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冬苏叶她们身子康健,极少生病,便是秦恬调养的缘故。
她照旧翻过前面的内容往后看,但苏叶端了一筐子黄纸过来。
“再过一月就是太太的忌日了,周叔送了黄纸过来给姑娘,姑娘得空折一些。”
再过一月,母亲去世就已满三载了。
秦恬翻着药膳谱的手停住了。
这本厚厚的药膳谱没有名字,也非是书局印出来流通于市的书,更不是什么古籍孤本。
它像是一个手抄本,抄写的字迹没那么规整,但一笔一划都似乎还散着书写的人手上的温热。
秦恬指尖轻轻摩挲厚重书本上娟秀的小字。
这是她母亲的字,这本书是母亲一字一句记下来的。
秦恬自记事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似乎有些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三天两头病恹恹的。
那时候母亲几乎每天都亲自去灶上,仔细挑拣药材,用药材为她细细熬上一盅粥,又配上许多并不常见的菜。
这些药膳都是旁人家里甚少会吃的味道,但却自秦恬记事起,便一直萦绕在她舌尖。
一直到她八九岁了,身体慢慢好了起来,同寻常小姑娘也没什么两样的时候,这些药膳吃食才渐渐少了些。
彼时母亲摸着她油亮起来的头发。
“把恬恬养好了,我就放心了。”
小秦恬抬头看着母亲,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娘为什么懂药膳?”
这话问得母亲愣了一下,才又弯着眼睛笑起来。
“是从小学来的。”
这算什么回答。
但小秦恬对此并不在意,她说了自己最想说的话。
“我也想跟娘学药膳,娘教我吧!”
那时候母亲看了她许久,说“好”。
于是提起笔来,一个方子一个方子地,写下了这厚厚一本药膳谱。
......
后来母亲不在了,关于母亲的记忆似乎再被年兽大口吞噬,每一年过去都更少了一些。很多事情秦恬也记不清了,也没有想过探究。
正院周遭的脚步声和轻轻的人声,还在不断地传过来。
秦夫人似是与父亲和好了,父亲这几日回来,晚间都宿在了正院。
秦恬看着手里的药膳谱,突然就很想知道,母亲为什么要给父亲做外室?
父亲一两月都不会回来一次,就算回来也只是寻常说几句话,书房里过一夜就走了,她甚至都不记得父亲与母亲有什么亲昵。
她之前都以为这才是寻常,可知道看到父亲是如何对待秦夫人,才知道那不是寻常。
父亲待她母亲,连待秦夫人十分之一都没有。
这也许就是正室和外室的区别?
秦恬不懂,看着那一筐黄纸,又看了看手下的厚书,安不下心来做事,只能起身去了院中。
靠近院墙的一侧两排青砖都被暂时掀了起来,栽种了各种草药,有些在这个时节还开了花。
秦恬拿起锄头,给自己的草药松了土。
这些都是母亲留给她的财富,或许正是她以后的依仗了。
*
“朝云轩同之前没有什么两样,那位姑娘除了看书、喂兔子就是种草药,那个叫常子的小厮,除了给他主子购置草药送过来,并不能看出什么。”
傅温是有怀疑,草药的名称里是不是暗含了一些他们破译不了的意思,但找了军里的人研究了一遍,也没发现任何有暗语的蛛丝马迹。
秦慎沉默了几息,才问了一句。
“她那些药膳的事宜,是从何学来?”
药膳这种事情,民间虽然也有,但是寻常百姓吃饱饭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谓药膳也只是民间土方而已,不成体系。
但看秦恬所谓,显然学到的不是土方或者皮毛而已。
“回爷,是那位外室太太,也就是那位姑娘的生母亲自教授的。那位外室太太,似乎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所以小院里的丫鬟小厮,包括那位姑娘,规矩都是不差的。”
若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懂得几分药膳之事,便不足为奇了。
但傅温又摇了头,“只是属下推测罢了,老爷在诸城安排甚密,并不能打听出什么来,至于那位外室太太是那家府上的丫鬟,属下就不得而知了。”
十多年都没能露出分毫马脚,那内里的事情,并不是秦慎想查就能查到的。
“先就此停手吧。”
若是被父亲察觉自己查他在诸城的事,反倒不好。
秦慎捏了捏额角,关于自己的父亲,他还是有许多事情看不透。
他只吩咐。
“继续盯着朝云轩,但也莫要松懈了其他各处。”
说不定在朝云轩之外,还真有旁的藏在深处的人。
“是。”
*
正院。
秦夫人确实好了很多,人坐在交易中虽然没什么气力,但还能说些话。
不过晚间用饭之前,秦夫人想到了什么,同秦贯忠道了一句。
“不管怎样,你女儿是秦家的女儿,我做嫡母没有苛待庶女的意思,也该让她一道来用饭。”
不然秦家一家三口人用饭,独独撇下她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看着也怪可怜的。
秦慎一贯无言,只看了秦贯忠一眼。
秦贯忠对妻子的提议稍有些惊讶,但略一思量,还是道算了。
“你身子没好利索,还是等大好了,再让她来请安不迟。”
秦贯忠说着,让人支了桌子布菜。
“再说,她一人也习惯了。”
不知道他是安慰秦夫人还是安慰自己,声音轻轻地夹着些淡淡的怅然。
秦夫人低低哼了一声。
“习惯了就该如此吗?你这父亲当得,也着实不怎么样。”
“确实......”
