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说得越发口干舌燥,他端起茶水吸着饮了半口。
只是喝过了茶水,却见秦慎就站在老槐树下,风将他的鬓发吹散了几分,他默然立着,低头看着手腕上一串桃木手链,沉默不语。
陆贤昭:“......”
他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在秦慎面前说多了。
他瞧了瞧秦慎,想起公主还是秦家小姑娘的时候,与秦慎之间的事情。
“嗯......其实我的意思是,那都是读书人胡乱想得,公主是公主,女皇是女皇,怎么就要走女皇的老路了?无非是这些读书人一厢情愿罢了。”
他尴尬地笑了一声。
秦慎这才将沉默敛了回去,岔开了话题。
“前线在同朝廷打仗,不知何时就开了战,你先回青州吧。”
陆知府今岁病了,如今的青州,多半时候都是陆贤昭在替父亲治理各地,为肃正军准备军需,青州离不得他。
但陆贤昭也从秦慎神色里瞧出了一二,可惜他也不知该怎么说,陪着秦慎喝了盏茶,回青州去了。
*
端午一过,暑热之军大举北上,仿佛蓄力北上的肃正军一样,业已势不可挡。
既有百姓纷纷投身军中效力,也有读书人笔下狂飞鼓足士气,肃正军在大将军秦慎的带领下,蛰伏多日之后,再次大举攻打济南府。
镇守济南府的朝廷大将钱烽,苦守五日之后,终于难以抵挡。
他自知活罪可免,死罪难逃,留下血书,希望皇上看在他多年为皇上效忠的份上,放过他的家人。
钱烽留下这份血书,就自缢在了济南的城楼上。
秦慎到的时候,他尸身尚且温热。
秦慎立在他身旁,甚至还能看到这位皇帝近臣、潜邸大将,双手颤抖着割破手指,写下求恩血书的情形——
“......臣罪该万死,但家中兄弟妻儿无辜,万望陛下开恩,开恩......”
有人来问。
“大将军,钱氏这血书......?”
秦慎低头看过去。
“如他所愿,让朝廷的官兵替他送去京城。”
钱烽是位不可多得的大将,秦慎虽不耻他为虎作伥,但对于家人亲友,他死前还心中牵念,他不会不成全。
秦慎让人将钱烽的血书送去了京城,亦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看着肃正军银底金边的大旗,纷纷像高飞的鹰,尖鸣着盘旋在了济南城的天空之上。
*
济南告破。
赵寅的京城就像失去了二门的内宅,闯进来的人已经到了脸前。
赵寅连着几夜都无法睡上一个整觉,到了后面,只要稍稍比起眼睛,就看到有人闯入了皇城,就像他自己当年杀进进城时一样。
他慌乱地抓人去添上钱烽的窟窿,可他养了多年的那些朝中将领,却好像没有一人能阻挡住肃正军北上的脚步,他像一个被堵在了院中的人,面对肃正军豺狼虎豹一样的逼近,只能步步回退,但很快就要无路可退了。
赵寅一气之下,将钱烽的家眷尽数抓到了午门之前。
他站在高高的金銮殿外,告诉所有将领,不要想着投敌,甚至不要想着可以战败,所有人都不能再败,必须守住城池,必须将肃正军挡在门外。
不然,全家如钱烽全家一样下场。
接着,他一声令下,午门前血流成河。
皇城内外凌然一静,太监黄显手里的血书,都不知道还要不要呈到皇帝的案头。
一个战死,全家也都被杀鸡儆猴的人的求恩血书,便是呈到皇帝面前又有什么用?
换句话说,就算前几日,黄显就将血书呈上去,恐也不会改变什么了。
皇上要用钱氏全家的血,警醒朝中文武百官,谁又能拦得住?
只是在一个无人的夜晚,黄显悄悄出宫烧掉了钱烽的血书。
“钱将军莫要怪咱家,如今你全家都已同你团聚,也不失为一桩好事。你要怪就怪......”
黄显到底没敢说出口。
夜中静静的,血腥在焚烧之后有种诡异的味道充斥鼻尖。
黄显莫名想到了自己。
不知道他自己,又会是怎样的死法?
*
钱烽阖家老小死在了午门前。
秦慎惊诧听闻此事的时候,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钱烽死前奋力写下的血书,好似一片轻飘飘的落叶,就随意地被风吹丢不见了。
他阖家老小还是死了。
秦慎也听到了皇帝赵寅对后来将领的警告。
他冷笑。
肃正军不可能停下脚步,他只会越发加快北上,直至攻下皇城。
若说朝廷将领在赵寅恐吓之下,拼尽全力将城池守成铁,那么肃正军就如利剑一样,将铁皮扎开,破而后入。
如此大势之下,众将拼尽全力也挡不住肃正军的脚步。
就算赵寅再继续杀人,也没了用处。
皇帝坐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神思恍惚。
“朕的将领,就没有一个堪用之人?哪怕像沈家军那样的五虎将,也没有吗?”
