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里去就是她的闺房地上铺陈着柔软厚实的密绒芙蓉花地毯,摆了架香楠木架子床,流苏金钩挂起的重重藕粉纱幔翩然而垂,她转了个身子,朝右边看去,一扇朱漆凤蝶花雕纹曲屏相隔的地方,是她往日里洗漱解手的地方,没什么好看的。
处处精致奢靡,与她走之前一般无二,百无聊赖地看来看去,随后将目光放在那两个到处忙活的丫头身上。
她打了个秀气的哈欠,问:“绿茗,近日京都城可有什么有趣的事?”
绿茗最是爱八卦,听到她的话瞬间两眼放光,放下手中的活计,掰着手指头细细说来:“小姐,这可多了去了……”
京都最新鲜的趣事,便是此次永宁侯破获的贪污大案。户部秦侍郎居然就是荆州案的幕后黑手,借助职务之便,竟然贪图了赈灾款万万两银子,一时间是万人唾弃,据说被拖出来游街示众的那天,百姓扔的破叶子和臭鸡蛋堆积了满条街,臭味熏了整整两天都没散去。
此外最令人啼笑皆非的,当属秦侍郎视为掌中宝的小儿子居然不是亲生的,而是侍郎夫人与下人苟合生的野种……
上上上上任探花郎看似古板老成,居然在外面养了四五个外室……
城东那位刚刚丧夫、貌美如花的寡妇,竟然和邻居家的穷酸书生搞上了……
临武侯的世子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却哭死哭活地要娶一个青楼女子为正妻……
京都人民看不惯的走狗头子,前段时间又升了官,当了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
“等等,你说的走狗头子……可是沈黎安?”聂晚昭托着下巴的手一滑溜,要不是正在给她额头冰敷的绿舒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差点又磕伤了。
此时的绿舒一手接住聂晚昭的下巴,一手高举着装冰块的薄布,一条腿还别扭地向外曲张,夸张的动作再配上惊慌的表情,反差太大,看上去甚是滑稽可爱。
“哈哈哈,绿舒你这姿势也太好笑了吧。”绿茗当即笑道。
绿舒双颊不受控地染上一片绯红,慌不择路地松了手,懊恼地垂下眉眼:“奴婢逾矩了。”
聂晚昭将她作揖的手拦下,不赞同地摇头:“若不是你手快,我只怕下巴也要遭殃了。”
说罢,她指了指自己已经遭殃的额头,一阵冰敷后,已经消散了许多,不仔细看已然看不出来。
绿舒松了口气,遂点了点头。
见她不再别扭,聂晚昭转首去问绿茗:“你还没回答我呢。”
“啊?”绿茗还在捂着嘴偷乐,闻言愣怔一会儿,才想起来她问的什么,回道:“小姐说的没错,新上任的指挥使,好像就是叫沈黎安。”
聂晚昭心中五味杂陈。
自从上次在亭边匆匆一瞥,已是几个月没见,本以为离开荆州,就能就此斩断羁绊,她再也不用因为自己手里握着他的那点“把柄”而担惊受怕,彼此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
没想到他竟然也回京了吗?还升了官……锦衣卫指挥使,那岂不就是陆三郎的顶头上级?
不过转念一想,他身为宣阳侯的儿子,不可能永远留任地方,回京是迟早的事,他们再撞上也是迟早的事。
思及此,她不禁泄气,脑子里闪过刀刃架在脖子上的画面,那股恐惧感还历历在目。
真希望以后能够不与他碰面,各自安好,如此最好。
*
傍晚的天空并不阴暗,层层相叠的云颜色越来越深,好似浓墨画似的几笔,远处群山在夕阳的照射下,染上碎金般的红晕。
一缕柔和的红光从天际洒来,洒在亭中赏景人的身上,墨蓝的影子在石砖上无限拉长,静悄悄的,显得清冷又寂寞。
护卫慕言大跨步迈上石阶,在凉亭外围停下,拱手道:“禀大人,永宁侯及其亲眷已于申时末入城。”
冷冽的声音压低,却又能清清楚楚地传到雕花屏风后。
六尺余高的折叠曲屏,透着霞光的镂空屏格间,倒映着如婆娑修竹的纤细墨影,冷冷清清,朦朦胧胧,形随声动,没一会儿,那道虚幻的影子化作真人从屏后悠悠然漫步而出。
残光下是一张年轻清隽的面孔,他的相貌威武不足俊秀有余,神色波澜不惊,眸子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沉稳,还多了几丝清冷。
慕言只看了一眼,又迅速移开,继续说着探子所报之言。
沈黎安手指端着一枚白玉瓷杯,眺望远方,静静地听他汇报,忽地,他好像听到了什么感兴趣的话,没什么情绪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慕言身上:“陆秉文?”
