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听后大笑,盛赞他的聪慧,并对此津津乐道了好几年,可是如今看来,他竟然是这样的愚蠢,竟然不知道自己手里的漕帮,就是这个故事里的第一只帆船。
于是他忽然发现了可怕的一点,原来在知与行之间,还隔着人性的深渊,就像薄青城说的那样,他只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被圣贤书灌坏了脑子,满口家国天下仁义道德,结果就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自己一心推行的海运国策,兜兜转转,将要亲手毁在他的手上。
漕帮立了大功,漕粮改制的问题,必定要再次搁浅——
对于这场改革,或许一开始,结局已经注定惨烈。
恐怕这也是为何薄青城一开始就选择釜底抽薪,而非扬汤止沸,赌上全副身家,支持南王起事改朝换代的原因。
周围是一片死寂,明明城楼并不算高,薄今墨站在上面,却感到止不住的心惊。
朝远处望去,那抹被风卷起的红巾,终于还是没有渡过江面,被一处湍急的漩涡捕获,在其中纠缠翻涌,像是一道鲜红的伤口,很快便沉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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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结束,不断有伤兵被抬回,血滴淋漓,洒了一路,黏红的小径尽头,是一排整齐的空屋,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沉痛吟声,大鼎在火上烹煮,白烟冲至半空,药气氤氲,苦味盖住了弥天血腥。
薄今墨来到帐内,撞进眼帘的是两个血人。
原来这两人正是负责诊治伤兵的薄素素和薛汍,此时,两个一见面就争吵不休的少年男女,难得三缄其口,手底沾满血污,沉默着,任由浓厚的血腥在两人的发丝间撕扯涌动。
薄今墨走进来,看着满地的伤兵,问了几句,都是关于伤兵病情的事,听说麻沸散不够,便打算下去着人准备。
舵主亲来慰问,伤病们不由得群情激奋,即使他们才在战争中失去了手足和血肉……
薄今墨走到门口,忽然被一只断了腿的漕丁绊倒,那人顾不得自己身下正源源不断地冒血,还打算爬过来扶薄今墨,可是,看到那只递来的手的一瞬间,方才还清冷平静的少年,忽然发疯一般,一把将人推开,起身大步跑远,像是要摆脱难缠的噩梦。
薄今墨一走,薛汍从薄素素衣服上取下根银针,薄素素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什么时候扎上的……是我不小心。”
薛汍道:“我也有。”说着从自己胳膊上取下一针。
原来刚才的忙乱之中,许多用来缝合残肢的长针都没了踪影,被发现时已经扎进了他们自己的手臂、衣服、鞋面之上。
大帐之中。
“如今既然战事已平,还请侯爷尽快回去吧。”徐伯道。
“这是卸磨杀驴,要赶我走?”忠毅侯笑得古怪。
“难不成你还想留在这里?”
“本侯舍不得自己的外孙,有何不可?”
徐伯失色,眯着眼睛逼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若是旁人,我岂肯冒这样大的风险?”
徐伯冷笑,“都是你做的好事,你心里的成见,毁了所有人,现在孩子长大了,你就来认亲,还真是敢想敢为。”
北风呼啸而过。
薄今墨站在门口,心底一片空旷,像是一扇纸糊的旧窗,被北风穿透,随着风声忽大忽小,泛起褴褛的毛边。
里面徐伯还在说:“你的侄女叶凤阁,替嫁过来,一辈子都被毁了,她还刺了我们少主一刀,差点要了他的命,你知不知道?这一切的一切,罪魁祸首都是你!”
