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珣和向晚不光是累,而且也饿了,他们就是早上时吃了点饭,中午除了那点零食外,基本没吃什么东西,此刻程珣见到好吃的饭菜,也顾不上文雅了,简直吃的狼吞虎咽,程凯文踢了踢儿子的脚,示意他看向晚。
程珣不明白,程凯文就在他耳边小声说:“别只顾你自己,照应一下小向。”
程珣这才发觉向晚只吃她近前的那两样菜,远处的根本不夹,他在向晚的错愣中拿过她的碗筷,替她夹了满满一大碗,沈玉竹跟丈夫交换了一下眼色,笑着说:“小晚,以后你跟程珣在一块,让他做饭,他做饭很好。”
向晚问程珣,“你真的会做饭?”
“还可以吧,反正能做熟,哎哟,我忘了你不吃辣”,程珣指着向晚碗里的香肠说:“给我吧。”
“你不是也不吃辣吗。”
“我饿了吃什么都可以。”
向晚就把香肠全部夹给了程珣。
吃完饭,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程凯文又提出献歌,向晚以为他是唱歌,但看到程凯文从里屋拿出一只乐器出来,才知道他要吹曲子,程珣告诉向晚,他爸爸拿的那东西叫埙,是一种古乐器。
程凯文想吹他那首最拿手的曲子《思美人》,但又觉得,对着儿子带回来的女朋友吹这个似乎有点不妥,虽然小向应该不懂,但万一人家问起来呢,他总不能撒谎,那要不《梁祝》?好像不太吉利,两个年轻人看起来那么要好,难道要咒人家化蝶吗,所以程凯文思来想去吹了一首《西风》。
向晚很给面子,鼓着掌表扬他吹的好,程凯文谦虚的摆着手说,他只是业余而已。
沈玉竹也说有礼物送给小向,她也去了一趟里屋,拿出来一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只玉镯,向晚说什么也不肯要,沈玉竹抓起她的手,把镯子给她戴到了腕上。
“其实,我珍藏了不少首饰,都落在……,我喜欢收藏,但不喜欢戴,可这只镯子是程珣的奶奶给佚䅿我的,现在我把她给你,算是一种传承吧。”
程凯文见妻子给的是实物,而自己给的却是看不到的东西,有点没面子,提出让程珣和向晚跟他去里屋,他要送给向晚几本书。
“爸爸,你那些书还是留着自己看吧,向晚不一定爱看的。”
“怎么不爱看,我觉得小向一看就是爱读书的孩子,哪里会像你似的,就知道吃。”
程凯文从床底下抽出一只木箱子,打开来,满满当当的全是书,而且基本都是线装的,他让向晚挑几本,但又叮嘱向晚不要勉强,否则拿去了给他丢在一旁,他会心痛。
向晚挑了一本《苏东坡诗集》,一本李渔的《鹤归楼》,程凯文问向晚是不是也喜欢苏东坡。
向晚说她特别特别喜欢。
程凯文很开心,他认为一个喜欢苏东坡的姑娘,大概也是豁达而善良的。
时候不早了,沈玉竹提出让向晚早点休息,说村长那边有点事,让他们过去照应一晚,所以,她和程凯文就不在家里住了,向晚见他们夫妻一人卷着一筒被褥往外走,心里挺过意不去的,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劝阻。
程珣把他爸妈送过去之后,带着一头汗回来,向晚问他,“路很远吗?”
“不远,我跑着回来的。”
“锻炼身体呀?”
“不是”
“其实,他们不出去住也可以的,不是有三间房吗,能住的开的吧。”
“没事,他们凑在一块聊聊天也挺好的,老村长很喜欢听我爸扯东扯西,我看他把酒都备好了。”
向晚打破沙锅问到底,“什么酒?”
