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遗憾吗?遗憾自己曾经缺席,在感叹吗?感叹时光如流水,会把曾经最清楚的人变模糊。
就像她现在这样。
时间是公平的,也会让她变得不了解楼泽玉。
她再没有吃早餐的心情,一门心思只想着,楼泽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一个人吃饭了?
2007年,那是她来到楼家的第一年。
那时候的楼泽玉,冷漠,少言,骄傲,没什么耐心,总是对她摆一张臭脸,以为这样就可以吓退自己。
她那时候的确有些怕他,除了每天吃饭的时间以外她都尽量躲着他,避免和他正面接触。
差不多小半年以后,她开始发现这个家里正经在家吃饭的只有她和楼泽玉两个人。
楼叔叔和林阿姨总是因为各种应酬直到深夜才会回家,也就很自然地错过了和楼泽玉一起吃饭的时间。
她发现这件事情以后暗自开心了好几天,她心里有个小算盘,觉得只要自己每天在学校磨蹭的时间够久,回家的时候楼泽玉一定已经吃完饭了。
只要不和他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那她的每一顿饭一定会吃得很香。
决定实行计划的第一天,她故意背错了课文被老师留下来,回家的时候已经六点半了。一进门,楼泽玉就坐在餐桌前等她,临到了,他几分不满催促:“怎么那么慢?吃饭了还磨磨蹭蹭的。”
她没有勇气反驳,和他一起吃完饭以后,她悄悄跟琴婶儿说这几天上课不太听得懂,每次都要被留下来,要她旁敲侧击告诉楼泽玉别等她,自己先吃。
第二天她故技重施,回家的时候已经七点了,楼泽玉坐在餐桌旁,琴婶儿正在将桌上的菜端进厨房。她暗自窃喜,觉得楼泽玉肯定是吃过晚饭了,所以她没忍住内心的高兴,嘴角带着笑和琴婶儿说话:“今天的题好难,又被留下了,好饿呀。”
琴婶儿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就进了厨房,正疑惑的时候身后传来楼泽玉冷冽的声音:“会饿还那么笨,连续两天都被留下来。”
她强忍住不满回头看他一眼,还是没敢多说什么。等琴婶儿重新将菜端上桌的时候她才知道,楼泽玉一直在等她,菜凉了,那就热一遍,一定等着她回来才开始动筷子。
她不信邪,第三天干脆七点半才回家,楼泽玉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竟然没有让琴婶儿提前做饭,反倒是等到她回来之后才让琴婶儿给他们俩一人下了一碗馄饨。
第四天,第五天......楼泽玉总能等到她回来才开始吃饭。有句话说得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楼泽玉就是专门来制她的。
他们俩的斗法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直到有一天,她在学校吃了老师给的一块蛋糕,回家之后没有吃饭直接回了房间。临睡前,她才从琴婶儿的口中得知,那一晚楼泽玉没有吃饭。
她对楼泽玉关于吃饭的执念十分不理解,在琴婶儿帮她吹头发的时候她忍不住开口问了。
那段时间琴婶儿将他们俩的勾心斗角看在了眼里,一开始她也以为楼泽玉会很快放弃等她,直到那天晚上,她才后知后觉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安语去到楼家的那一年楼泽玉才小学毕业,也正是那一年,他彻底告别了自己轻松自在的校园生活。
一毕业,楼泽玉的父亲楼奕君就给他请了好几位家教,并且要求他在三年的时间完成别人六年才能完成的学业,他彻底脱离了群体,成为了一个真正孤独的人。
楼氏夫妇长时间不在家,他就总是一个人读书,一个人运动,一个人吃饭,就连说话都是自言自语。
直到她来到楼家,他一成不变的生活开始有了变化。黑色的真皮沙发上会出现她五颜六色的头绳,花园的晾衣绳上会挂上她粉嫩的小裙子,甚至在他房间的地板上还会偶然滚出她遗落的积木组件。
她那时候不明白这些深层次的东西,只知道楼泽玉很孤独,和她一样,所以她本能地从心里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再后来,她逐渐尝试着与他对视,主动找话题和他聊天,陪他吃饭,看书,再厚着脸皮拉着他给自己讲题。
她和楼泽玉关系的升温,只靠吃饭这一件事。
哪怕他后来开始接管公司的业务,只要有时间他一定会回家和她一起吃饭。她问过楼泽玉,不回家的时候他和谁一起吃饭,他说:“不回家吃的饭都叫应付,和谁吃都不重要。”
手边的那杯牛奶凉了,她也没再喝。她起身去厨房,琴婶儿刚刚装好楼泽玉的餐具,一回头看见她在门口,关心道:“吃完了吗?盘子放在桌上就好,我马上去收。”
她小幅度摇摇头,说:“我没怎么吃。”
琴婶儿追问:“怎么不吃呢?胃口不好吗?”
“不是。”她往琴婶儿的提篮里看了一眼,说:“琴婶儿能不能加一副碗筷?我有点事情想去找泽玉哥谈,正好我陪他在公司吃午饭。”
“好啊!”琴婶儿一口应下之后又面露担忧:“你这脚还没好,还是别去了吧?万一在路上加重了伤势,还得受不少苦呢!”
