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伯走后,薄今墨摆好饭菜,把椅子拉开,请她坐下,自己则坐在另一头,提箸尝了口,眉头轻轻皱起,不过很快又展平,许青窈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在外面,提着这盒子吹了很久冷风,急忙拦住,“饭菜有些凉了,我去重新热一热。”
“不用,我吃。”
说完便捧起瓷碗大口大口地喝里面的汤。
喝完后,放下碗,又把炭盆端到她脚下,炭火烧得通红,立刻有暖意从裙边升起。
对上许青窈不解的目光,他解释道:“外面太冷,你站久了,脚底会凉。”
许青窈心里一沉,彻底愣住,犹豫了一会儿,小心试探道:“你知道——我在外面?”
少年扬颈望向窗外,许青窈循光而去,外面竹影交错,灯影重叠,雪光把暮色之下的庭院照得刺亮。
“既然你刚才在外面都听见了,我也就不必隐瞒,反正迟早都是要讲的,”薄今墨说着从柜中取出一张面具,“这一个,你应该见过。”
许青窈看了,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意外,很淡定地说:“其实我早有怀疑,一个太监,要女人就很奇怪,结果收了不用,更奇怪,纵然是因为那么一只公的三花猫受到冒犯,也有点太突然……”
少年修长洁白的脖颈上,不算特别突出的喉头上下滑动,一双眼睛深深看着她,像是有万千言语要说,须臾又止在唇边。
“你胆子太大。”许青窈忽然笑了一下,打断此刻暗流涌动的气氛。
又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想把你扯进来,结果你还是躬身入了局,叫我意外,也叫我……担心。”他垂下眼睛,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眼睫翕动着,像两只蜻蜓的翅膀,悬停在夏日的池塘上,忽而抬了一瞬,露出两颗谨慎的黑眼珠,“你会生气吗?”
“不会。”
“我扮作太监,你不生气吗?”
“不。”
“我有一次还解你的衣裳……你也不生气吗?”少年把双手负在身后,一脸正大光明的样子,其实后背的十根手指正紧张地抱在一起打架。
“好了,”许青窈黑了脸,“再说下去,我真的就要生气了。”
薄今墨赶快道:“那我不说了。”
许青窈想起在总督府的那几日,脸上有些灼热,权力这东西,真是催熟的利器,少年人身居高位,也会有那样摄人心魄的气势,或许曾有那么一刻,他们也都为权力所迷,进而行止失当。直面真实的自己,并不是容易的事,丑陋的欲望,也不宜在此刻袒露,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接受他的准备。
她匆忙将桌上的碗碟打包好,“我走了。”
见她要走,薄今墨忽然开口,“等一下,这里还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许青窈转身。
薄今墨拿出一个精巧的楠木盒子,深吸一口气,似乎做出了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薄青城留给你的。”
“那天在蓝函关,他本来能除掉我,结果却救了我一命,他叫我把欠他的,补偿给你,”说完这句,薄今墨忽然噤声,昏黄的灯光下,他深深地望过来,脸上的表情复杂深晦,像是一尊蒙尘的玉像,隔着镜花水月,叫人瞧不真切,“这话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因为我不想遂他的意,不想让我对你的心,一生都蒙在他的阴影里。”
“你说这人坏不坏,”少年翘起唇角,“可是你看,我始终不是他的对手……”浓黑的眼睫低垂,在鼻翼两侧投下阴翳,好像自怜自艾的感叹,又像故作无意的试探。
“要是我能换他回来,就好了。”
许青窈沉默了很久,然而也只是回答:“今墨,你是一个君子。”
薄今墨没说话,只是笑了一下,然后把手中的楠木盒子递给她。
“你一定要藏起来看,而且看完后,不管是什么,都不要叫我知道,我怕我会嫉妒。”
许青窈摇摇头,“我不看。”
薄今墨抬起头,满眼的意料之外。
“为什么?”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假如里面是接管薄青城半壁商业江山的信物,是保你下半生衣食无忧的银票,抑或只是,一封信……你都不看吗?”
