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她是刚苏醒不久的钟情,是万籁俱寂时露水滴打草叶,她的美是一片死物中脆弱易逝的生机。
场内彻底安静了,远方传来倒数声,姚导的声音经由扩音器放大。
“Action!”
余执推门而入。
细微的响动声让钟情扬起了头,她脸转向门口,笑起来。
“你来啦。”
余执没有回答她,沉默地一步步走到她身边去。
他的个子很高,光从他身后照来,形成的阴影笼上钟情。
摄影扛着相机在侧面拍特写。
钟情察觉到了对方的靠近,她循着响动传来的方向走过去,因为不适应失明后的行走,手还在颤颤地摸索着桌沿。
余执却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只是侧身去拿桌上的花瓶。
那里面插着之前乔伦带给钟情的花,此时它已经有些打蔫了,余执是受乔伦之托,来给花换水。这是他此行唯一的目的,他并不在乎钟情的举动。
玻璃瓶摩擦桌面的声音响起,钟情停止了动作,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位,眼睛还是垂着,可嘴角却抿起来,镜头捕捉到她颊侧的酒窝。
余执进来以后始终没有开口,少女还以为面前站着的是她心心念念等待的人。那个人虽然也有着新人类的冷静与沉默,却会因为她随口的一句话,跨越半个市区买来一支还带着露水的玫瑰。
“谢谢你带来的花。虽然我看不见摸不到,但我能闻到香气。”
沉默的青年没有理会少女的道谢,他甚至没有分一点目光给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想要去抽出那支瓶中的花。
镜头给到余执清俊的脸庞特写,耳边是少女的轻声细语,而他连眉毛都没有动一动。
下一秒,毫无预兆地,镜头中出现了少女纤细的手指,带着小心的试探触碰到余执的脸颊。
余执僵住了。
“这丫头,又在改戏!”
镜头外,姚导坐在监视器前,半是兴奋半是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四下哗然,这个拨人心弦的动作竟然是她抛开剧本临时改动出来的。
原剧本中,余执会在走出门之前转头,对还在独白的钟情抛下一句“你认错人了,我是余执。”
接下来就是黎曼枝尽情发挥的独角戏。
表白错人的羞愤、失明的不甘、不被理解的孤独……这些都是江云照关上门后黎曼枝一个人的表演,她要求姚导给她一个近景的长镜头来完成这段演绎。
开拍前,她们考虑到江云照作为新人难免青涩,万一接不住戏反而弄巧成拙,不如黎曼枝自己表演来得保险。
现在看来,是黎曼枝演着演着,觉得江云照还有可以挖掘发挥的空间,决定把他拉进自己的演绎中来。
和黎曼枝合作过的人都知道她喜欢改戏。
之前刚出道的时候,她常常读完了剧本就去找导演提出自己的想法。偏偏她给的建议都很好,导演们听完一琢磨觉得不错,就会在拍摄时实践,一来二去真的拍出了不少好东西。
到后来黎曼枝也红了,偶尔在拍摄中临场改戏,导演想想她之前的创作,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放开去演。
今天这场还只是这部电影的第一次拍摄,她就直接在拍摄中改起戏了,横竖主创主演都是她,她有这个权力和试错的资本。
然而她的这个决定,对江云照和姚导都是考验。一个要临场发挥陪着她演下去,一个要随机应变调度现有的镜头去捕捉两人的表演。
姚导朝对讲机吩咐,让镜头继续保持特写。
镜头中的江云照是僵住的,他能感觉到黎曼枝温热的手指抵在他下巴上。
她改戏了。
镜头拍不到他心脏错拍的跳动,只能拍到他的睫毛扇动如蝶翼。
四年训练下来的职业素养让他紧急封闭自己的感官和想法,这是黎曼枝给出的挑战,他不想在两人合作的第一场戏中就让她失望。
“镜头拉出来,给近景。”
画面展开,将两人框在一起。
钟情仰着头,微微张着嘴,眼睛没有聚焦在对方脸上。
她的手指就是她的视线延展,聚焦在青年的下巴、嘴唇、鼻梁、眼皮,她用指尖描摹余执的脸庞,指腹碰到余执的睫毛,他眨了眨眼。
“新人类和旧人类其实没有不同。你也是温暖的,柔软的。”
这是黎曼枝自己加的台词,她说完后就停止了动作,手指还放在他的嘴唇上。
姚导立即知道,接下来要看江云照的反应了,她吩咐位于黎曼枝身后、江云照面前的机器就位拍摄。
“二号机给他面部特写。”
余执的眼神晦暗不明,眨眼的动作让他从刚才那种僵硬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他的瞳孔转动,盯住面前的少女。
