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小心,到头来,自个儿却不慎踩进水里了,前几日刚上身的新襦裙沿着裙角蔓延,湿了好大一片。
云奚抿唇笑,莺时耷拉着眼哭,“姑娘还笑我,若不是姑娘刚刚突然挤我,我又怎么会踩进水里?”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云奚收了笑,好声好气来哄她,“我刚刚也是躲着檐下的雨,没留神才挤着你。”
又低头去看她的裙。
果然湿漉漉一片,隆冬的时节,穿着这样的衣裳能生生冻病。
好在前面不远就是成衣铺子。
掌柜的把刚做好的衣裳取了出来,云奚放进莺时怀里,往后堂一推,“去换上。”
“这怎么行?”莺时受宠若惊,忙推拒,“这是姑娘的裙。”
“什么我的你的?”云奚佯装不悦,“我刚刚弄脏了你的裙,这算我赔你的。再说了,你穿这样湿的衣裳在外面晃,明儿就能病的下不来床。到时霜华是照顾我这个主子还是照顾你?”
她尤担心。
云奚又道:“你怕什么?门口不是还有阿裴守着嘛!”
莺时向来笨嘴拙舌,这下更是叫她堵得没话说,只得拿着裙去了后堂换。
褪衣换裙,拢共加起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莺时再从后堂出来,铺子里空荡荡,哪里还有姑娘的踪迹。
连忙出来问门口的阿裴,“姑娘呢?”
阿裴叫她问得一脸懵,“姑娘不是跟你在铺子里吗?”
“糟了!”莺时急得直跺脚,直接哭出声来,“姑娘不见了。”
阿裴也惊,忙越过她进去问掌柜。
原来这成衣铺子还有个侧门出去,只是叫挂在上头的衣裳挡着了,寻常人并不知晓。
云奚也是上回过来,自个儿悄悄留意上了。
成衣铺子侧门出来,是一条狭长小巷,正与外头的官道相连。
赵家姑娘每逢初一十五便要去庙中祈福,官道是必经之处。
这细雨霏霏,长宁侯府的马车险些叫一个从巷子里猛然窜出的姑娘惊了去。
车夫骇得不轻,忙勒马收蹄,姑娘也因惊慌无措摔倒在地,海棠春的裙散了一地。
车厢里的丫鬟撩帘来问,满目不悦,“出了何事?这样莽莽撞撞,若是摔了姑娘仔细你的皮。”
车夫委屈,指着挡在前面的姑娘磕磕绊绊解释,“这……这不知从哪儿冒出个姑娘来,小的也是没有办法呀!”
第119章 长宁侯府的丫鬟,阿宁
赵卿卿听着外头喧闹,透着撩起的车帘抬眸看了一眼。
雨幕里,姑娘低垂着眉眼,轻纱覆面,瞧不清脸。倒是那海棠春的裙,在这儿微雨朦胧中,悄然绽放。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那日谢珩马车里的裙角,也是一样浓烈明艳。
接下来的一切就顺理成章。
马车前摔倒的姑娘被请上了车,有热茶取暖,也有赵家姑娘温声细语的问候,“你是哪家的姑娘?怎么这样冷的天一个人在这雨中走?”
姑娘低垂着眸,怯怯回她的话。
原来她是江州人氏,父母皆亡,此番是来上京寻亲。却不料亲人早已搬走,她漂泊无依,正打算回江州去。没想到还未动身就叫盗贼窃了盘缠,方才又叫客栈赶了出来。
实在无处可去,这才存了死心。
“不想惊扰了姑娘的马车,实在对不住。”她垂着眼,握紧了手里的暖茶,低声道歉。
“竟是这样的可怜遭遇。”赵家姑娘的心善且软,好心提议,“这样,我的屋里还差个妥帖丫鬟,你既无处可去,不如就跟着我?”
面前的姑娘惊喜抬起眸来。
虽覆着面,却也能想象到底下是怎样的清丽娇俏容颜。
赵卿卿黛眉微蹙,指面问她,“你这?”
“哦……”姑娘抚上脸,迟疑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扯下一角轻纱给她看。
颊边一道可怖的疤,从面上一直蔓延到耳前。
像是上好的玉白石上生生割裂了一处,不由叫人惊叹惋惜。
一瞬即逝,甚至没看清楚面容,姑娘就已遮好面纱,方还雀跃的神色转瞬黯淡无光,“我爹娘死后,叔伯想卖我去青楼,我不肯从,就拿刀往脸上划了一道,他们这才作罢。”
身世之凄惨,简直叫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赵卿卿当即定下了主意,“莫怕,你往后就跟着我。等你往后寻到了亲人,要走要留,再顺你意。”
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抬眸,回她,“阿宁。”
阿宁,是陈淮安为她捏造的假户籍上的名字,也是那个真真正正父母双亡,身世凄惨的可怜人。
*
往后几日,栖迟领着人满上京城里寻人的时候,云奚就在长宁侯府里的内院里安安分分的住了下来。
她现在是赵卿卿房里的丫鬟。
因着面上一道疤,不好见外人,所以并不随她出门,只在屋里伺候。
这原也是云奚的用意。
她出不得这上京城,城门码头都有谢珩的人看着。也不能在外头,衙门的逮捕文书迟早下来,到时她是通缉的钦犯,微一露脸便要叫人捉了下狱。
思来想去,唯有这里最为周全。
她有户籍路引,无人会疑她的身份。再一则,任谁也想不到,她会躲在这长宁侯府里。
那天马车里伺候的丫鬟叫白芷,听了她那可怜悲惨的身世,最是心疼,也待她最为亲近,“你放心,咱们姑娘是最好说话的性子。你在这里,只管好生住着。往后,可万不要再生那般念头了。”
第120章 我救了她,她报答我,有何不对?
