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姐当真不识沈大人吗?”门房心直口快,狐疑地瞧了眼聂晚昭。
不应该啊,沈郎君的名声,满京都无人不识。
“嗯?”聂晚昭不解。
门房哑言半响,徐徐解释:“沈大人是荆州、忻州两地的提刑按察使司副使,也是宣阳侯府的嫡长子。”
提刑按察使司副使,宣阳侯府嫡长子。
聂晚昭抿唇,在心里过了一遍这两个名号。
她还是想不起来记忆里有这么个人,嫌弃门房遮遮掩掩不说个清楚,遂皱眉追问:“他叫什么名字?”
门房纳闷了,他都提醒的这么明显了,六小姐居然还是不知沈郎君吗?
见她神色焦急隐有怒意,门房只得匆匆道:“他叫沈黎安。”
沈黎安,宣阳侯世子,是太后侄女荣安郡主的亲儿子,天资绝伦,少年成名,十七岁中举,二十岁高中状元,更是凭借一张清隽出尘的脸,俘获满京都无数少女的芳心。
他至今都还记得,当年沈黎安高中状元,跨马游街时,慕名而来的姑娘把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对其投掷鲜花和荷包,漫天如雨,直叫人睁不开眼。
外放为官三四载,如今二十三岁,年纪轻轻就已是位居四品的实权重臣,名声虽差了些,但可谓是无人能及、无人不识。
偏偏六小姐不识。
不过沈黎安风头正盛之时,六小姐还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没听过他的名号也实属正常。
聂晚昭反复咀嚼这个名字,有些难以置信。
竟是他?
这个名字是每次闺阁聚会必聊的谈资,零零散散占据了她大半个懵懂的少女时期,虽未曾见过他本人,却也知道此人在京都城颇负盛名。
贵女们天天嚷着要嫁的天之骄子是他,人人厌弃喊打的宦官走狗也是他。
云中月,海底泥,不可及,皆是他。
出身高贵,却自甘堕落,为了往上爬竟然摒弃读书人的铮铮傲骨,主动巴结奸佞宦官萧钰与其为伍,为清流一派所不耻,记忆里就连父亲也曾叹过他一声:可惜。
离开京都已经两年,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早就淡却,如今再提起,只觉唏嘘一场。
“六小姐还有要问的吗?”门房问。
聂晚昭自思绪里回过神,挥手示意门房可以自行离开:“没有了。”
晌午的阳光倾泻而下,在她眼下映出一道浓郁的阴影,神情冷淡,让人有些难以琢磨。
绿瑶站在她身侧,忍不住出声提醒:“小姐,可还要去见侯爷?”
“算了。”他的名声虽差,但好歹也是朝廷官员,那日兴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说不定。
聂晚昭神色一缓,看向绿瑶:“走吧。”
裙衫微动,她率先抬步。
第8章 宝贝疙瘩
◎直勾勾盯着他瞧◎
还未走出多远,远远地就听见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我扔的比你远,我赢了略略略——”男孩儿搞怪的做了个鬼脸。
他的同伴似有不服,哼哼唧唧接话:“哼,哪有?我们再来一次,我这次绝对扔的比你还要远!”