“不必了。”
许青窈说完毅然推开了门,一脚迈出门槛,月华裙的裙角翻飞,见那上面沾染雪水污泥,薄今墨开口道:“开春的时候,我们把园子重新翻修一下。”
许青窈回头笑了一下,“好。”
门被阖上。
薄今墨将盒子扔进炭盆里,很快被火焰吞噬。
里面是薄青城的通敌信物,朝廷定罪之时,因为证据不足,也只将薄青城视为倒卖粮食利欲熏心的奸商,而非大逆不道谋权篡位的野心家,这些东西乃是他亲手装入,随时可以毁掉整个薄家。
薄今墨把它截了下来,并在里面添上银票,和一封以薄青城口吻所作的,迟到的道歉信。
第127章
月色如水, 许青窈来到藏书阁附近,雪地上果然有个人在等她。
“徐伯, 您找我?”
许青窈走近, 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大少奶奶,我求您一件事。”
“先起来说。”
“您先答应我。”
许青窈没法, 只好先应了。
“请您拿着这封信去见辽北驻地的忠毅侯,就说看在漕帮帮他们输送粮草的份儿上,请派兵前来淮安支援。”
“为什么?”许青窈拿到信愣了一下, “这信不是给贺知县的吗?”
“少主还不知道,贺小公爷回京述职之后, 已经被家里人软禁了,这封信没用的, 贺家国公不会出手。”
看他说得笃定, 许青窈起了疑心, 问:“你怎么知道?”
“当初党朋相争, 奸人构陷, 才叫少主家破人亡, 其中就有贺家人的一份功劳——彼时那贺家老儿,还与我家老家主有一份交情,却选择袖手旁观, 如今怎么会出手相助?再说, 回京述职哪要那么长的时间,恐怕是那老狐狸早得了消息, 所以才把自己儿子弄回去避险了。”
许青窈听得云里雾里, 什么家破人亡?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个贺家?
她大致捋了捋,心里有了脉络, 问:“你是说,薄今墨,不是薄家的血脉?”
徐伯点头。
许青窈心下骇然,“和家公也没关系吗?”薄今墨就是因为被婆母认为是公爹在外面的野种,才挨了一刀,差点给要了性命,难道这一刀竟然白挨了?
“当年家主被认定谋逆,下旨诛族,彼时夫人已经身怀六甲,被捕入狱后,在牢里早产,生下少主便撒手人寰,眼见初生婴儿要活不下去,还是薄家大老爷念及与我家夫人的旧日情谊,上下打点,耗尽半壁家资,才将少主接出囹圄,后来这一家,也就只残存了这点血脉。”
“原来公爹竟是为了旧情,才这么做的。”怨不得婆母要误会。
徐伯又说:“为了避祸,哥儿在外面先被送到一户做奶娘的人家,长了一年,才带回淮安乡下,交给薄氏远房宗亲抚养。”
许青窈心想:公爹救了薄今墨,却又把他扔在乡下十几年不闻不问,亲眼看着他受尽苦楚,不知道是为了保护秘密不被泄露,还是心里依旧怀揣着昔日被退婚的恨意,所以有意泄愤……可是他后来又把薄今墨过继到自己儿子名下,还让他上自家的族谱,这到底是羞辱,还是爱呢?
“那时我还是家主手下的一个小兵,侥幸逃脱一劫,后来辗转到淮安,也不敢接近少爷,只好在乡下做苦工,偶尔接济下那户人家,抚养少主的老婆子死后,少主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我看着少主受苦,心里真不是滋味。”
“你没告诉他真相吗?”许青窈问。
徐伯缄默良久,哽咽着道:“我给他讲了岳家军的故事,一个那么小点的孩子,听后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骂奸臣,而是说他也要报国,冬天时手生了冻疮,肿得袖子都穿不进去,就这还要早起提笔练字……你说我怎么敢讲?怎么能讲?”
许青窈沉默良久。
“他的父母兄弟皆死于谋逆之名,他现在却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打算守城作战讨伐逆贼,或许不久之后还会科举入仕效命朝廷,有朝一日身世曝光,届时叫他如何自处?”