“没事的。”她满不在乎说:“我在家里走来走去不也没什么事吗?我注意一点就好了。”
琴婶儿虽然还有些担忧,但看她这样子也不愿意松口,就勉强应下了。
出门的时候她从楼泽玉的衣帽间里找了一副墨镜和一个黑色的宽檐帽,顺带还把脚上的绷带拆了,自信不会被认出来她才跟着琴婶儿出了门。
JR的大楼离白檀湾不远,就在南越江入海口的半岛上,位置极佳,也很堵,到车库的时候已经是十二点十分了,正好是JR的午休时间。
琴婶儿带着她从楼泽玉的专用电梯上了楼,电梯门打开,走廊里站满了刚开完会的员工。
她的出现立刻吸引了众人的视线,但因为她把脸遮了个严实,并没有人立刻将她认出来。琴婶儿拉着她往边上靠了靠,人群中迎上来一个穿着黑西装的年轻人。
他看见琴婶儿就微笑着上前接过了她手中的提篮,并说了句:“楼总刚刚开完会,我带您过去。”
琴婶儿应了声“好”,将腾出来的手拉紧了身旁的安语。姚望注意到琴婶儿身后的她,眸子忽地一亮,小声说了句:“冒昧问一下,你是安语吗?”
她既然来了JR就已经做好了被认出来的准备,她也不惊讶,笑着回应:“是。”
姚望喜不自胜,立刻换了位置来到她身边,低声说:“我是你的粉丝。”
这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又听他说:“两年前我就在YouTube上看过你的翻唱视频。”他掏出自己的手机点亮屏幕,手机壁纸是她之前发在ins上的一张照片。他的表白很直接:“我好喜欢你。”
应该不会有人拒绝这样的喜欢,她想。
她很开心,笑容也很甜,边走边说:“谢谢你喜欢听我唱歌,你叫什么名字?”
他回答:“我叫姚望,是楼总的助理。”他身形高大,走在安语身边很好地将她和走廊中的人群隔绝开来,他的语气难掩兴奋,眼底藏着惊喜的光。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原来你是我们楼总的妹妹,这是多么奇妙的缘分呐!自从你回国我就一直关注着你的动态,最近的《月落》我已经单曲循环很久了,还想着要是有一天你开演唱会了我一定要去见你,没想到梦想实现得这么突然,我竟然今天就见到了你本人......”
姚望的话没有停,她也在听,可她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想,是不是经过昨天的微博,大家都默认了她是楼泽玉的妹妹?
姚望的视线一直不离安语,说完又试探着问她:“方便的话,待会儿我可以和你合个影吗?”
“当然。”她笑着回应。
这一整层除了楼泽玉和几位董事的办公室以外,还有两个会议室和一个很大的陈列厅,平时不开会的时候这一层办公的人并不多。楼泽玉的办公室在东边,姚望带着她和琴婶儿走过去的时候她看到了那间挂着“Leah Gao”名牌的办公室。
原来他们俩挨得这么近。
阳光从大厦外漫进来,楼泽玉的名字“Kilian Lou”出现在她眼前,姚望抬手敲门的间隙,门内传来一个成熟冷厉的女声。
“楼泽玉,你究竟在想什么?你知道我有多期待和藤原老先生的联名吗?在巴黎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现在呢?”
她站在门外,并没有听到楼泽玉的回答,而在整个JR能够直呼楼泽玉大名的人只有一个。
高映寒。
第14章
姚望预见了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他非常小声地冲安语说:“我们还是去会客厅等一下吧。”
安语的脚步没动,低声回应:“你先带琴婶儿过去吧,我等等就来。”
姚望留给她一个不安的眼神,转身带着琴婶儿去了会客厅等候。
楼泽玉的沉默似乎更加剧了高映寒的不满。她的声音带着怒意,再一次喊了楼泽玉的大名。
“楼泽玉,你知道有多少品牌等着要和藤原森屿联名吗?你知道JR上下为了这次联名付出了多少心血吗?你知道我来回飞了东京多少趟吗?都到最后确定阶段了,你竟然为了你妹妹连夜从东京飞回来,只是为了处理一个微不足道的谣言。你的理智呢?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计算过JR的损失吗?”
“什么损失?”楼泽玉终于开了口,和高映寒不一样,他的情绪很稳定,声音平静到让人脚底生寒。
“什么时候看不见的收益也能算作损失了?”
高映寒深吸了口气,像是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怒火。
“你不要跟我玩文字游戏。藤原森屿已经六十八岁了,明年是他最后一次世界巡展,这几年他频频为女性运动发声,得到了全球许多女性组织的支持,是目前艺术界商业价值最高的艺术家,你会看不到他为JR带来的收益吗?你将这个绝好的机会拱手让给了云缦,你看不到损失吗?”