聂晚昭拧起秀眉,循着声音找过去,便瞧见两个半人高的男童踩在廊桥的围栏上,大力地朝下方的过道投掷石头,身子摇摇晃晃的,随时都有摔下去的可能。
见此危险行径,聂晚昭心里顿时一惊,两手提起裙子,疾步朝他们的方向赶。
她一边跑,一边注视着那边的情况,本想高声喝止两人的行为,但又怕自己突然出声,会吓到两个孩子,适得其反让其真的摔下去。
没等她赶到两个孩子的位置,便先出了事。
其中一个男娃手腕脱力,石头从手中脱落,拳头大小的石头径直砸向廊桥下路过的男人。
尖锐的痛感袭来,温禹行抬手碰了碰石头砸到的地方,指尖立马被染上了湿润的红色。
“不好,砸到人了。”
“咱……咱们快跑吧。”
“你们两个,还想跑?给我站那儿!”娇俏带着怒意的女声自头顶徐徐传来。
温禹行闻声仰头,撞入一双柔情潋滟带着几分歉意的秋眸。
“温郎君,你没事吧?”少女浮出担忧的神情,她的发髻因为方才的跑动揉乱了些,鬓发散开,几缕发丝贴在莹白脸颊,有几分柔婉的美。
温禹行愣住了,他对聂晚昭的印象还只停留在还没完全长开的年纪,不曾想何时竟已出落得如此夺目脱俗。
聂晚昭今日身着湛蓝色的云纹寻纱裙, 挽了个蝴蝶髻,斜斜簪一支樱蓝步摇,耳戴一对样式简单的白玉耳坠,眉若远山,艳色染朱唇,甚至还在双眉之间贴了一张用花茶油饼做出来的花钿,让原本就明艳的样貌更加出彩了。
惊鸿一瞥,便知美人绝色。
他一时看呆了眼,没由来地红了耳根,后觉不妥,连忙错开视线,愣愣地回道:“温某无碍。”
听到他的回话,聂晚昭暗自松了口气,可目光触及到对方额角上的那抹鲜红,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担忧。
竟然砸伤了?
温禹行出身寒微落败的温氏一族,与聂家天差地别,两家本不该有所来往,却因其祖父是荆州有名的下棋高手,偶尔会来老宅陪同致仕的聂老爷子下棋,两家这才有些来往。
因着这层关系,温禹行和二哥算得上幼时玩伴,曾经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同窗,关系还算不错。聂家回到荆州后,温禹行抽空会来府上找二哥探讨学问,今日应当也是刚从二哥那儿出来。
她垂在身侧的手捏了捏,余光瞥见两个小家伙偷摸摸想跑路的小动作,立马出手揪住两人后脖颈的衣领,板起脸教训道:“你们两个,还不快下去跟温叔叔道歉?”
“绿瑶,去三嫂那儿拿盒药膏来。”三嫂的院子离这儿最近,往返不费多少时间。
温叔叔?
尚未娶亲的温禹行挑眉,听到最后那句,笑了笑:“无需麻烦,只是……小伤。”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落下,那抹倩影就已揪着两个奶团子从旁边的阶梯一步步走了下来。
两个孩子今年刚刚满七岁,乃是整个侯府的宝贝疙瘩,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平日里被家里人宠上了天,久而久之,这性子难免就娇纵了些。
府里能镇住这两个淘气包的就唯有他们的亲爹和聂晚昭,前者那是来自老子的血脉压制,后者则是比他们更娇纵更受宠,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脾气大?她脾气更大。有靠山?她靠山更硬。
两个小家伙对视一眼,随即高高举起胖乎乎的双手,互握合于胸前,猫着身子拱手致歉:“温叔叔,对不起,我们错啦。”
两个小家伙齐齐低垂着眼,小嘴巴撅起,泪汪汪的可怜极了,任谁看了都不忍心过多苛责。
温禹行微微附身,侧脸如玉,长睫垂下淡淡的阴翳,嘴角的笑意温润柔和:“小伤罢了,我并无大碍,只是下次切莫高空抛物,再砸到人就不好了。”
他谈吐时轻声细语,透着真诚和耐心,周身散发着谦谦君子之气,备显平易近人,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聂晚昭美眸微敛,看向凡哥儿两人:“听到了吗?以后可不能再这样做了。”
“小姑姑,凡儿(延儿)知错了。”两个小家伙连连点头。
“怎么回事?”一道低沉雄厚的嗓音自温禹行的背后传来。
聂晚昭抬眼望去,一行人浩浩荡荡缓步而来,都是些在父亲身边做事的熟悉面孔,而问话之人是她为首的爹爹。
落后他半步的颀长身影,让人难以忽视,一众人里就数他个头最高最挺拔,正是沈黎安。
似是有所察觉,他清冷的眸子睨了过来,只觉得眸光十分沉,像是逐食的老鹰,令一切都无处遁形、避无可避。
所幸他的眸光只是短暂地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便挪移向旁处。
聂晚昭骤然松了一口气。
两拨人互相见礼,聂闲云淡淡的目光扫过温禹行头上的伤,若有所思:“这伤是怎么回事?”