对演员来说,演“收”的难度不比演“放”小,把握不好尺度,就很容易变成木头人。
他很轻地皱了皱眉。
一双桃花眼随着动作微微眯起,眼下浮现出淡淡的卧蚕。神情还是冷漠的,却因为细微的表情变化带出了一些晦暗不明的意味。
他还有一句台词要说,此时却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姚导盯着镜头,嘴里不住地默念那句他要说的话——她担心江云照被突如其来的改戏弄懵了,导致忘了词。
镜头里,余执移开目光,垂眸做了一个动作。
然而二号机遵循姚导的命令,只给到他脸部的特写,看不见他手上的动作。
好在下一秒,他就抬眼重新看向了钟情。
他的下半张脸原本搭着钟情的手指,此刻却被轻轻地挪开,接着,在他嘴唇之上,覆上了一朵半枯萎的玫瑰。
黯淡的红色映着他冷白的脸,他黝黑的瞳孔中也落入一点红,这让整个画面笼上一种奇异的美感。
远处拍摄着屋内全景的机器记录了他的动作。
刚才余执把花瓶中的玫瑰抽了出来,另一只手握住钟情的手指,他用花朵挡住嘴唇,钟情的手指被他放在了玫瑰上。
“你认错人了,我是余执。”
这是原剧本的台词。
江云照的声线本就清冽,此时刻意压低了一些,更显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可是,在说完这句之后,他顿了顿,又开口道。
“花在这里。”
这是台本中没有的话。
也许是花这个字眼本就柔软,也许是江云照说话时垂眸的神情让他的表情变得温和,总之在镜头中,他说这句话时,呈现出了恰到好处的一丝柔和来。
而这一丝柔和很快又消逝了,他笼住少女的手指,让她握住花,接着退开一步,转身走开。镜头在原地拍摄他走远,最后“啪嗒”将门关上。
余执终究没有给花换水,他的目的没有达成,花被握在了钟情的手里。
-
江云照走出镜头,立刻有场务迎上来,无声地向他竖大拇指。周围也有几人飞快地投来视线,朝他赞赏地笑。
他没有改变神情,脸上仍旧带着没出戏的冷意,面对旁人的肯定,也只是点点头,便径自走到一边的阴影中去。
众人的注意力很快便重新集中在继续表演的黎曼枝身上了,没有人察觉到江云照站在角落里,眼睛望着黎曼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的神情堪称恍惚,四下无人,他的目光没有遮掩地盯着镜头和灯光聚焦下的那个女人。他无意识地抬手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两分钟前她柔软的指腹刚擦过那里。
面对镜头时他极力地封闭着自己的感官,此时下了戏,五感如同潮水回涌一般返还刚才的感觉,被触碰时微凉的指尖、她身上淡淡的香气、面面相对时近到可以俯身接吻的距离。
黎曼枝的加戏是突然开展的角力,她差点让他接不住戏,而江云照临场发挥地将那朵花塞进她的手中,则是他的回击。
他能感觉到,当自己的手笼住她时,她的指头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瞬。
他用自己下意识的举动扳回了这一局。
可此时心脏撞击着胸腔,一下一下地提醒着,在戏外,险些溃败的人是他。
作者有话说:
看出来两人都想压对方一头的姚导:撕得好,撕得再响一点!(不是)
第10章 10
黎曼枝NG两次了。
江云照离开后,紧接着是她独自表演的长镜头。
第一次她选择在余执关上门后呆立在原地,以那支玫瑰花作为道具进行表演。
先是怔住,再摸索着坐在椅子上,抬手作势要掷开那朵花,却又舍不得,最后哀哀地流眼泪。
结果她呆坐半天,突然抬手示意导演喊卡:“不好意思,情感没到位。”
那朵花是原本的长镜头设计中没有的道具,这时候手上握着花,难免要分心到那上面去,表演的重心因此有了偏移。
黎曼枝撑着桌子酝酿情绪,视线扫到站在一旁的江云照,见她望过来,他转开头不和她对视。
这让黎曼枝又好气又好笑,他用那朵玫瑰打乱了她原本的表演节奏,现在不敢看她,难道是因为心虚?
不过她也没有怪罪的意思,江云照的这朵花是为了接住她加的戏,还接得特别好,现在反而是她被难住了。
于是第二次,黎曼枝索性提高了动作的激烈程度。
她对着余执关上的门愣神几秒,抬腿想去追,结果被椅子绊了一下,摔在地上。
这是实打实的摔,全场寂静,“咚”的一声闷响让围观的众人心惊肉跳。
而镜头里的黎曼枝却没有因此停下,她跪坐在地,明明看不见,却把那朵玫瑰捧到眼前,秀气的眉毛蹙起,眼中慢慢有了泪光。
“卡!”