大约隔了很久,老忠毅侯哑着嗓子,声音苍老,“我知道,所以我来了,我来赎罪。”
……
薄今墨失魂丧魄一般,走出卫所,走到冰冷的长街上,跨过无数纵横僵硬的尸体,背离城门而去。
据最后看见的人说,万丈霞光之中,少年骑着一匹老马渡江而过,提一柄长剑,孤身杀入叛军大营,那样子,像是要去赴死。
行到江心,有渔船将他拦住,少年却笑着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请你转告我的夫人,千万不必为我伤心。”
或许是老马走得太慢,这个消息传到蜀地时,已经是春天了,在贺昳的斡旋下,蜀地安然无事,那个闯祸的世子也平安归来。
可是有人永远再不能回来。
据史书载,隆庆四十三年,淮安薄氏豪族嫡嗣子,素有神童之名,少年得中举人,守城退敌后,径趋逆贼营中,趁其酣饮之际,即众中射箭取贼首首级,于追击途中,遭逆军万箭穿刺,堕于马下,时年十六。
一路乘船南下,满江都是水,许青窈没掉一滴眼泪。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一天,到了位于东南内陆的建阳。
商贾辏集,万家书院,十里竹林,书声琅琅。
这个地方,和他曾经向她讲述的一样。
竹林尽头,许青窈走进一家叫“慎独斋”的书局。
翻开新印的书籍,墨香扑面涌来,继而铺天盖地,裹挟着她,叫她再也动弹不得。
过路人偶然一瞥,只见角落的书橱背后,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忽然大作悲声,震恸心肺。
别人都不知道为什么。
第130章
多年以后, 市面上出了一种墨,拈来轻、嗅来馨、磨来清, 声名远扬, 一墨难求,这种墨,因其产地在东南建阳, 被叫作建阳墨。
从前建阳以造纸和印刷闻名,现在多了墨业,倒是使当地更为发达了。
六月七月连着两月大雨连绵。
一场暴雨过后, 阴霾消散,山峦苍翠, 碧空如洗,墨厂白烟直上九霄。
林间的羊肠小道上, 一个身穿青袍的女子, 正朝山底下那星罗棋布的烟窑而去, 身后跟着一群男女, 年龄不大, 都是学徒。
“出海到百越的那一批桐烟墨, 都描金了吗?”
人群里为首的少女很恭谨地回答:“已经装盒。”
许青窈微微颔首,“下半年雨多,到时出货恐怕受困, 存货数目点过了吗?”
“按照往年的单子, 应该是够了。”
改名换姓后,又经过几年浮沉, 许青窈依托当地山脉水文, 建起一座墨场,出产的墨, 不仅在文人士大夫之间有口皆碑,甚至成为皇室贡品,她也据此成了闻名遐迩的巨商,后来架本充足后,又将产业扩大到丝绸、玉器、钱庄……七年前,因为南王反叛,朝廷虽然最终没能将漕粮改制,然而却决定撤禁开海,许青窈抓住时机,将生意做到海外,真真正正地做到了富甲天下,财被四海。
即使是这样,手底下的人都知道,自家掌柜最上心的,还是建阳山里的这爿墨场,每年春夏之交都要回来小住。
看着大片的油桐树,将人面也覆得极绿,许青窈不禁心思幽然,想起从前在淮安,她的南风苑里也有这般泼黛气象,以致于空翠湿衣,终年如雨,如今再想起,却也只有满树的蝉鸣。
一晃七八年过去了,从前的事,似乎真成了杳梦,午夜梦回,脑子里全是火,铺天盖地的大火。
然而睁开眼,枕头上却常常是湿的。
夏蝉拉长了嗓子,把一株株碧树拉得像天那么高。
“兹——兹——”
“徐伯,可以把外面树上的蝉粘掉吗?”
一个粉雕玉砌的十几岁的少年坐在雕花楠木窗下,手里正捧着一本书,不断探着脑袋朝外张望。
“少爷,不如您移步向后院书屋,这里树多,蝉总也粘不完,到时误了您课业。”
小少年摇摇头,眉间有隐忧。
徐伯知道他在张望什么,摇头失笑,“您不用等了,少主去南岭公干了,恐怕得些时日才能回来。”
少年这才不情愿地小声叹了口气,“墨哥哥走也不带着我。”
徐伯倒是颇能理解这孩子的心思,自打他母亲沈氏自焚于祠堂,父亲又一直“下落不明”,被薄今墨收养后,就落下了这痴病根,最怕身边没人,兄长片刻晚回家,便要站在大门口等,风雨无阻,倘若半夜回来,他便打着灯笼站到半夜,好几次因此犯了风寒,碰上这病根,就连那位医术出神入化的南疆巫医也束手无策。
怕再把这孩子的病给逗犯了,徐伯赶忙说:“少主这回去,是有要紧事,不过他走前,给你留了个好东西。”
说着拿出一方紫檀木的小匣子。
停瑜将它打开,扑面而来的一股墨香,里面还夹杂着少量的药气。
“这是什么?”停瑜指着盒子里的东西问。
“您没听说过建阳墨吗?”
“就是那个得当今圣人盛赞‘落纸如漆,万载存真’的建阳墨?”