身后的小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裳,微微颤抖的小手似乎有些害怕,聂晚昭上前半步,本想开口解释,没曾想温禹行却主动开口。
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将事情的经过一笔带过,还贴心的弱化了两个孩子的过错。
“小公子无心之举,侯爷无需介怀。”
聂闲云颔首,犀利的目光看向那两个藏身在聂晚昭身后的小鬼头,见他们吓得缩了缩脖子,忍了气,说:“那也是我这两个孙儿误伤了你,且留下处理完伤口再走吧。”
温禹行点头:“多谢侯爷。”
聂闲云有事在身不便在此多做逗留,朝聂晚昭嘱咐了一句:“带他们回去,让你大哥好好说教。”
“爹爹有事外出,给你母亲传个话,晚饭就不在家吃了。”话语间柔情满满,与方才的冷硬形象大相径庭。
“是。”聂晚昭乖顺点头。
沈黎安环臂身前,再看聂晚昭,似乎饶有兴致。
聂晚昭被他盯得背脊一紧,转头看向他,这才发现,沈黎安眼里凝着清光,唇角也微翘,看上去比之前温柔许多。
笑得莫名其妙,真不知他在打什么坏主意,她大着胆子,警告似地瞪了他一眼。
沈黎安被她瞪得愣怔刹那,指尖轻点几下胳膊,嘴角的弧度不自觉微微扩大,只是看了几眼,怎么跟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似地伸出了爪子。
旁人并未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唯有温禹行若有所思地在两人之间扫了两眼。
一行人抬步往前继续走,擦身而过之时,聂闲云突然在温禹行身前停下脚步,偏头发问:“听思渡说,你不日便要启程参加明年的春闱?”
他之所以记得,还是因为二子聂思渡在他耳边念叨过几回,说他这位好友时运不济,明明颇具才华,却因亲人接连去世绊住了前程,科举考试就只能一拖再拖,如今二十三四了没个前程不说,甚至都还未娶亲。
如今一见,这孩子仪表不凡,举止温和有礼,眉宇间还有一种难得的刚毅清正之气,好好栽培定是个有出息的,好苗子可遇不可求,他难免也动了恻隐之心。
温禹行似是没想到侯爷会记得这事,先是一愣,随后面上露出些许欣喜之色:“劳烦侯爷挂记,晚辈将于月末启程赴京。”
“温老留下的棋谱,本侯尚有不解之处,走之前若有闲暇,来府上为本侯解疑如何?”聂闲云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有真才实学,他也乐意帮一把。
北朝取士,光有考试成绩是万万不够的,礼仪道德也纳在考核标准,由此衍生出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考生要有各州县有名的达官贵人的推荐。也因此,考生纷纷奔走,各处投献自己的代表作,以此来显露头角。
聂闲云的话代表着什么,在场的人都跟人精似的,再清楚不过,侯爷怕是有意要提拔这位青年呢。
“晚辈的荣幸。”温禹行抿唇笑了笑,并未因为天降喜讯而若狂,神色和举止都格外冷静,仿佛彼此只是在话家常。
不卑不亢还算知礼,聂闲云满意地点了点头,余光瞥见一旁明显心不在焉的聂晚昭,见她直勾勾地盯着某一处,好奇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
沈黎安站在一旁,似乎并没注意到身侧的人儿正盯着自己,微微阖眼,双目轮廓狭长,眸底深处是全然的漫不经心,眉峰如刃,薄唇稍扬,看似慵懒随性,却有一种疏离淡薄之气。
这样的长相和气质,最是受小姑娘喜欢——
聂闲云仿若当头棒喝,脸色一再扭曲,恨不能当场将沈黎安这张祸害人的脸给遮了去。
聂闲云忽然一脸怒容瞪着沈黎安,众人皆不明所以,联想到聂闲云刚刚的惜才之举,暗暗猜测他是在惋惜这位“走错路”的青年才俊,毕竟沈黎安可是人才中的人才,少年英才毁于一旦,任谁都会感到可惜吧,不由齐齐掀眼看向淡定自若仿佛并未察觉的某人。
沈黎安神色未变,浅笑道:“侯爷为何如此看我?”