这次是姚导叫停了。
她一喊停,立刻有助理上前去搀扶黎曼枝,她刚刚那样直接一摔,现在手肘和膝盖处直接有了淤青。
姚导坐在监视器前看刚才那段回放,黎曼枝也走过去,站在她身后看了会儿,却板起了脸。
“还是不对。”没等姚导说话,她先自我反省了,“刚才那点眼泪很假,倒不如说是摔疼了哭的。”
她说完吩咐造型师帮她补妆,把刚才磕碰得发青的地方打上遮瑕。
这是打算再来一条。
姚导就喜欢黎曼枝这点,敬业,肯一遍遍地磨戏。
这条镜头要说用,当然是可以用在电影里的,黎曼枝作为扎扎实实拍了五年戏的专业演员,光只是用技巧去演,都能把这段戏里的几个层次演出来。
只是她并不满足于“能用”这个层次,而是在追求“惊艳”。
刚才她临时的加戏和江云照的应对都让这场戏的前半段丰富了许多,因此黎曼枝后面的这个单人长镜头就不能只按原先的设计来。
两人在监视器面前看着回放讨论了半天,期间有助理和造型师帮黎曼枝简单地处理了伤口,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其余工作人员看得直咂舌,之前对黎曼枝不熟悉的,此时也心生敬佩起来。
“小江!”
黎曼枝和姚导讨论完,突然直起腰喊了一声。
江云照本来就在旁边看着黎曼枝处理伤口,此时见她叫自己,拨开人群走到她面前去,视线先落在她遮瑕后还透着青紫的手肘上。
黎曼枝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胳膊看了一眼,转头和姚导说:“等会儿我摔下去之前别拍到我伤口。”
她属于进入工作状态后就六亲不认的那类人,此时心里知道江云照是在关心自己,但这个信息在她脑海中只是简单地出现了一下,就很快被“好好拍戏”这件事压下去了。
江云照看到,黎曼枝和导演说完话之后又望向自己,神情很专注也很严肃。
“等会儿你也一起来,我们从你走到门口开始拍。你打开门不要出去,我在那个时候摔,然后你回头过来看我,我在你的注视之下演。”
她的态度感染了江云照,他将目光收回来,认真地听她讲戏。
等黎曼枝说完以后他停了一会儿,见她不打算作补充了,才开口问她:“我只是站着不动吗?”
黎曼枝想点头,但点了一下又停住了:“或者你想怎么演?”
江云照抬手指她膝盖上的伤:“即便再冷漠,见到研究对象受伤,也会有反应的。”
她抱着胳膊沉吟了半晌,觉得有些道理,去看姚导。
姚导从椅子上起身,视线在找场内梭巡,嘴里默念着什么。大概看了十几秒,她才收回视线去看面前的两位演员。
“如果这样的话,就要分一台机器拍他,而且后续还得给他加戏——照着你们的想法拍,余执的形象层次就变丰富了,连带着后面也要改。小江演得的确不错,但这是你的女主电影,小黎,你能接受吗?”
姚导的神情也是认真的。这时候三人之间的气氛堪称凝重了,周围的一圈人都不敢明着围观,纷纷低头假装在做事,只竖着耳朵听他们的对话。
黎曼枝没有立刻回答,她转身去看江云照,从头打量到脚,突然朝他迈了一步,两人的鞋尖几乎要碰上。
她的动作毫无征兆,江云照却没有后退,他几乎是静止在原地,只有喉结上下滚了滚,然后他低头,对上黎曼枝失焦的眼睛——这时她又成了钟情。
“再说一遍,花在这里。”
明明是那样青涩柔美的脸,开口说出的却是干脆的命令。
江云照眨了眨眼,她的手指悬在他嘴唇上方,只需要往前一倾身就能亲吻她的指尖。
明明戏里她是多情的,他才是无情的那个,而此刻,他听着黎曼枝不带起伏的语气,能做的却只有收住所有遐思,遵循她的指令。
“花……在这里。”
他重复拍摄时的动作,虚虚握住她的指尖,送上不存在的玫瑰,然后转头走开。
黎曼枝在他身后喊了一声:“你!”
然后是脚步声,小跑了两步,摔在地上——这回轻了一些,江云照转身,低头看跪坐在地上的黎曼枝,红裙像花瓣一样展开。
他下意识地伸手,却又很快收了回去。
“你自己可以起来吗?”
姚导喊了声停。
黎曼枝看上去快哭了,眼神还是空茫的状态,眉头一颤一颤地,嘴唇抿着却还在发抖。
没有人知道她在刚才短暂的时间里想到了什么,才让自己这样飞快地进入状态。但此时看来,江云照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引子,有了对手,黎曼枝之前的瓶颈当下被突破了。
姚导快步走过去搀她,回头朝助理喊:“让他们准备开拍,快一点!”
-
一晃眼的功夫,两个演员就重新回到了布景里,机位就绪,黎曼枝手上握着那支玫瑰,江云照站在门口。
他背着身,手放在门把上,等待导演喊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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