“正是。”
“听说此墨要得一块,得排上几个月的功夫呢。”
徐伯笑道:“底下那些小官吏为了巴结,给咱们家不知道送了多少东西了,全都被拒之门外,这一回,求上门的是个商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少主突然破天荒允了口,留下这东西,说是送给小少爷您使。”
停瑜珍惜地将墨匣抱在怀里,又仰起一张惶恐而期盼的脸说:“兄长什么时候回来?”
一阵熏风从廊上刮过,花园里竹林苍翠,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徐伯看向远方,意味深长道:“这得看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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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上官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闵地的官员,因为山高皇帝远,个个自称霸王,横征暴敛,搞得百姓这几年很怨愤,一个做珍珠生意的商人,被刮得倾家荡产,九死一生跑到京城告状,因为长期遭受索贿盘剥,见他这个御史都不忘上贡,投其所好,因为怕珍珠俗气,选了一匣建阳墨。
当真叫他哭笑不得。
本来打算先微服暗访,谁知地头蛇耳目众多,知道他的行踪后,竟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幸好,关键证据已经落在他手里。
薄今墨面上不显,泰然处之,谎称是替皇宫来采购建阳墨,与对方有来有往,彼此试探,倒也应付几天,只等异地援兵赶赴,即刻便将这群贪官暴吏投入大狱。
这日,知府府衙中,大设酒宴。
满座宾朋,偏偏有一人席位空缺。
薄今墨听周围几人议论,不由得蹙眉,轻轻跟着念了一声,“许青砚?”
那肥头大耳的知府自从查清薄今墨背景,知道他是当年科举魁首,又背靠当朝首辅,如今还担任东宫少傅,便对他谄媚至极,见他对此事有兴趣,立刻滔滔不绝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乃是我延平府首富,大名鼎鼎的建阳墨便出自他的手笔,只是可恨此人性格乖戾,与人不和,死活不肯出席应酬,扫了大人的兴,还请大人莫怪。”
薄今墨淡淡应了几句,不动声色灌下一杯酒。
舞姬纱裙飞动,酒酣耳热之际,瓷盅应声而裂。
“动手!”
话音刚落,门外冲来一群银光铠军,将在场酩酊大醉的蝇苟之士纷纷拿下。
之后的几天,大牢人满为患。
月明星稀之夜,墨厂楼阁上。
“掌柜的,您听说了吗?知府被下了大狱,即刻就要押赴京城了。”
许青窈正坐在桌前临摹一副前朝古画,听见这话头也不抬,只说:“迟早的事。”
“只是那厮吃了我们不少,叫他吐出来才好。”
许青窈微微一笑,不说话,好像无穷的隐秘都在不言间,如今的她已经不再如从前一般,嫉恶如仇率性为人,她终于明白黑白许多时候并不分明,名利场中也容不得她天真,所谓近墨者黑,何况她这个制墨的呢,她自己的一双手,早就染上了挥之不去的铜臭,连指缝里,都是世俗的乌黑。
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磋磨时间,她主动岔开话题,“听说明日法雨寺请了大师讲经。”
第二日一早起来,她遣退左右,独自备好马车。
山间空气清新如洗,夹道两侧,桄榔油绿繁盛,蓼花燃红,倒与她的红衣很是相配。
少女结伴在树底摘红豆,盛在指尖,像是血滴子,莫名令她心悸。
几乎是看到的一瞬间,就叫许青窈想起王维的那首诗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春来发芽抽条的红豆,要待夏秋成熟,春华秋实,人生的许多阶段,也正是如此,有些事情,出现得太早太晚,都注定错过。
远远走到寺庙跟前,就见人头攒动,香火鼎盛。
茫茫人海之中,她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第一眼觉得熟悉,再看却又陌生了,她莫名想起一句佛箴,“问菩萨如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她不肯开口,他亦没有回头。
人潮涌动,她深陷其中,越行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时,那人忽然回眸,身如琉璃,内外明澈,一双藏着阴雨天气的眼频频寻觅,却是香火鼎盛,人头攒动。
许是天意,她被推向后院的空山,踏遍九十九阶石梯,才上到最顶层,这里背靠青岩,坐落着一间古老而巨大的宫殿。
还未走进,就听见檐下铁马叮当,大殿高台之上,观音像低眉敛目,温润慈悲,玉净瓶里的柳枝鲜嫩青翠,似乎是新折不久,还带着晶莹的朝露。
山顶风大,铁马急促,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生出从来没有过的胆怯,飞快跳上石台,藏于菩萨身后,逃避一场未知的劫数。
那人跪在石板地上,双手合十,声音空灵,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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