云奚看着她诚挚真切的脸,微微一笑,点头。
她眉眼生得好看,轻轻一弯便是一道桥,白芷又不由感叹,“真是可怜,这样好看的脸上留了那样一道可怖的疤,往后可怎么找郎婿呢!”
又问她,“可疼吗?”
云奚摇摇头,“不疼。”
白芷看着更心疼了,“怎么可能不疼,我绣花刺破了手指都要疼好久呢!”
赵卿卿听见,佯装板着脸嗔她,“还好意思说,我都替你羞。不过扎了个手,哭得跟什么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那孟姜女,要生生哭倒长城呢!”
“姑娘……”白芷羞得直跺脚,又见云奚也弯眼笑,愈发恼,提了裙就跑出去。
没多时,又折身回来,趴在窗子那头羞赵卿卿一句,“姑娘还说我,姑爷走了这么些日子,姑娘不也跟个望夫石一般日日盼着吗?”
赵卿卿叫这一句红了脸,摸了身边一支珠钗就要扔她,白芷早扭身跑了。
她又回头来看云奚,“阿宁,阿宁……”
云奚叫这一声喊回了神,问她,“姑娘,怎么了?”
“是你怎么了呀?”
赵卿卿抿着唇笑她,“想什么呢?一直出神,叫也叫不应。”
她垂眸,将情绪掩在轻纱下的面上,“没什么。”
早就知道的不是吗?
便是逃出来了,身边亦时时刻刻有他的影子,就像午夜梦回也还是会被惊醒,恍惚间以为自己仍在桐花巷里。
被他磋磨,被他囚禁,生生世世不得离。
于是再睡不着,索性起榻,披了件外衫推窗望月。
*
谢珩此时还不知云奚出逃的消息。
他回了阳夏,先去看了谢老夫人。她躺在榻上,闭阖着眼,枯骨败相,气息微弱。
年纪大了,又经历这么多事情,眼瞅着就这么倒了下去。
问大夫,也只说好好将养着,或许能过了年关。
这便是真的不行了。
好歹身边还有孙一辈的伺候着,就连她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外孙女也在膝下,到底是没遗憾。
看完了谢老夫人,江沅跟着谢珩一道出来,避开了人,在廊檐底下说话。
“外祖母清醒的时候还跟我念过她。”
她现在记起了好些,少了丫鬟的卑躬屈膝,多了些不卑不亢,只是到底还是怵他,说话也斟酌着来,“说是到底养在身边这么些年,便是没有情分也养出了些情分来。”
他负手看庭院枯树,“妹妹想说什么?”
“她到底也算我的亲人。”江沅提着心,目光恳求的看着他,“平山上,其实是我对不住她。那么多人都死了,就我们两个活了下来。她顶了我的身份,我从来没怨过她。”
“哥哥……”她头一次这样唤他,“能不能让她回家来?外祖母也想见一见她。”
“她算你哪门子的亲人?”谢珩回头看她,眼里冷漠又凉薄,“这院子里,个个都是你的亲人,只有她不是。她不过是被你们都抛弃的野孩子。”
“是我将她从崖边救下来,我救了她的命,她报答我,有何不对?”
第121章 姑娘逃了
这般强词夺理,他说得坦坦荡荡,义正言辞。
江沅看着他,目光怔怔。
谢珩最后再添一把火,“妹妹年岁也不小了,也该议亲了。往后嫁去旁人家,也这么大包大揽的顾着旁的不相干的人吗?”
他垂眸,看她顿时煞白如纸的脸,扬袖离去。
翌日便回上京去。
快马快船,日夜兼程,也得需几日。漏尽更阑,谢珩躺在两人曾缠绵依偎的榻上,闻着那好似还带着甜香的软枕,入梦醒来,眼前都是她。
其实何尝不欢喜她?
