,就被邵振洲无情地镇压了,只能遗憾作罢,埋头吃菜。
虽然双方平日里一直保持书信往来,互通彼此近况,但这番好容易才骨肉相见,自是有许多话说,宋明诚看着夏居雪姐弟俩,一脸感慨。
“当年你下乡时,我和你舅妈还担心你,你舅妈心思重,更是连着好几晚都睡不着觉,没想到,你在乡下不但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还找了份好姻缘,有了自己幸福的小家,还有小南,当初我和你舅妈离开省城,不得已送你去投奔你姐姐时,同样担心不已,瞧瞧你现在,都长成小大人了,舅舅这颗心,算是彻底放下来了!”
夏居南的眼睛又差点湿漉漉起来:“舅舅……”
“看你,好好的,差点又逗孩子哭,来,小南,吃菜,这么些年没尝到舅妈的手艺了,看看舅妈的手艺退了没有,来,我们淮勋也吃,还有振国,小雪,振洲,大家都吃,千万不要客气。”方敏茹故意剜了丈夫一眼,随即亲亲热热地劝众人吃饭夹菜。
“好好好,是我失态了。”
宋明诚作出一副讨饶服软的模样,引来众人一阵笑,随即,他又趁着酒兴,亲热地拍了拍邵振洲的肩。
“那年,你从月湾队一路送小雪到省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这个解放军同志热心善良,为人可靠,没想到,兜兜转转,你最后竟成了我们家的外甥女婿,还把小南当成亲弟弟对待,你的好,舅舅心里都有数,感谢的话,舅舅就不多说了,来,我们爷俩一起喝一个!”
邵振洲赶紧恭敬站起来,陪宋明诚喝了一杯,随后,看了夏居雪一眼,笑容诚挚无比,语气更是诚意十足。
“能娶到居雪,是我的幸事,小南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平时也帮家里良多,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好!你这句话,舅舅记下来了!”
桌上的气氛,愈发和谐,不知不觉,就说到了夏居雪如今的“事业”上来。
宋明诚一脸欣慰地看着夏居雪:“……以农业为基础,工业为主导,是领袖提出的发展国民经济的总方针,舅舅当年也没有想到,你会走上和你爸差不多的农业种植路,舅舅为你感到骄傲,相信你爸妈知道了,肯定也为你高兴!”
“谢谢舅舅!”
夏居雪的眼睛里闪烁着发自内心的愉快的光芒。
说实话,关于这件事情,就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估计就连当初在她下乡前叮嘱她“到农村要树立扎根思想,要和社员一起改变农村的落后面貌”的爸爸,也不会想到吧!
有时候,人生,就是如此出人意料而又奇妙无比。
想到蔬菜队,夏居雪顺势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来。
“对了,舅舅,舅妈,我们今天早上在来的路上,遇到一队菜农到县里送菜,里头竟然有西兰花,花球紧实,个头也大,质量看着特别好,他们说,他们是凤凰公社的,这西兰花种是他们大队长今年七月时从外省弄回来的,所以,我想明天去凤凰公社看看,如果可以,给我们军属蔬菜队再加一个优质的特菜品种。”
第119章 国产种子
这年月, 国家很多产业都被老外“卡着脖子”,烟草如是,西兰花也如是。
后世的西兰花, 已是大宗蔬菜,而在这个时候,却依然是特菜之一, 夏居雪当初在给蔬菜队找拳头产品时,也曾考虑过它, 但因种子问题, 最终只能放弃。
潘永升和陈书松在信里所言, 意思都差不多。
“本土西兰花, 品种单一, 退化问题严重, 产量低, 品质差,规模种植风险较大, 而进口的种子价格昂贵,国外的种子公司为了让我们每次种植时,都要从他们那里进口,卖给我们的种子都是雄性杂交一代株,种了之后不能结种子,这就使得我们不能拿他们的良种自行培育……”
所谓“好种出好苗, 良种产量高”,对于这种无奈的境况, 夏居雪也只能叹气, 再次感慨父亲在她下乡前说过的那句话可谓至理名言:“田地里的知识,要用一辈子去钻研”。
而他们这次在路上偶遇到的菜农挑的这批西兰花, 品质却是很不错,而且,最为重要的是,据对方所言,这是国内单位自己繁殖的种子,且,既然对方能种好,夏居雪相信他们也可以!
听到夏居雪说起凤凰公社,宋明诚语气肯定地道:“是四平大队吧?”
夏居雪点头,一脸好奇:“对,就是凤凰公社四平大队的,舅舅也知道他们大队吗?”
宋明诚笑了:“附近几个公社,对得上你说的菜农的,也就是四平大队了,不过,他们也不是专门的蔬菜队,主要种的还是粮食,但他们大队有一大片的沙壤土,不适合种粮食,就种了萝卜和空心菜,倒是长得特别好,在县里也是出名的,但我却是不知道,他们大队什么时候还种了西兰花这种细菜。”
夏居雪笑着解释:“难怪舅舅你不知道,据他们说,这批西兰花是他们大队今年七月暴雨后补种的,种子是大队长千方百计弄回来的外省品种,但具体是哪个省哪个单位的,他们自己也记不清楚,所以,我才想着明天去找他们大队长问问,对了,他们听说我们是来探亲的,知道舅舅舅妈你们是医疗援助队的,态度可热情了。”
其中那几个会说普通话,能跟他们进行沟通交流的小年轻,还用他们带着浓浓本地口音的普通话,热情洋溢地向夏居雪他们夸起医疗援助队来。
“哎呀,你们是宋医生的亲戚啊,宋医生,我们都知道啊,我们公社卫生院没有分到援助队的医生,所以,好些人病得比较重的,都会去古篷公社卫生院找援助队的医生看,宋医生大家都知道,不但医术好,对病人也很关爱,有耐心,大家都非常感谢和敬重他们!”
“对,我家阿弟之前上山砍柴摔断了腿,也是援助队的医生们给治好的,他们的医术,是这个!”小青年边说边向夏居雪他们竖起大拇指。
回想起社员们谈及舅舅他们这些医疗援助队的人员时,那发自肺腑的感激之情,夏居雪同样为舅舅感到骄傲,而听到外甥女的转述,宋明诚和方敏茹也不由由衷地露出了开心的笑颜。
离开故乡,离开大城市,来到这片贫穷的地方进行医疗援助,虽然条件很苦,困难也很多,但社员们的肯定,就是他们最大的成功和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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