闻言,聂晚昭朝父亲看去,瞧见了他脸上明显的不悦和……提防。她的目光逐渐亮起来,难不成父亲也察觉出了沈黎安的不对劲?
“侯爷?”见聂闲云长久未有所动,好似并未听见沈黎安的问话,管家只好出声提醒。
聂闲云回过神,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掩饰情绪,甩袖离开:“没什么,走吧。”
听他这么说,聂晚昭牵起两个小侄子的手,自觉侧身行至道旁让路。
等一行人走远,绿瑶方才从角落里露出头来,怀里揣着取来的药膏,所幸温禹行的伤势并不严重,只是砸破了皮,涂几天药就能好全。
额头的伤温禹行自己不好处理,便由绿瑶替他处理完伤口后,双方这才拜别各自离开。
“小姑姑,可不可以不跟爹爹说啊?”凡哥儿边走边扯聂晚昭的衣摆,温声细语打着商量,自家爹爹下手忒重,他可不想屁股开花。
聂晚昭不应,低头睨去一眼:“祖父已经知道了此事,你爹爹那儿还瞒得住么?”
两个小家伙齐齐叹了口气,不约而同伸手摸了摸自己即将受罪的屁股。
果不其然,聂知行得知此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聂晚昭走出好远还能听见两个小家伙的哭喊声,在心中默哀两秒,脚下生风快步离开。
第9章 矜持二字
◎哪有人动不动就脸红害羞◎
在沈黎安造访之后不过一月,一道快马加鞭的诏书便送进了聂氏老宅,诏书来的突然,平日里清冷异常的老宅也算兵荒马乱了一回。
“你瞧我说什么来着,这回京啊,指日可待喽~”聂知烨手捧一把鱼食,指尖捏起朝鱼缸里丢去,面色春风得意极为得瑟。
不大的池塘里冒着长长的荷叶,又嫩又绿是小水珠的摇篮,荷花的花苞慢慢地绽放,微风吹过,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
池边,方桌上摆放着一座小巧香炉,燃着檀香,如山中清泉,熨帖内心浮躁。
身着黄衣的丫头站在桌前缓缓磨砚,一支画笔蘸取些许黑墨,随后落在白色宣纸上,勾勒出栩栩如生的锦鲤在莲叶间戏舞。
桌前立着一位美人,穿一袭葱绿织锦海棠纹寻纱裙,三千青丝随意用支银簪挽了个发髻。
些许碎发随风扬起,拂过红唇,眉头轻皱,像是在苦恼执笔却不知下步该落在何处。
明眸皓齿,杏脸桃腮,四周的满池荷花和她也不知谁做了谁的陪衬。
聂晚昭停下笔,接过绿舒递上来的湿帕子,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手:“没个准话呢。”余下之意,也不知你在得瑟什么。
这两天沐夫人忙了起来,她才能得空悠闲一回,刚刚将画桌摆上,聂知烨就跟了过来。
“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嘛……”
“你早日回京,陆三郎也就不用靠书信来诉说相思之苦了。”他说着,目光扫向长桌上的一纸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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