程珣说:“红高粱,还有一叠花生米,一叠老蚕豆。”
路上的时候,沈玉竹跟程珣说起过,为什么去外面住,家里有三间房是不错,但厕所和洗澡间都建在院子里,女孩子家脸皮薄,要是洗洗澡或者上厕所什么的,有他们夫妻在,向晚一定会觉得别扭。
再说了,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们也不忍心让他打地铺,程凯文说,一开始,程珣告诉他自己找了个对象,并且马上结婚时,他觉得很荒唐,年轻人谈谈朋友是可以的,可结婚怎么能那么仓促呢,但他今天一见到向晚,就觉得这姑娘很不错,大方又随和,跟自己儿子很般配。
“程珣,待会儿你们单独相处,你一定要尊重人家姑娘,君子跟流氓的区别就是,君子能克制自己的欲望,程珣你说,你是选择做君子还是流氓?”
程珣嗖的一声把脚下的小石子提出老远,“我不做君子也不做流氓。”
“那你做什么?”
“不用我做什么,我生来就是人。”
眼看着程凯文就要发火,沈玉竹慌忙拉住丈夫的胳膊,“行了,你相信孩子吧!”
三盏蜡烛中,有一盏已经到底了,程珣走过去把火吹灭,然后站在向晚面前清了清嗓子,“院子里有个洗澡的地方,你要是,咳咳,可以去。”
向晚说她怎么没注意。
程珣带她走到外面,指指墙角的一间小木屋,“很简陋,我爸把蜂窝炉拎过去了,也有热水,可能还是会有点冷。”
向晚有每天换内衣的习惯,以前在家,她每次都是等很晚的时候,去水房草草冲一下,或者把水打到自己房间,他问程珣会不会很麻烦,程珣说不会。
“你去拿东西吧,我把水给你拎过去。”
沈玉竹让向晚住的,是之前程珣和程砚的那间房,收拾的很整洁,里面有两张床,都靠墙放着,向晚要睡的那张,沈玉竹提前换好了床单被褥,她还给向晚拿出一双新棉鞋让她穿,说穿皮鞋不舒服。
向晚换上鞋,把洗澡用的东西放到布包里,木屋很小,两个人站都有点挤,程珣拎了两桶水过来,一桶凉的,一桶热的,屋子里放了两只木椅,一个用来放水盆,一个用来放衣服,程珣替她安顿好之后,就走出去了,并替她关上了门。
向晚洗的很快,不到十分钟就出来了,她卷着裤腿,光脚趿拉着棉鞋,看到程珣正在院字里逗狗,她走过去,也伸手搔了搔那只大黄狗的脑袋,“你去洗吗袁弘,水还够用。”
“我忘记告诉你了,你都用掉就行,我凉水也没事。”
“那多冷。”
程珣见向晚手里攥着一团湿东西,想也没想就说:“那边有晾衣服的地方。”
“没事的,不用。”,向晚肯定不会晾的,如果明天早上沈玉竹夫妇看到了,那多难为情,如果大家相处长了还好,但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向晚做不到这么外放。
程珣恍然间有点明白了向晚不好意思的原因,他盯着狗脑袋说:“我爸妈不会那么早回来,而且,我向你保证,没有人会看到。”,他走到屋里拿了两根衣架出来,然后替向晚晾在了衣杆上。
“那间木屋,是我爸替我妈妈修的”,程珣挨在向晚身旁继续逗狗,“我妈特别爱干净,可能是因为职业的原因。”
向晚哦了一声说:“沈医生看起来脾气很好。”
程珣笑了笑,“那是你没见过她发火的样子,挺吓人的,好了”,程珣站起来伸个懒腰,“我也去冲一下,不能浪费你给我留的热水。”
程珣出来的时候,向晚已经不在院子里了,他走到屋里,见向晚那间还亮着灯,就敲了敲门,“向晚,你睡了吗?”