思索片刻,便将这个名字和一个忠厚肯干的青涩少年对应上。
慕言观他神情,摸了摸后脑勺,没忍住调笑一句:“属下就说,那小子为何这几日刚散值就匆匆跑出去,我还以为是他家里有什么事,没想到是日日蹲守他的小青梅去了。”
“小青梅?”他扬了扬唇,弯出的弧度凉薄得比冰雪更甚几分。
慕言并未注意到这细微变化,心中还在感叹大人今日心情不错,竟有闲情来打听旁人的八卦。
慕言解释:“大人有所不知,陆家和聂家既是邻居又是世交,陆兄和永宁侯的六姑娘是打小的情分,两人又都到了适婚的年纪,郎才女貌,门当户对,那定是要结为亲家的。”
“亲家?未必。”微哑的嗓音缓缓落下。
慕言皱眉,掀眼去瞧他:“大人何出此言?”
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声“未必”不就是诅咒别人成不了吗?
沈黎安的表情淡漠如常,眉眼清俊,好似并不在意:“听闻聂六姑娘貌若倾城,倾慕者无数,这桩婚事如何轻易就会落在陆家头上?”
原是如此,慕言轻叹了口气,说:“青梅竹马的情谊总比旁人深厚……”
慕言悚然一惊,倏忽掠过一抹惶恐之色,当即单膝跪地认错:“属下失言。”
他怎的就忘了,青梅竹马这个词在大人面前就是个忌讳,他竟还以为是大人心情好才与他闲聊几句,哪曾想原是他踩到了大人的痛点。
黄花梨案桌前,他一只手随意地转动杯盏,神情自若仿佛置身事外,沉吟摆手:“无事,你先下去吧。”
慕言眉头紧蹙拧成一团,忧思更甚,却也只得从凉亭退出。
等人走后,沈黎安靠着太师椅的椅背,黑眸阖上,喃喃低语:“青梅竹马,门当户对。”
这话以前倒是经常听见。
意识久违的松懈,闭目后的无尽漆黑里,突然闪过一张楚楚明媚的笑脸,站在冰天雪地的人堆里,扬声唤他:阿黎哥哥。
猛然睁眼,那张脸却模糊到完全看不清五官,像是一团团虚幻的光斑,浮光掠影般瞬间散尽。
第13章 心机
◎凭什么她只能当个陪衬◎
立冬前夕,一场大雪呼啸而至,静了好久的京都城在悉悉索索的扫雪声中热闹了起来。
冬日下的京都最爱刮风,还伴着潮湿的冷气,一阵阵的让人心烦。
昭云苑内炭火烧得旺,甫一进屋,就像是迈进了暖洋洋的春日,珠帘轻响,就见贴身侍婢绿瑶躬身进来。
外围的大面屏风挡住随着门开带进来的寒风,内室的地板上铺满厚厚的羊绒毯,软塌上躺着墨发软腰的美人。
聂晚昭兴致缺缺地翻了页话本,动了动因为长时间侧躺而酸麻了的肩膀,瞥见她被寒风冻得通红的小脸,疑惑问道:“你去哪了?”
