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
他怎么知道的?
那日她去求救金吾卫,并不曾自报家门,他是如何知晓的?
还有,他的脸……
公孙遥从未如此面对面,认真打量过这个纨绔的相貌。
上回在悦来楼,她不过远远地瞧了几眼,知他侧看惊艳。
原来,正看亦是如此。
像水墨画中的青鸟,蜻蜓点水于溪边过,留下浓墨重彩的痕迹。
眉眼含笑,灿若桃花,高挺的鼻梁同浅浅的唇角,每一个拿出来都不是相当惊艳的五官,放在他的脸上,却出其不意地和谐。
尤其那一双桃花眼,与人对望时,仿佛能将人的魂都勾去。
公孙遥觉得自己大抵也是被勾了一刹那的,不然,她定不会盯着他这么久还不晓得移眼、说话。
她眨了下眼睛,总算叫自己回到正轨上:“你是……”
“我是如何知晓,是公孙小姐喊人救的我?”
放任她一直盯着自己,半点不曾打扰她的李怀叙,偏要在她张口的时候,自问自答。
“实不相瞒,公孙小姐,若非是你,我此番恐怕是要栽一个大跟头的。”他长吁短叹。
“因为那西域来的舞姬是我出钱请来的,可她却杀了朝廷的兵部侍郎,朝中大臣自然便一个个都怀疑到了我的头上,认为是我特地请人来行凶。
可我实在冤枉啊,那批舞姬虽然是我花钱请的,但人又不是我挑的,何况我若要杀人,何至于如此蠢笨,将自己置于那众目睽睽之下?”
是应该不至于那么笨,公孙遥想。
“可那群冥顽不灵的大臣,非是不信我的话,非要父皇彻查于我,还叫来了那日前来相救的左金吾卫郎将,问他带人赶到时,我正在做何。”
“亏他们问的出来,一个个老东西,成日里不是怀疑这便是怀疑那的,我还能做何?我当时除了逃命,还能做何?”
察觉到他情绪已经越来越激烈,公孙遥想叫他歇口气再说。
可李怀叙仿佛是又回到了那日被人污蔑的场景,双手叉腰怒火中烧,根本连看也不看她一眼,道:“幸而那左金吾卫郎将是个老实人,实打实地告诉他们,他赶到时,我正躲在椅凳之下保命,这才救了我一命,不然我只怕被那些大臣烦都要烦死!”
“……”
躲在椅凳之下保命,你很光荣吗?
若非是你非要看什么西域歌舞,会将火引到自己身上来吗?
公孙遥眼观鼻鼻观心,不能对他嫌弃的太明显,想着想着又觉不对。
“可你仍旧不曾说,你究竟如何知晓是我报的官。”
一经她提醒,李怀叙终于想起还有这事,一改先前的满脸怨气,与公孙遥扬起得意的眉眼道:“自然是那日之后,我请了左金吾卫郎将吃酒,席间又谈起这事,他告诉我的。”
公孙遥道:“我不曾与左郎将自报家门。”
“可他记得你的样子,而我,碰巧在母妃宫中见过你的画像。”
就此,一切便都对上了。
公孙遥解开了心中的困惑,李怀叙咧着嘴角,一双桃花眼乱颤。
“不过我不明白的是,公孙小姐既然今日说不认得我,那那日又是如何得知我还在悦来楼的?难道是有人相告,你为转达吗?”
这问题问的……还挺有水平。
公孙遥心下一咯噔,觉得眼前这草包纨绔,似乎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废物。
她眼睛眨得飞快,心底里有些发虚:“是,我是有人告知,替人去向金吾卫送消息的,那日,我并不曾进去悦来楼。”
“那真是可惜。”李怀叙感叹,“那日我倒也的确在酒楼之中见着一个身形样貌都与公孙小姐十分相像之人,还以为就是你呢,不想竟是看错了。”
“殿下该练练眼睛了……”
公孙遥闷头,回应了一句,便又快两步将他甩在身后,显然是不愿意再与他多说话。
李怀叙这回也不急着跟上,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看她脚步逐渐由快变慢,又恢复回了寻常样子,才加紧步伐,又追了上去。
一路过来,他觉着她实在有点意思,还想与她再说会儿话,可她这会儿安静垂首的样子,明显是怀揣了心事。他想了想,还是作罢。
他人高腿长,走在公孙遥身边,看她的步伐越来越慢,而他,则已经变得需要格外收敛才能做到与她脚步平齐。
他转头,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可他的个子比公孙遥高出了整整一个脑袋不止,除非她特地转回来看他,他才能看清她的神情,不然,最多看到的,只能是她整齐的发髻。
他静瞄着公孙遥的发髻,满头的珍珠花钿,白玉簪子细流苏,盘发一丝不苟,耳铛一动不动,是十足的大家闺秀模样,也比那日寺中初见时要精致不知多少。
可李怀叙想,若要他选,他也许还是会觉得那夜月色下背对着他,天可怜见的公孙家二小姐更加美丽、无双。
眼看着两人马上便要走到宁福宫前,公孙遥仍旧心不在焉,李怀叙终于悄悄抬手,撞了撞她的胳膊。
“母妃喜欢活泼些的姑娘,等会儿你见到她,尽量显得高兴些,一路愁眉苦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呢。”
公孙遥不觉:“我哪里有愁眉苦脸?”