“没有,你进来吧”
向晚正盘腿坐在床上,白毛线衣外套着一件棉坎肩,淡黄的蜡烛光照在她身上,看起来很闲适,程珣一见到她的样子就笑了,“你这个坐姿实在是不像南方人。”
“是吧”,向晚也笑,“我从小就喜欢这么坐,我妈老说我投错胎了,应该投到东北,咦?”,程珣问她怎么了?
“你洗头了?”
程珣说是,“我发现你头发挺多的。”,向晚偏偏头,抓了一下自己的马尾,“是的,洗头发可费劲了,我妈妈说头发多的人,一辈子是劳碌命,我真怕自己会拉一辈子电缆。”
“不会的向晚。”
程珣最早知道向晚,还是通过厂报开始的,厂里每个月都会印一版报纸,然后分发到各个车间,基本上都是介绍的每个工段的工作进度,只有很小的一个版块刊印着散文诗歌,每次程珣看报纸都会自动忽略掉那些酸掉牙的东西。
但有一次他无意间在那个文艺版块上,看到一个人名:秋天,他觉得可太有意思了,就把那篇文章也读完了,文章写的很朴实一点都不矫情,他就问工友秋天是谁。
工友告诉他是向晚。
程珣觉得自己的安慰没太有力度,又加上一句,“我们都还年轻,以后肯定还会有机会的。”
“但愿吧,程珣,你困吗?”
“不困”
“那你可以跟我说说你家里的事吗?”
“你想听?”
“嗯”
第九章
其实,程凯文和沈玉竹前半段的人生一直是比较顺风顺水的,他们在北锣鼓巷的净水胡同里长大,就住对门,当然,那不是他们自己的家,程凯文住在外婆家,沈玉竹住的是奶奶家。
程凯文经常被外婆带着去沈家玩,每次去都会见到那个扎着两根麻花辫,秀秀气气的小姑娘跟在爷爷身边,目光炯炯的看着爷爷给一些病人诊脉、开药,没有病人的时候,那位老中医就给孙女讲解人体的穴位,或者,让她记一些药品的名字和功效,程凯文觉得无聊极了,经常听着听着就在一旁睡着了。
再大些,他们回到了各自的父母身边,开始读小学、中学,后来,程凯文考上了师范大学并留校做了一名老师,沈玉竹读的是中医药大学,也顺利留校,他们的人生简直相似的出奇,所以,顺理成章的走在了一起。
婚后,沈玉竹先后生下两个孩子,一家人住在中医药大学的附属家属楼里,温馨幸福。
如果不是发生后来的那件事,程凯文或许依旧是沉浸在他的故纸堆里,正如她的妻子沉迷治病救人一样,夫妻俩平淡安宁的相伴到老,但潮水尚且有涨有落,可能就连上天也嫉妒他们的生活过于平顺了,就出其不意的给了他们一棒。
程凯文有个大学同学,毕业后去了边疆支援国家建设,程凯文自认为跟这个同学的关系很好,上学时他经常把这位同学邀请到家里同吃同住,他觉得他们俩好的几乎可以称的上是知己或手足,于是,在给这位同学写信的时候,他知无不言的把自己对一些政策上的见解,全部都合盘告诉了这位同学。
某一年的一个冬天,正在课堂上谈笑风生的程凯文,突然就被闯进来的几个年轻人给带走了,然后,他就被学校停了职,紧接着就牵连到了沈玉竹。
那段时间,夫妻俩天天被叫到一个地方谈话,那些人不停的让他们写检查、交代问题,这些尚且可以忍受,最让人难过的是,夫妻俩每次被带到不同的房间后,那些人都会让他们脱光衣服,然后再在一群人审视的目光中,一件件穿回来。
程凯文作为一个男人都觉得万分屈辱,更何况是优雅惯了的沈玉竹,但是这个女人始终像一只高傲的鹤一样,她用行动告诉那群人,她只是屈服于他们手中的权力,但她永远都不会对某个人低头,她那种水一样清洁的态度,更加挑起了那些人的气焰。
女人永远擅长对付女人,再后来,那几个负责改造沈玉竹的女人,让她写清楚和程凯文认识的经过。
沈玉竹据实写了,因为她没有觉得这里面掺杂任何不堪的东西,然而,这只是开始,后来,那些人又让她交代她和程凯文的家庭生活,其中包括夫妻生活,沈玉竹当然不肯写,这些人就用别的办法一次次折磨她。