空荡的大殿中无人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回音,一边一边地重复着这疑问,回应着他。
月上中天,赵寅仍旧坐在大殿的龙椅上。
黄显自门缝中悄悄看了看,见皇帝闭着眼睛,他就拿着衣裳走了进去。
他是皇上的奴才,皇上若是没了,他也活不了了。
他刚要将衣裳盖在皇上身上,皇上忽的睁开了眼。
黄显吓了一跳,刚要跪下求皇上恕罪,不想皇上突然问了他一句话。
“你觉得,这天下,还有谁能挡得住肃正军?”
钱烽这样的大将,已是皇上座下最骁勇的将领,他都挡不住,更不要说在他身死之后的其他人了。
“章老将军?”
他一提名,皇上就摇了头。
黄显连忙顺着皇上的意思,“章老将军不如往昔了,最开始对战肃正军,就迟迟拿不下来,不然肃正军哪有今天......”
但皇上还是摇了头。
“不是他无用,而是朕也不敢再将官军交到他手上,谁知道他会不会也带着官兵,叛降肃正军。”
皇上这话说得很慢,却听得黄显心头一激。
如果连章老将军都不能信任,皇上还能信任谁?
皇上最信任的钱烽,阖家都死了啊......
但皇上又问了他一遍。
“还有吗?还有能统领天下兵马,压住肃正军的人吗?”
黄显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也想不出别人来了。
只是这时,他忽然就看到了龙椅上的人身上。
“皇上的天下,自然有的是能人,但这些人又都比不过一人,此人才是普天之下,最能压得住肃正军的人。”
“你说谁?”
黄显跪在了他脸前。
“陛下,就是陛下您啊!这天底下,谁还能比得过您呀!”
赵寅愣了一愣。
月光自大殿的窗边退了出去,空荡的殿内一片漆黑。
赵寅却在怔忪之后,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他缓缓站起了身来,高高立在龙椅之前。
“是了,朕怎么忘了,这皇城当年就是朕亲自拿下的,如今这肃正军,必然也要折朕的手上才是。”
他说着,似乎给了自己重拾当年辉煌的信心。
他目光穿过大殿、皇宫,看向京城,看向整个天下。
“传令下去,朕,要御驾亲征!”
荡平一切谋反罪人,收复一切属于他的山河地域,以及,杀掉那个令他寝食难安的太子遗孤,那个他未曾谋面的小侄女。
必得如此,他才能睡个安稳觉啊。
第117章 身侧之人
深夜的更鼓声自红墙下传了过来。
皇帝赵寅回了些许神思,“原来这么晚了。”
黄显连忙道是,“陛下既然要御驾亲征,奴才以为,这几日更该好生歇息才是。陛下快回寝殿,让奴才伺候您歇下吧!”
“也好。”赵寅扶着黄显的手下了龙椅,只不过刚要离开大殿,想起来一桩事。
“黄显,朕先前让你查的一桩事,可有眉目了?”
他这么一问,黄显“呀”了一声,他赶忙躬身告罪。
“奴才真是有罪,今晚本是来同陛下说起此事的,竟然忘了。”
定下了御驾亲征的赵寅,先前心浮气躁的情绪压下了不少,便在这点小事上没有同黄显计较。
“你且说来吧,是查出了什么?”
这件事非是个大事,本只是一个早就死掉的人,近来被黄显手下查到,此人当年的死有些疑点。
黄显同皇上提了一嘴,不想皇上却让他去肃正军中那位公主身边查探。
这些日,黄显还真就查出了些眉目来。
“回禀皇上,奴才手下的人将公主身边的人寻了一遍,还真找到了一人来历不明,就在那个公主身边,十有八九就是此人,但奴才还尚需核实。”
赵寅听着抿了抿嘴。
他让黄显去查的,正是在先皇后死后,一直陪在先太子身边的太子表兄纪渊。
此人在他攻占皇城后,被发现了尸首,他一度以为此人已死,可近来竟有些疑惑之处被翻了出来,那时的尸首恐怕根本非是纪渊本人。
如果纪渊还在,此刻一定在肃正军中。
换句话说,赵寅一直还心有疑惑的侄女,如果有纪渊一直在身边,那么多半也是真的了。
毕竟纪渊此人,那可不是一般的忠心耿耿。
赵寅皱了眉。
他真是没想到,先太子在外藏了遗孤,还托到了纪渊手中带出了京城,在外养了十几年,他才知道此事。
当年真是疏忽了,可事已至此,说这些都没了什么用。
他会御驾亲征,亲自除掉这十几年前留下的祸患。
*
兖州城,肃正军中。
皇帝赵寅御驾亲征的消息甫一传来,整个兖州城平素里车水马龙的热闹声,就如同被大雪覆盖一样,消减了大半。
皇帝御驾亲征,意味着将调动朝廷所有的军力,来与肃正军一战。
肃正军再利害,也只占据了半个中原和江南,揭竿而起的时日才一年,面对朝廷分出力量镇压自然不会溃败,但若是皇帝调动满朝的力量要灭掉肃正军,又当如何?