李怀叙回她:“你哪里没有?”
“我真的没有……”
两人的悄悄话止步于此。
因为在公孙遥抬头的时候,便见到了站在宁福宫门前的一众人等。
其中有个女人被簇拥着,一身紫衣华服站在最中间,也是最前面,见到他们过来,脸上本就柔和的笑意越发明朗。
“你们来了。”
“儿臣见过母妃。”
李怀叙率先拱手,朝淑妃行了礼。
公孙遥思绪其实还没怎么回转过来,更没完全做好面见这位淑妃娘娘的准备,陡然相遇,刻在骨子里的规矩叫她立时也弯了腰,跟着李怀叙脱口而出:“儿臣见过母妃。”
一时间,本该热闹的场面突然变得有些寂静。
公孙遥后知后觉,自己到底都说了些什么,面红耳赤地抬起头,想要解释。
“母妃,我不是……”
怎么还是叫的母妃?
公孙遥从未有如此绝望的一刻,愿望是想要将自己的舌头割下来。
“淑妃娘娘,臣女失言,还请淑妃娘娘责罚。”
她终于说对了一次,却根本不敢再看淑妃和她身边那些宫人的脸色,更不敢去看自己旁边站着的九皇子李怀叙。
他一定觉得她丢人极了,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跟着他喊母妃,连廉耻都不顾了。
她弯腰垂着脑袋,还做着行礼的姿势,紧紧地闭上眼睛,仿佛在等一个属于自己的审判。
可她等来的,只是淑妃温柔的搀扶。
“好孩子,你叫的又没错,母妃为何要责罚你?”
人如其封号的淑妃娘娘,不仅没有训斥公孙遥,还十分善良地为她解了围。
“你同怀叙只差几日便要成婚,这称呼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何关系?母妃适才惊讶,不过是讶异你居然不嫌弃我的傻儿子,当真愿意嫁给他,遥遥,你不知道母妃有多高兴。”
遥遥?
公孙遥虽名字里带着遥,却鲜少会听到有人如此称呼她。
但凡对她熟悉一点的人,大多称她为迢迢;不熟悉的便称公孙小姐、公孙二小姐;像公孙玉珍那样喜欢连名带姓喊她的,则是一些互相看不太顺眼的世家小姐;叫她遥遥的,委实不多见。
不过,从这个淑妃娘娘口中说出来,她还挺喜欢。
她抬头,对上淑妃恬静温和的眼眸,在她的安抚下,渐渐便从适才的尴尬中走了出来。
跟着她进到殿中,又看到她为自己安排的一桌子好饭好菜,公孙遥心下欢喜不禁更上一重。
“快坐吧,遥遥,母妃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便叫小厨房随意烧了几个菜,你尝尝,合不合胃口。平日里喜欢吃什么,今日务必要同母妃说,母妃好叫人记下,等你和怀叙日后再来,母妃也好准备给你们吃。”
她拉着公孙遥入座,一口一个的母妃,俨然已经十分的熟络。
公孙遥乍听还是有些不适应,渐渐却也成了习惯。
“娘娘今日准备的已经够好了,这些菜都是我平日里就爱吃的,我同娘娘心有灵犀,不需要再准备更多的了。”
可她还是不敢肆意地再次胡来,而是谨记宫中的规矩,称呼她为娘娘。
淑妃知她顾虑,也并未过多的纠结于此,谈笑间便提起筷箸,为她夹了许多的菜。
被抛弃在后头的李怀叙,挑眉看着这两个初次见面便显得相亲相爱的女人,只觉自己如今站在这里,才更像一个多余的外人。
他无奈,跟着坐在桌边。
“谁叫你坐了?”谁料淑妃突然回头。
“你父皇说了,都是因为你非要请什么西域舞姬,闹得朝庭损失了一位如此重要的能臣,罚你一月都不许在我宫中用饭,你忘了?”
“我没忘。”李怀叙掰着手指头,“可是今日已经是最后一日……”
“最后一日也不许!”
李怀叙纳闷:“那母妃喊我进宫做何?”