崩溃有时候就在一念之间,有天回家的时候,沈玉竹看着街边飘零的落叶,心想她的人生到此为止算了,于是,半夜的时候,她把头伸进了吊起的绳子里,却被正迷迷糊糊起来上厕所的小儿子给撞上了,接着就吵醒了程凯文和程珣。
程珣吓出了一身冷汗,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就没了妈妈。
程砚抱着沈玉竹嚎啕大哭,他说,要是沈玉竹死了,他马上就跟着去,然后也把哥哥和爸爸带上,沈玉竹果然被震慑住了,往后,她再也没有了那种想法。
几个月后,他们一家迎来了转机,据说是沈玉竹的一个病人家属帮了他们,由此,程凯文的问题从ZZ错误转成了思想错误,所以,必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以此肃清他们夫妻俩的小资产阶级做派。
“所以,你就跟着你爸妈来到了这里?”,向晚在听程珣讲述的时候,好几次红了眼眶。
“是他们先来的,我晚一年到,因为那时我还在读书。”
“如果你家里不出事,是不是你就可以去读大学了?”
程珣说:“或许吧”,他读书时成绩一向很好,尤其是理科,但出了程凯文的那件事之后,他就彻底失去了被推荐上大学的资格。
“程珣”,向晚双手拢着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这个动作很无害,就像一只软软的小动物一样,以至于程珣回答她时,声音都放的很轻。
“你有理想吗?”
程珣想了一会儿才说:“有”,向晚觉得程珣每次在面对比较神圣的问题时,都会思考一会儿再回答,这个习惯很拿捏人,因为它会让你觉得这个人特别可靠。
“我喜欢天文”
“天文呀,听起来挺难的,是关于什么的呢?”
“宇宙,就是宇宙运行方面的。”
家里出事后,程凯文曾经一度非常担心两个儿子,怕他们接受不了,但程珣和程砚似乎并没有像父亲想的一样,那么脆弱,他们很快就接受了另一种生活。
程珣觉得这很有可能和自己从小就喜欢天文有关,宇宙那么大,人类渺小如尘埃,可能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都属于偶然,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至于程砚,只要让他活着,去当乞丐也没事。
蜡烛又只剩了短短一截,程珣站起来说:“向晚,时候不早了,你休息吧,我就在旁边一间,你有事叫我。”
向晚嗯了一声,转头把蜡烛吹灭,这时,她觉得自己应该上一下厕所,晚上她喝了一瓶汽水,要是夜里起来就不好了,这样想着,她就轻轻走下床,趿拉上棉鞋,走到堂屋,正要推开门,程珣就从他父母那间走出来了。
向晚回头看了看他说:“我出去一下,你先睡吧。”
“我陪你”
“不用”,这个程珣,难道他就听不懂吗,她去的是厕所,他陪着算什么。
“那边没有灯,你等我一下”,程珣回屋拿了个手电筒出来,也没交给向晚,而是说:“走吧。”
厕所建在最西边的角落里,那边放着很多农具和杂物,要是程珣不在后面替她照着路,向晚觉得自己真有可能会摔跤,在距离还有十步远的地方,程珣把手电筒交给了向晚,说他在外面等她。
再回到屋里,向晚很快就睡着了,而且一宿无梦,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户照在了床头上,她穿好衣服,准备去院子里洗刷,这时,程珣敲门进来了,他默默的递给向晚一摞东西,是一条毛巾,和一件内衣,叠成小方块的样子,她的那件内衣是三角的,也不知他是怎么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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