绿瑶福了一礼,递上一张镶金边的请帖,解释道:“二皇子妃遣人送来了请柬,邀您立冬那日去寒客居观雪赏梅。”
寒客居是陛下赏给淑贵妃娘娘的一处园子,除了皇亲国戚,一般不为外人所开放。
此次二皇子妃能够在此邀请各世家公子小姐来此设宴赏梅,一是因为二皇子妃两月前刚诞下儿子,颇受淑贵妃喜爱,二是因为淑贵妃的次子九皇子正值婚配年纪,大有借此来寻觅皇妃人选的意味。
“无聊,不想去。”聂晚昭侧着翻了个身,直截了当的拒绝。
大雪天冷得要命,她才不去受那罪。
尤其一群莺莺燕燕围在一起,她是真不喜欢。
绿瑶盯着她的背影,眸中闪过一丝纠结:“夫人说,让您去。”
聂晚昭沉默了好半响,指尖轻抬合上话本,神色恹恹地闭上了眼睛:“既是母亲的意思,那就去吧。”
*
转眼便到了立冬那日,往年的习俗便是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顿团圆饺子,今年也不例外。
皮薄肉陷、个头饱满的元宝饺子,一口咬下去鲜嫩多汁,最大的乐趣便是在里面找金豆子,吃到的人便寓意着来年财源广进,可近两年添了几个孙子辈的小家伙,为防小家伙吃到后不小心噎住,便免了这一步骤,改为给小辈们发个小红包。
聂晚昭展开白嫩嫩的双手,眼巴巴地看着沐夫人旁边的那一叠红封纸。
“你这个做姑姑的,还和小毛孩们抢红包,羞不羞?”聂知烨往嘴里丢了颗花生,嫌弃得啧啧两声。
聂晚昭扭头看了眼后头排了长队,个头只有自己腰窝高的小家伙们,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你羡慕吗?到后面排队去吧。”
“排队去,排队去。”她身后一双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警惕地看向聂知烨,气鼓鼓的小脸逗得在场的人哈哈大笑,暖屋里的气氛热闹起来。
沐夫人给聂晚昭手心里递上一份红包,没好气地叮嘱道:“快回去准备,别误了宴席。”
“是是是,我这就去。”聂晚昭调皮地眨眨眼睛,接过红包便福身朝屋外头走去。
绿舒见她出来,赶忙上前递上竹骨伞,伞面宽大竹柄偏重,适合在这样的小雪天出行。
聂晚昭捂了捂脖颈边的衣领,盯着积了一层薄雪的石板路,愤愤道:“这么冷的天,窝在屋子里头喝几杯热茶不好吗?偏生要整附庸风雅那套,真是烦死人了。”
嘴上那么说,她还是加快了步伐,边走边问:“慎姐姐到了吗?”
绿舒落后她半步,温声回话:“刚到不久,听说你还在筱雅苑,便往三少夫人那儿去了。”
“去看看三嫂也好,她们也许久未见了。”聂晚昭点头。
回京后守孝期还剩下一个月结束,便也不好和外人大肆走动,回来这么久,慎姐姐也就来过侯府一次。
“走快些吧。”
*
侯府另一头,谢淑慎撩开厚重的遮风帘布,面色忧愁地出了屋子,圆依候在外头,见状笑容也垮了下去,看样子,是又没和大小姐说上几句话。
圆依猜的没错,姐姐谢婉宁忙着照顾病情加重的姐夫,匆匆和她说了几句话,就一头又钻进了内室,她等了半响,直到隔壁屋子的动静小了些,她才又出来坐着和她聊了一会儿。
她是真的不懂,从前不懂,现在也不懂,这种日子有什么盼头?从小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将府大小姐,当初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病秧子?一个不起眼的侯府庶子到底给她姐姐下了什么蛊?才能让姐姐甘于天天围着病榻和汤汤药药伺候他?
凭什么呢?就凭姐姐口中惊为天人的美貌?虚伪飘渺的柔情蜜意?