许青窈的语气并不平静,远远超出平常的淡定,大约是见不得命运的悲剧接二连三地在同一个人身上上演。没有着落的恨是最痛苦的,她自己经历过这一点,未免格外感同身受。
徐伯到底是有阅历的老人,虽然悲痛,却也没失了章法,语气镇定道:“我以为,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一关,应该由局中之人来解,你我都不合适。”
许青窈立刻明白了,“驻守辽北边疆的忠毅侯,就是当年拆散家公和墨哥儿母亲的那位侯爷……”
徐伯跪在她面前,长拜下去,“少主如今唯一能倚仗的,也只有您了。”
许青窈闭上眼,勾起唇角,“好。”
这夜的雪泛着幽幽蓝光,像是冻结的湖泊。
-
凌晨,残月悬空,万籁俱寂,一辆青篷马车行驶在铺雪的长街上。
许青窈将手里的信敛入袖中,眼下她手上共有两封信,第一封,乃是由薄今墨写给同窗贺昳,第二封,则是徐伯写给忠毅侯的求援信,里面还装着漕帮的一枚印信。
过石拱桥,车厢内颠簸得剧烈,许青窈探出身子,喊道:“李小大,路滑,还是慢些。”
李小大,是薄家乡下庄子里的佃户,薄青城的那只花猫就是他送来的。
曾经因为一只猫,她无意中向此人施恩,后来她逃出薄家时,正是此人冒险帮了她一回,这一次,她又想到了他。
北上的一路天寒地冻,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她虽然作男装打扮,然而匪兵横行,流民遍地,身边没个知根知底的人跟着,着实不便,最后就想到了此人。
“你和家里人都说好了吗?”许青窈问。
“说了。”
想起从前的事,许青窈道:“说来惭愧,当初你还是因为朝廷要解运白粮,才找到我门下来,还贡献了一只奇猫,可是后面国策突然改成了海运,算起来,我也没帮上你什么忙。”
李小大坐在行辕上,很轻地挥鞭,笑道:“您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那阵子青黄不接,要是没您给的那笔钱,我们早饿死了。”
许青窈没说话,过了会儿才笑着说:“这一路又要坐船,又要上山,还得进军营,你跟着我可有的受了。”
“您是去做大事的,为的是淮安城的百姓,我害怕哪里做不好,只能尽量不拖您后腿。”
说着车轮已经响到了码头边上,去往北地的大船即将开动。
江上灯火煌耀,如同白昼。
许青窈的船刚启航,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岸边,下来两个优雅清贵的男子,二人皆身披斗篷,一赤一黑。
“少主请留步,感谢您这段时间的慷慨招待,你我就在此别过。”巫医俯身行了一个古怪的礼仪。
薄今墨拱手,“山水无尽,后会有期。”
***
海路比想象得要快,许青窈到达京城后,在贺国公府门前徘徊数日,这地方门庭高阔,戒备森严,极难接近。
大约过了七八日后,几乎要丧失耐心,终于在角门处见到一个熟面孔,那是一位碧衣少女,臂上挽着竹篮,走得很快,仿佛怕被人发现什么。
“小狸!”许青窈激动地喊了一声。
当初她自顾不暇,小狸和她分开以后,也几经漂泊,辗转到贺昳身边被收作侍女,没想到现在竟然跟着到了京城国公府,也算有所寄身。昔日一别,暮春雨霖,如今再见,已是冬雪纷飞,朔风凛冽如钢刀,许青窈一时百感交集。
少女回头,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在原地怔了良久,一把丢下篮子小跑过来,抱住许青窈,“大少奶奶,怎么是你!”
“你怎么会到京城来!”
许青窈向四周张望,旋即牵起她,“跟我来。”
两人坐在一家茶馆,各自将这一年来的境遇大致说清,互相听了,未免都生出物是人非之叹。
提到现今江南铁蹄肆虐民不聊生的战况,许青窈面色陡然凝重起来,“小狸,我求你一件事,你帮我将这封信送给贺公子。”
小狸接过信,放进装糕点的篮子,又拿竹布苫起,看见许青窈不解的眼神,她笑着说:“公子想吃城南的糕点,可是他现在被禁足,哪儿都去不了,老爷也不让旁人接触他,我只好偷偷溜出去,买来带回家了。”
说着从竹篮里挑出两块花状的点心,用帕子盛给许青窈,“大少奶奶,你吃吧。”
“好。”许青窈接过糕点,珍重地捧在手心里,只咬了一口,便看着小狸的脸,沉声道:“务必要将信送到,事关淮安满城百姓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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