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舵主点点头,“不错。”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薄今墨道:“世上大多以为大运河乃是隋炀帝开征,此人也因此背上暴君之名,但其实早在文帝时期,为了运输关东物资,就凿引渭水,开通了广济渠;隋炀帝即位后,迁都洛阳,开通济渠、邗沟、永济渠、江南运河,连接南北水脉;而将大运河开凿成如今的模样,却要归功于后世:在唐宋两朝,大运河不断进行多处扩建修整,‘通便纲运,民旅皆利’,而最终使大运河定型,则是在前朝的忽必烈汗时期,通过临清到东平之间的济州河,终于使北京到江南的路段畅通无阻。”
薄今墨说了这么大一段,有些口干舌燥,老舵主见他喉头翕动,亲自去给他倒了杯茶来,笑眯眯地问:“你这小子翻这么多陈年旧账,难不成是想替隋炀小儿翻案?”
“不敢,”薄今墨接过茶盏,老实回答:“我哪敢在您老人家面前托大,只是论述详细些,叫义父考校我的功课罢了。”
就算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老狐狸,也难以招架住后辈刻意的服软和讨好,老舵主笑得有些开怀,“实不相瞒,你说的这些路我大都走过,但不知道这水底下也藏着这么些陈芝麻烂谷子……”
“对了,隋炀帝的事你继续说。”老人坐进太师椅中,端着茶壶焐手,似乎是打算常听下去了。
“隋炀帝既为暴君,那其饱受诟病的开通大运河之举为何还能得到后世的追随和效仿?由此可见,隋炀帝纵有暴君之名,以大运河作为佐证实不可靠,而对于开凿大运河的根据则更为荒谬,民间广泛流传的一种说法是‘看琼花’,然而琼花出现是在宋代,可知这是杜撰,隋炀帝早在迁都洛阳时就说‘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水陆通,贡赋等’,由此可见,隋炀帝开通运河的真正目的,恐怕并不是赏玩游冶,而是试图将广大南方划入统治域下,不仅是提供税赋,可能还有军队,数年之后针对高丽的战争中,获得大量来自江淮的兵卒还有粮草显然证明了这一点。”
“好孩子!”老舵主听得十分激动,“我当初真是没看错你!你这书没白念!”
“不过,”说完上面的话,老人忽然神色一变,眯着眼冷声道:“可是开凿大运河死伤者众确有实据,你如何解释这一点?难不成你把咱们这些卖苦力的下等人的命,都不当命吗?”
这话问得相当诛心,薄今墨一直知道,老舵主因早年在漕船上跑帮,常年和士宦官吏打交道,没少受气,因此对读书人颇有成见,他才在书院待了三年,今日又说出这样的话,恐怕是要引发老舵主的疑心了。
想到这里,“无可辩驳,”薄今墨当即肃声道:“儿子这番话的目的本不是分辨什么劳什子昏君明君,那是史书家之言,如一味地盯着个人之善恶,背后真正的祸端恐怕要永远隐身,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正是如此,儿子不过是想析明那些混沌之物,还万物以本相,如此,方才能清浊有理,天下恒平。”
“好一个‘天下恒平’!”老舵主起身赞道。
“今墨,我知道你一向聪慧,只是不知你小小年纪,竟然有此敢为天下先的魄力,有你继任漕帮总舵主之位,我也就死而无憾了!”大约是因为情绪波动,老爷子咳得十分剧烈。
“义父身体康健,再活一百年也是无虞。”薄今墨顺手取过桌上的痰盂,双手捧在老人面前。
老舵主推开痰盂,摇头笑道:“还活一百年呢,再活下去,不成洞庭湖里的老王八了,我这一生都在江河湖海上晃荡,老了再泡进水里,我可受不了。”
薄今墨听了不禁有些伤感,脸上还是勉力堆出笑来,从袖中取出一青瓷小瓶,“这药是按照前朝的一味古方配制,据说有益寿延年之功效,义父暂且先用这个,我日前才知道某地乡下有个隐世高人,医术很是了得,正打算请来坐诊,到时您可要为我们验一验这高人的本事,看是不是沽名钓誉的虚徒。”
老舵主听出来义子话里的慰藉,那一双向来明察秋毫的慧眼濡然有些湿意,却也只是笑着说:“好。”他能帮上这孩子的地方恐怕不多了。
老舵主闭着眼,假寐片刻,沉声道:“今墨,现在几月了?”
“回义父的话,现在是五月。”
“五月了吗?”时光不等人啊,他们这些江上行走的,讲究的就是一个天时地利。
“今墨,还有一桩事,我今日一定要问你,漕粮海运,你怎么看?”
第58章
离开总舵议事堂前, 薄今墨一只脚刚跨出门槛。
“你就跟我实心说一句,”虚弱的老人站在门口, 阳光透过门窗上的菱花格, 将那张颧骨高耸的苍老面庞切成明暗交织的条条框框,“海运的事儿能成吗?”言下之意就是漕帮还能不能保住?