聒噪的蝉鸣在庭院的树梢上响个不停。
公主府,内书房,秦恬换了轻薄的衣裳仍旧不住出汗,她去窗前拿扇子扇凉,看到了摆在窗下架子上的一只小匣子。
抽开匣子,里面是栩栩如生的五毒簪花。
是某位大哥送来的端午节礼。
小姑娘看住了那些簪花,拿了只蛇样簪花,那蛇神颤颤如真的一般,秦恬没有害怕,反而不禁勾起了嘴角。
他一个在前线作战的人,竟还记得这个。
比起她从前给他的五毒手串,这一匣子簪花的做工甚是细致,只看做工便晓得不是一日之功,可见他早早就吩咐了人做了这匣子簪花。
念及此,小姑娘心跳都快了些许。
只是战事吃紧,已有太多日子未曾相见了。眼下皇帝御驾亲征,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秦恬小小地在心里念了声佛,保佑所有肃正军的将士平安,亦保佑他安然无恙。
她站在五毒簪花前出了会神,才收起匣子,拿了扇子回到了书案前。
书案上摊开着三本药膳谱,秦恬试着配了几副药膳房子。
暑热蒸人,今岁夏日雨水不多,天气越发干燥炎热,初入夏日已是如此,就更不必说再过月余至剩下之时了。
肃正军的兵将们不仅不能避暑,还要顶着烈阳作战,不少兵将都有中暑之症,随军大夫都忙不过来,只能煮些绿豆水给众人提前消暑。
秦恬听闻之后,就思量起用药膳为众人消暑,从吃食饮水都布上消暑的药材,提前防备,待过些日天气更加炎热,将士们身体也能撑得住。
小姑娘写了数个方子,准备请几位大夫替她参详一番,再投入军中。
魏云策来的时候,正看到公主垂头思量药膳方子,额头上的细汗凝成汗珠,顺着鬓角的碎发落下来,落在纸上,她尚且未觉。
丫鬟又替他通禀了一声,“公主,魏先生来了”,她才惊觉抬头。
魏云策目光在她脸上微落,看着她眨着眼睛站了起来。
“先生怎么过来了?”
他温声,“孙先生等人想商议关于皇帝御驾亲征之事,便让在下来请公主一同前往。”
皇帝御驾亲征对肃正军造成的威胁几乎是从前的三五倍,秦恬也觉得此事紧要,应了魏云策,去寝殿更衣。
魏云策暂时留在了她的书房。
书案上是她来回思量琢磨的药膳方子。
魏云策低头看了一阵。
若她不是公主该多好,这一切呼啸的风雨与翻天的巨浪,都与她无关,她只需要专注于自己喜欢的药膳,守住她恬静的乐土。
可惜......
魏云策看着她那不甚精妙的字迹,又缓声笑了笑,替她用镇纸压好纸张,听见庭院里有了动静,便出了书房。
*
议事堂。
秦恬竟然见到了“父亲”秦贯忠,只不过有外人在场,她便只同他点头示意了一下。
连秦贯忠都自青州来了,除了远在前线不能离开的秦慎,肃正军中紧要人物都聚在了此地。
对抗皇帝的御驾亲征,要肃正军将这一年里积攒的力量、练出的本事、和所有能调动之力,都拿出来,凝聚于此。
众人从城池、兵将,到粮草、衣衫,再到人心、盟友,都细细点了一遍。
孙先生本忧虑万分,待众人论完这些,孙文敬反而长出了一口气。
“我本以为,肃正军未必能抵抗得了这雷霆之威,如今看来,倒是那皇帝没了可用之人,被迫离京亲征,以眼下的肃正军,如何不能同他一决胜负?”
这番话说得众人心中都灌出三分底气。
但何老先生还是道,“肃正军要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才好将这一战打得稳。诸位都不能懈怠才好。”
他说着,看向秦恬。
“老夫以为,连同公主殿下,也都不能得闲了。皇帝御驾亲征,各地不免应对,武将也就罢了,连文臣们也要卷入其中,他们不免动摇天下读书人的态度。我想殿下于此一道,还要用些力才是。”
继续拉拢读书人的心,就是拉拢天下百姓的心。
秦恬晓得,“不知该当如何?”
总不能每每有事,就去祭孔。
那就只有现身各地,营造声势了。
秦恬试着道了一句,“公主在各城出巡,应该也有一半御驾亲征之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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