“上回你那件破了的狐皮大氅,我叫人给你补好了,你自己来拿了回去,省的我派人送一趟。”
李怀叙回头,顺着她说的话便看到了那件正放在端屉上被人呈上来的大氅。
纯白,无瑕,千金难求。
他忽而眼皮一跳,想起来什么事情,猛然转回头去看公孙遥。
作者有话说:
女鹅:看我干什么,我正看热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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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我们下回,成亲再见◎
公孙遥原本正吃着软糯香甜的莲子羹,听他们说话,见那边老嬷嬷抱着一只极大的端屉过来,便也伸了伸脖子,习惯性去看。
那是件毛色极其纯正的白狐大氅,远看没有一丝异样,就像是一堆仔细垒好的白雪,被人整整齐齐地捧在掌心,紧赶慢赶送到她面前。
她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白狐大氅都长一个样,乍见到它的时候,竟第一眼便想起了年前济宁寺住持借与她的那件。
一样的纯白无瑕,一样的厚实温暖,就连外层狐毛的长度,在她看来都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她不免起了兴致,想仔细瞧瞧,正愁不知该如何开口,淑妃恰好道:“快看看补的地方行不行,为了补你这件大氅,我真是煞费苦心,若你还是不满意,我可找不到更多的白狐皮了。”
公孙遥遂立时将目光投向了李怀叙。
岂料李怀叙笑笑,将东西收下,却并没有要当场打开查验的打算。
“母妃做的东西,儿臣何时有不满意的?看就不必了,儿臣突然想起还有些事,听闻今日三皇兄也进宫,正好去找他聊聊。”
“这便要走了?”
他转折说的突然,淑妃闻言,自是惊讶。
甚至不只是她,公孙遥在边上坐着也感觉到惊讶。
她还没能看到这件大氅展开的样子呢。
不过他说要走,两人自然也不能强留,惊讶过后,淑妃便道:“既如此,我便也不留你了,小厨房里做了薄饼,夹了你最爱吃的炙羊肉,记得带两块走。”
李怀叙乐了:“母妃不是不让儿臣在您宫中用膳?”
“陛下也不曾说叫你不能带走啊!”
淑妃理直气壮,瞪着自己的儿子。
李怀叙福至心灵,赶紧躬身朝自己母亲讨巧地行了个礼:“既如此,儿臣便多谢母妃好意了。”
待他款款抬起头,又与对面坐着的公孙遥缓缓抬了下眉毛。
轻浮。
公孙遥神情漠然,选择了视而不见,在与他视线对上的一刹那,又将目光转向了他身后由嬷嬷抱着的端屉。
还不如这件大氅对她来的有吸引力。
可是李怀叙偏不能如她的愿,她才看了那大氅不过两眼,他便自己接过了端屉,抱着它健步如飞地走了出去。
送走自己的儿子,好在还留下一个儿媳。
淑妃高高兴兴的,想要与公孙遥再话话家常,哪想,她的目光倒是追随在她逐渐离去的儿子身上,恨不能一起走了。
“遥遥与怀叙还有话要说?”她好奇问。
公孙遥回神,闻她此话,直接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没有!”
可淑妃眼神却明显不是那么信任。
公孙遥无法,仔细想了想,担心她会就此认为她是个不矜持的姑娘,只得与她实话实说道:“只是方才瞧见殿下那件大氅,觉得似曾相识,所以多看了两眼。”
“哦?”淑妃似有意外,“那件白狐大氅可是怀叙去岁秋猎时自己狩来的,陛下为此还特地夸奖了他一番,说是万金难求,连他也没有,迢迢倒是也有一件?”
公孙遥立时又将脑袋摇的比适才的拨浪鼓都快。
天子都没有的东西,她如何敢有?
“是年前,我于京郊的济宁寺留宿,那时天寒地冻,我不曾带足够的衣裳,寺中住持见我可怜,便借过我一件那样的大氅。”她解释道。
“同样也是白狐制成,表面看去,并无一丝杂毛,住持说是有缘人所赠的香火钱,与殿下适才那件,很是相像。”
“济宁寺?”
公孙遥原本以为,淑妃听完她的话,该是豁然开朗,知道她并不是那等不矜持的姑娘,更知道,她当然是不可能有那么珍贵的一件大氅。
哪想,淑妃听完后直接蹙起了细长的柳叶眉,喃喃起济宁寺这个地方。
公孙遥瞧她神情怪异,但又不知为何。
反正她是不觉自己实话实说有何问题,更不觉李怀叙手中那件大氅,会就是当初住持借与她的那一件。天下无巧不成书,一切不过巧合而已。
可是淑妃却已经在须臾片刻之间,想通了一切。
她一听到济宁寺,便想起了年前之事。
年前,李怀叙刚刚被赐下与公孙家的婚事,就因为带着一群纨绔将王太师家的孙子打了一顿,遭到陛下的训斥,赶到济宁寺去闭门思过。
去济宁寺前,她还没为他定好究竟要娶公孙家的哪位小姐为妻;而他自己在济宁寺待了不过两日,便拍板做下了决定,说是只要二小姐,顺带还派人捎回来一张那姑娘的画像,模样的确生的标致,且没有外头说的那股子妖冶。
她素来尊重孩子的决定,再看到画像,心下便就更加确定了七八分,于是当日就请了公孙夫人进宫,与她旁敲侧击,最终定下了他与公孙遥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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