秦贯忠没有否认,也没有在让人去叫秦恬过来,反而转了话锋,另外同秦慎说了些话。
父子两个先说了几句近来青州各处的军中之事,然后秦贯忠道。
“我后日还得去一趟济南府,来回总要些日子。”
“这么急?”秦夫人问,他刚从外地回来并没多久。
“嗯。”秦贯忠并未过多解释,只是嘱咐了秦慎几句,然后叫了他。
“走之前还有些事要做,明日你随我去一趟清风山。”
秦夫人听见清风山,神思微怔。
秦慎开口应下,“好。”
*
清风山是秦氏的私产。
自三年前起,秦慎每年都会随父亲前来此地。
清风山同旁的山头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唯一区别是,在山的东面,郁郁葱葱的松柏下立着一块无名墓碑。
二人徒步上山,到达东面山顶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
明媚的日光从松柏如云的叶片缝隙里,一束束落下来,斑驳如画地洒在墓碑前。
墓碑无名,秦慎亦从未听父亲提起过此人是谁。
他依照往年那般,亲自上前扫了墓,洒了酒。
只是往年一直在旁会沉默许久的父亲,今日突然开了口。
“济南府的事,你应该听闻了吧。”
秦慎收起酒瓶的手微顿,然后点了头。
秦夫人在内宅养病,外面的事情难以通晓,但是秦慎知道,就在几日之前,受皇命来山东任提刑按察司四品副按察使的邢兰东,将山东数位官员抓捕下狱,道他们包藏祸心,妖言惑众,试图抹除先太子造反罪孽,至少株连三族。
要知道,当年先太子逼宫先帝,兵临城下,若非是今上救驾及时,先帝危矣。
试图替先太子抹除罪孽,等同造反。
今上登基之初,是有各式各样的传言遍布的,譬如先太子并非造反,造反的人反而是如今龙椅上的人,又譬如,先太子并没有死,还流落民间,再譬如,先皇除了先太子和今上之外,还有另外的皇子或者皇孙流落民间......等等。
但这些声音都随着今上坐稳了皇位销声匿迹了。
只是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今上又渐渐懒政,这些传言又涌了出来。
尤其三年之前,先太子身边第一亲卫叶执臣被抓,今上以他助先太子造反,又逃窜多年散布反言,将叶执臣在午门之前,凌迟处死。
凌迟,一刀一刀地将人活活耗死,甚至死后亦不得解脱,片片割肉直至白骨露出,血肉殆尽。
在此之后,没人胆敢冒着三族甚至九族的身家性命,置喙此事。
关于今上的帝位,到底是否得来为正,更不敢有人提及。
只是民间的沸腾却在以一种无言的方式进行着。
秦慎沉默。
秦贯忠突然抬了手,指着面前的无字碑,嗓音有些哑,“司谨应该能猜到,这衣冠冢是为谁吧。”
有鸟嘶鸣而过,风将斑驳的光影打散搅动。
秦慎看着着秦贯忠于三年前立下的衣冠冢,低声开了口。
“是为先太子第一亲卫,叶执臣。”
话音落地,他目光自墓碑而起,落在了秦贯忠脸上。
上了年岁的人脸上已有了岁月的纹路,那些纹路在此刻越发聚集而起,轻轻颤动。
“对,是叶执臣,我此生同袍挚友,战场上救过我命的恩人。”
秦贯忠说完,转头看向了秦慎。
他目光落过来的瞬间,秦慎似乎突然知道了他要说的话。
山风将沉沉的人声,尽数灌到秦慎耳中,使人心神一凛。
“皇城帝位,所坐非人。”
第12章 去读书
秦府。
秦夫人拖着病躯去了一趟后院的佛堂,亲自上了三炷香,拜了又拜才回了正院。
她由萧芸扶着回来的时候,恰同前来看她的秦贯忠遇在了一处。
秦贯忠连忙解了披风给她裹在了身上,闻到她身上的佛香之气,轻声问了一句。
“亲自去上香了?”