她几乎是另一个自己,鲜活明艳,朝气蓬勃的自己。
他看她耍弄心计,看她心里暗骂,面上却卖力扬起十二分甜甜的笑来唤他。
曾经那个娇娇怯怯,唤他“行知哥哥”的女孩儿长大了,成长为和他一样面上和善温婉,内里睚眦必较的坏姑娘。
可他实在爱极了她。
这是他一手精心雕琢出来的珍宝,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顺他心意,万分妥帖。
无人能将她从他身边带走。
船行几日到上京,栖迟领着人候在码头,瞧见谢珩,皆跪地谢罪,“公子,姑娘逃了。”
顷刻间,满心欢喜化成了霜雪和他眼里深不见底的寒潭。
所有的人都派了出去,大小城门,船泊码头,客栈,甚至山野林里人迹罕至的破庙。她在上京城没有认识的人,但凡是能歇脚的地,都叫他暗地里细细搜了个遍。
毫无所获。
又寻了坊间流连烟花之地的地痞无赖,这样的人门道最广,四下路子都吃。谢珩给了他大笔的金银,要他散出去,不消多少,只要将人寻到。
那地痞乐呵呵拿钱下去,没有几日,果真来了消息。
前些日子,有人远远瞧见一个姑娘从护城河上跳了下去,只是没瞧清脸,年纪倒是相仿,十六七岁的模样。
谢珩听着,面色沉凝,“不是她。”
他了解她的脾性,若她寻死,当初从阳夏将她强带来时她就会从淮河上跳下去。
只是到底怕遗漏。
十一二月的天,护城河面结了厚厚的冰,需叫了会凫水的船夫来,一点一点将冰面凿开。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传到长宁侯府里去。
赵卿卿心有疑虑,来问他。
谢珩淡淡一笑,“也无甚么大事,不过是之前舍妹来京时带了一个丫鬟,无意走失了,久寻不见。那丫鬟是自幼随她一起长大的,感情深厚。这次我回阳夏,妹妹心心念念又说起此事。正巧前两日有人瞧见了她,说是跳了护城河。我想着,好歹是家里的人,总得捞起来,辨个分明。”
又温声劝她,“卿卿回府去罢,等下船夫打捞上来,怕吓着卿卿。”
他温柔又体贴,叫面前的姑娘羞答答垂下眸去,红了脸。
回到府里,那面上的娇羞也未散去。
白芷端了清茶来,笑着打趣她,“姑爷才和姑娘说了这么几句话,姑娘的脸就红成这样。往后嫁过去了可怎么办?难不成日日红着脸过日子?”
赵卿卿自是恼,扔了手里的帕子要去挠她。
白芷只管往云奚身后躲,边躲还边问她,“阿宁快说说,是也不是?”
云奚只是垂眸笑,并不接话。
第122章 谢老夫人病逝
护城河里的尸首很快打捞上岸,并不是云奚,不知是哪个可怜人家的姑娘寻了死路。
自会有府衙的人过来接手。
谢珩拂袖,转身上了马车。
蹙眉揉额,他面色也冷,沉沉狠戾都散在周身,毫不掩饰。
寻了整整十日了,一点苗头也找不见。好好的一个人,倒像是凭空消失在这上京城里一般。
他的耐心也渐渐消耗殆尽,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
有时会回桐花巷,以为她跟上次一样自己就会回来了,但看见的只有霜华和莺时战战兢兢的脸。
她们都怕极了他。
尤其莺时,时常会拉着霜华的手哭得抽抽噎噎,“怎么办?我弄丢了姑娘,公子一定饶不了我。”
霜华心里也是忐忑,强撑着安抚她,“不会的,不会的,公子一定会将姑娘寻回来,我们都会没事的。”
终究只是安慰而已。
一个月后,仍旧寻不着云奚。
这寒冬腊月的天,有牙婆子领着人踹开了桐花巷的门,要将她们发卖到妓馆去。
莺时手扒着门缝,足抵着槛不肯去,泪眼滂沱,喊着要见谢珩。
来见她的却是栖迟,也是看在熟识一场的份上好心劝她,“趁着公子现在只将你们发卖了,就赶紧走吧!你们留在这儿,指不定哪日公子生了怒,到时要了你们的小命也未可知。”
莺时拉着他的衣袖,切切恳求,“我不要去那样的地方。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吧!我下半辈子做牛做马的报答你……”
衣袖毫不留情抽出来,栖迟摇摇头,对着牙婆子摆了摆手,立即有人上来强拉了她下去。
霜华倒是不吵不闹,似是早知有这么一日,温温吞吞跟在后面走了,只在最后出门时回头问了栖迟一句,“姑娘还会回来吗?”
“谁知道呢!”栖迟自嘲的笑了一声,接着道:“她若不回来,我们早晚都得死。”
年节前夕,阳夏来了消息,谢老夫人到底没撑过去,病逝了。
谢珩告假归家。
灵堂里,缟素一片,江沅披着孝跪在排位前烧纸钱,谢霜也在旁边,哭得几近晕厥。
见他来,才从蒲垫上爬起来,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大哥哥,大哥哥……”她闷头痛哭,泣不成声,“我们再没有祖母了……”
谢珩轻声安慰,又上前去磕头上香,披麻戴孝守着灵堂,做足了一个孙辈应尽的本分。
只是头七一过,他便要回上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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