她真是想不通,也替姐姐不值。
没等她和圆依说上话,聂晚昭身边的婢女绿瑶就过来了。
绿瑶站在檐下停步,搭手放在左侧,半蹲下身子行礼:“谢二小姐,我家姑娘已收拾妥当,让您直接去正门碰头。”
“是我耽搁久了,劳烦你跑这一趟,走吧。”谢淑慎柔柔一笑,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帘布,长长叹了口气,左右是姐姐自己选的路,她多说无益。
还未走到侯府正门口,两人便在拐角处撞上了。
“慎姐姐。”人未到声先到。
伴随着流珠叮咚之声,打扮俏丽的女子自拐角的游廊走出。一袭浅淡的藕色茉莉收腰曳地长裙,外套同色锦缎小袄,玉质的耳坠光华流转,边角缝制雪白色的兔子绒毛,衬得人三分娇俏可爱。
偏偏她生得姿容绝丽、体态轻盈,莲步轻移间,淡淡的茉莉香飘散开来,一头齐腰青丝梳成新式的云华髻,额发随风而动,掩映着一双澄澈如水的明眸,含羞带怯好似梅花般美艳,却自有一股沉静高贵的风华,一颦一笑牵动人心。
谢淑慎上前几步,接住她伸过来的纤手,拉着她左看右瞧,啧啧称赞:“不枉费我等的这会儿功夫,美得我都不敢认了。”
“哪有,都是绿茗的手艺好。”聂晚昭被夸得不太好意思,抬手遮了遮脸,眼中却是怎么也隐藏不住的笑意,毕竟没有女子不爱美,不喜欢被人夸赞。
谢淑慎看了眼她身后跟着的绿茗,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绿茗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要不是知道昭妹妹舍不得,我都想开口把她讨要回府了。”
这绿茗是打小就被卖进府的,如今也才17岁,八岁前一直在青楼做事,耳濡目染学了一些挽发化妆的技巧,因着精明能干、性格又好便被聂母安排给了聂晚昭,专门伺候聂晚昭梳妆,这么一伺候就伺候了五年。
不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沐夫人安排绿茗到聂晚昭身边定有别的妙用,恐怕是要将其作为往后聂晚昭在夫家的固宠工具来培养。
聂晚昭再美再娇艳又有何用,男人的劣根性注定他们不会只钟情于一人,等时间长了,女人年纪大了容颜不再、生完孩子身子变差,男人腻了厌了弃之不管不顾,乃至纳妾抬通房都是常有的事。
到那时,身边有个可信忠诚的“帮手”就尤为重要。
绿茗这种没有靠山,没有亲人,生死都捏在沐夫人手里头的,以后能伺候姑爷,当高门妾做半个主子,也算是她的福气。
两人边聊边走到了正门,聂家的马车旁却驶来了辆小巧的蓝布马车,正疑惑时,从上面走下来一位身着绯红衣裙的女子。
谢淑慎隔着雪幕,辨别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寒酸马车的主人,原是那位贵女圈里常常调侃的,妄图攀权附贵一举飞上枝头的小户女。
陈知韵仰头打量着这偌大的府邸,纵使看过许多次,还是忍不住惊叹聂家的财大气粗,这滔天富贵是她可望不可及的。
“知韵?”聂晚昭也有些吃惊。
陈知韵回过神,挺直了身子,弯唇一笑,连眉梢眼角都不可抑制地流露出笑意,上前几步欢雀道:“昭昭,你是收到我的带话出来接我的吗?”
“什么话?”聂晚昭皱眉,看向一旁的绿茗,后者摇摇头显然对此事也不知情。
“听说你前几日禁忌已解,便想着今日来找你解闷,我特意叫府中下人来递过话……竟是没传到你这儿么?”陈知韵慌张解释,手中的帕子都要被她揉皱了。
“这……”自然没有。
谢淑慎拦住聂晚昭搭她的话,笑吟吟开口:“既是没送达到昭妹妹耳里,大冷的天陈小姐又何必跑这一趟?还偏偏赶在别人出门前夕,莫不是算好了时间,想搭个顺风车一起去寒客居?毕竟……”以你的身份根本不够格,连大门恐怕都进不去。
“我并无此意,只是单纯想找……”陈知韵脸色变了又变,努努嘴好似要为自己解释一番,可最后只柔柔福身致歉:“是我考虑不周,差点误了二位贵人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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