秦夫人没急着回应,待夫妻二人回了房中没了旁人,才道了一句。
“我们与执臣相识二十余年,他去了,我们不能去送也就罢了,若是连炷香都不给他烧,算得什么知交故旧?”
秦夫人说着,眼睛红了一圈。
秦贯忠知晓妻子必然是想到了叶执臣被抓捕进京、处以极刑的惨状,他亦沉默下来。
直到静默的房中烛花噼啪响了一声,秦夫人才嗓音发哑地开了口。
“他没躲过这一劫,却不知晚樱眼下如何?”
她说着,瞧了丈夫一眼。
“你也没有一点晚樱的消息?”
秦夫人口中的晚樱姓陆,是从前宫中司膳的宫女,因着在宫里便有品阶在身,二十五岁放出宫的时候,多少京中人家想要娶她进府。
只是陆晚樱心中已经有了一人,那人亦等了她近十年,偏巧她出宫那年,那人家中唯一的血亲寡母过世,他要守孝,不能迎娶。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叶执臣。
彼时,连先太子都道可惜,本是想要为两人赐婚,却也不能了。
叶陆二人却道不可惜,漫长的十年都熬了过来了,哪还在乎这守孝的三年?待到孝期结束,再请太子殿下赐婚不迟。
然而,天不遂人愿。
先太子一夜之间身死,所有先太子的辅官亲卫同犯谋逆之罪,有人乱箭随太子而去,有人事后被抓捕砍头,还有人挣出一条命逃了出去。
叶执臣是太子亲卫,陆晚樱也不能免,两人逃出一劫,浪迹天下。
秦夫人随秦贯忠在京的时候,与陆晚樱头一遭见面便相见恨晚,可惜一个在宫中一个在宫外,无甚机会常见。
带到叶陆二人出事,秦夫人便不敢再见了。
不是怕被连累,而是没有那两人的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可惜,三年前,叶执臣的噩耗还是传了过来。
叶执臣没了,陆晚樱独自漂泊在外,秦夫人不免牵挂旧友,多次让秦贯忠暗暗打听,但一点消息都没有。
当下,秦贯忠亦摇了头,他看了妻子一眼。
“别想这么多了,如今这个关头,都收敛得毫无音信才好。”
确实。
今上派了邢兰东到山东,自然也派了旁的人往各处行省而去,他们都是今上的爪牙利箭,抓住了谁又射死了谁,谁能说得准。
秦夫人没有再替叶陆二人,招了萧芸进来换了茶水,瞧了瞧丈夫,倒是说起了另一桩事。
“我这些日都病着,也没能见姑娘,今日能去佛堂上香了,合该见见她才是。”
秦贯忠一听,便摆了手。
“这般着急做什么?她就在朝云轩,待你好了,随时能见她。”
秦夫人闻言轻哼了一声。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同一个孤零零的小姑娘过不去,要拿捏她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贯忠连忙要解释。
秦夫人却又摇了头。
“不让我见便罢了,只是我想着不能苛待了她。”
她因病气力缺损,缓了一口气才道。
“她虽然不是我所出,却也是秦家唯一的小姐。司谨有的、但凡能给她,便不该吝啬,从前身份不便不能有的,也都该安排上了......。”
秦夫人絮絮说了些话,令秦贯忠怔了一阵,他不可思议地看向妻子。
“你竟比我思量的周全......”
但秦夫人并不想理会他的夸赞。
“不论她是谁所出,都是你的女儿,我做到问心无愧罢了。”
她说完,撑着自己羸弱地身子往内室去了。
走出几步,听到了身后长长的叹息。
“到底是我对不起你......”
*
翌日一早,秦贯忠在正院多留了一会,等着老郎中替秦夫人把脉。
秦慎亦一早前来请安,父子二人说了两句军中的事,秦贯忠又想到了旁的。
“近来鹤鸣书院似是请了大儒前来讲学,司谨还是多去书院,卫所里的事情,交给同知、佥事们去做就行。”
秦慎自五岁从道观下山回到秦府,文武所学皆是秦贯忠请来的一等一的先生。后来他去读了鹤鸣书院,书院也是应秦贯忠要求,遍请名师授课。
只不过他到底不用似正经读书人走科举的路子,这两年便往书院去的次数就少了许多。
但若有大儒前来,秦贯忠多半还是要提醒他前往聆听教诲。
秦慎并无排斥,当下也应了父亲。
不时,老郎中便从房中出来。
“大人和大公子都不必担心了,夫人此番调理顺当,恢复甚快,再过不到一月就能痊愈。”
秦贯忠大松了口气,秦慎倒又问了老郎中一句。
9/104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