楼泽玉的声音还是很平缓,丝毫没有因为高映寒的质问而产生波动。
“你也知道他是艺术界‘商业价值’最高的艺术家。”
“有问题吗?”高映寒反问。
“没问题。”楼泽玉继续说:“我不否认藤原森屿在艺术界的造诣,但你口中所说有关他公开支持女性运动的行为,并不能让我爽快地签下那份天价合约。”
高映寒再一次质疑:“楼泽玉,你能不能搞搞清楚?我们的客户超过百分之八十都是女性,藤原森屿的受众和我们的客户群体高度契合,和他合作可以极大提升JR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还能加深已有客户群体的粘性,百利而无一害,你为什么会被价格缚住手脚?还是说,这是你搞砸联名案之后的拙劣借口?”
楼泽玉沉默了片刻,在这寂静中间,站在门外的安语也揪着心。
她完全没有想过,原来那天晚上楼泽玉是为了她连夜从东京飞回来,那这是不是说明,是她间接搞砸了JR的联名?
出神时,楼泽玉的声音又传来。
“你这么清楚他的受众,那你为什么没有思考过他近几年为女性运动发声的真正目的?”
“为女性运动发声能有什么目的?!”高映寒明显有些急了,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不少。
但楼泽玉还是很冷静,冷静到令人抓狂。
他问:“你觉得那些正在遭受苦难和不公的女性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是有人替她们拉横幅?组织抗议游行?还是所谓名人的一次公开支持?你为什么会觉得一个享受了一辈子性别福利的男人会真心为女性发声?在全球这么多的女性运动和组织中间,他有为其中任何一个群体提供过实质性的帮助吗?你知道那份精彩的发言稿可以为藤原森屿带来多高的收益吗?”
“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藤原森屿做了什么?哪怕他吸着整个女性群体的血?”
高映寒没有回答。
楼泽玉又问她:“你知道藤原森屿从一开始到现在抬了多少次价格吗?除了BKL,云缦和Turning都是后来才加入了竞价,你看不穿他们的真实意图吗?BKL又为什么会在我退出之后也放弃了竞价?是没钱吗?”
“我知道你非常欣赏藤原森屿,但你别忘了,我是商人,逐利是本性,目前他给出的价格已经远远超出了JR的预算。这是一笔非常不划算的买卖,放弃联名是十分理智且合理的决定,Jovan Russell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需要借势才能打开市场的品牌了,如今,更不会为了你的个人崇拜买单。”
办公室内两人长久沉默,这一场交锋还未看见最后的结果。
她从来没有深入了解过楼泽玉的工作,以为只是继承家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听完了他和高映寒的对话,她才对楼泽玉肩上的重担有一个全新的认知。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一家狭小的裁缝铺在英国伦敦伯灵顿市场街挂牌,Jovan是楼泽玉曾祖父楼乔温的名字。
华人在异国他乡的闯荡本该不易,可楼乔温却凭借中华传统刺绣和简洁的设计剪裁,牢牢抓住了一批英国贵妇的心。
特别是一位名叫Helena Russell的贵族小姐。
Russell家族资本的介入让这个年轻的品牌迅速成长,在当时的欧洲刮起了一阵浓浓的中华风。之后的二十年时间里,Jovan Russell名声大噪,贵妇小姐们的订单排成长龙。
九十年代,Jovan Russell的门店终于开到了港城,中华底蕴,西洋品牌,在当时必然要承受来自社会各界的压力。再加上股权的变动,公司管理层的决策失误,产品线的混乱,市场的不认可,一度让这个存在了几十年的品牌陷入绝境。
而在这个动荡时期接管JR的人就是楼泽玉的父亲,楼奕君。
那时候的楼奕君找不准JR未来的方向,盲目利用名人资源造成公司巨大亏损,好几年里,JR拿出来的财报都是负收益。
楼泽玉小小年纪就意识到了家族的危机,十五岁申请大学,十八岁提前毕业回国接触JR的业务,二十岁就正式接管了Jovan Russell。
他只用了短短三年就重新拿回了属于JR的市场份额,在那之后的几年里JR飞速发展,一跃成为如今的华人第一高奢。
楼泽玉为JR付出的,远比她想象中还要多,也只有他能够平静应对高映寒的质疑,丝毫不动摇立场。
高映寒沉默了很久,开口时,还是不甘示弱。
“楼泽玉,你为什么要用人性最卑劣的想法去揣测别人?你真的太令人失望了!周末之前,我会向董事会提交辞职申请,你需要为你的决定付出代价。”
她听见了高映寒向外的脚步声,她迅速绕过墙角,避过了和高映寒的见面。
“砰”一声,楼泽玉的办公室门被用力关上,她也跟着心惊了一下。高映寒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走廊拐角,脚步带起的一阵风吹动安语散乱的发丝。
他们两个人,正如外界所言是门当户对,势均力敌。高映寒出身豪门,又极具艺术天分,今年刚过30,就已经是全球闻名的青年设计师。只有她可以在楼泽玉的步步紧逼下依旧保持自我,也是她怎么都学不会的潇洒。
她站在拐角处没动,是琴婶儿提着野餐篮过来她才悠悠回神。她接过了琴婶儿手中的提篮,微笑着说:“我去吧琴婶儿,你先回家,我等泽玉哥下班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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