薄今墨当然听得出来老爷子的意思,只是一时思绪沉浮万千, 不知如何开口,遂模棱两可道:“事在人为。”
“谁为?为谁!天地阴阳,正邪两赋, 漕船江上行,沙船海中游, 漕船不是沙船,江水也终究不是海水!”
“但江水终究是要流到海水里去的!”
老舵主一愣, “今墨, 饮水不忘挖井人, 我们漕帮的这口井拱卫的不只是百万京畿, 还养活了咱们这一对无家可归的老小, 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废物你可以不管, 但漕帮上下数十万兄弟的身家性命,你不能不救!”
薄今墨沉默了,穿堂风吹过, 他的袍角无声地撕扯, 像一株正被狂风撼动的青松。
过了很久,他终于转过身子, 俯身下拜, 对着门内的老舵主,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
看着少年离开的决绝背影, 老人跌坐在椅中,久久望着天上的太阳,眼中不知不觉蒙上一层白光。
另一边,薄今墨刚走进恒昌记,柜台后面的小伙计就跑上前来,“掌柜的,驿站递来一封青州的信。”
薄今墨拿着信走进内室,拆开火漆,原来是他在青州书院的恩师祝渊所写,大意是问他是否一切安好;又问了几句有关科考的事,嘱咐他温书习作,莫要流连艳炽人间,以致光阴虚度;直到信的最后,才谈到正事,是要他务必稳住漕帮,助朝廷大开海禁,将两江漕粮安然运送至京,使海运大成,一改漕粮制度的百年积弊。
他知道恩师为开海之策呕心沥血大半辈子,仅海禁和漕制两事,就上书过朝廷数次,然而皆以失败告终,现在朝局危乱,正是大道行时,“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士人所求,不过于此。
薄今墨点燃烛火,将信烧掉,负手站在窗前,只见楼下运河流水潺潺,正午日头下,光波粼粼,贩卖杂货的彩舟在水面轻快滑行,他想着自己是那艘船,明明预备要到大海去,然而却不得不永远囿于江河湖泊。
-
山间的时光总是比别处慢些。
柴屋,鹤巢,青松,竹篱。
“唯有杨花似相觅,因风时复到床前”,薄青城不在的这几天,许青窈就与这些东西作伴。
她有时候想,就这样隐居深山了此残生也不错,有时又想,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就死在回来的路上,或许已经被野兽叼去了,否则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
她出去找了几天,没见到什么残骸,倒是自己好几次被狼盯上,这使她更不敢随便行动。
那个人走的时候把马也牵走了。
于是她又想,如果没死的话,他把自己扔在山里,是打算报复她,叫她自生自灭;还是山水一程,就此别过,再无瓜葛?
她现在身无分文,盘缠路引都没有,听说附近山下水泊里还出了一伙强盗,拔寨为营,烧杀抢掠,她现在出去,恐怕性命难保。
幸亏藏海寺就在附近,每月十五是给庙里菩萨上香的日子,许青窈打算趁着那天上山的人多,再寻机离开此地。
也就是几天的工夫。
这日,她正在井台上打水,听见门前响动,跑出去,瞧见篱笆草丛里一团火红若隐若现,同在的还有一支白色箭羽。
是只狐狸,被箭射中的狐狸,正凄凄哀鸣。
一个身材高大斜披鹿皮的男子俯下身,捉住狐狸后腿,把它给吊起来,幸好,没射中要害,钉住的只是耳朵,许青窈松了一口气。
瞧见柴门后藏了个人,男人似乎觉得有点新奇,喊道:“出来,我看见你了。”
许青窈不得已站出来,怕扭扭捏捏更叫人多疑。
男人远远地锁定她,“你住这儿?”然后抬眼打量她身后的柴房。
“我同郎君来藏海寺上香,在此别院暂居。”许青窈大声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她毕竟孤身一人,不得不扯谎来寻求庇护。
眼前这人打扮得像是个猎户,却比寻常猎户多了一丝匪气,许青窈心里更是戒备。
此时听了她的话,男人把视线从后面房子收回来,全神贯注挪到她脸上,打量她片刻,嘴角露出点好笑的意味,“山里狼多,你们小夫妻当心着点。”
“自是如此,不过我们也有弓箭,只怕野兽更要当心呢。”
“是吗?”男人皱着眉,“你们是哪儿人?”
“淮安,淮安城里的。”
“我瞧你像大户人家的夫人。”男人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许青窈暗道不好,这人不会想绑票吧。
幸好,男人并未多做停留,将狐狸耳朵上的箭头拔掉,随手扔在地上,将狐狸挑在肩头,抬腿就走。
狐狸凄厉鸣叫。
许青窈不经意间瞧见那狐狸隆起的腹部,心头不禁一软,原来是只怀崽的母兽。
正打算叫住男子,又犹豫了,不合时宜的善心,很可能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尤其现在是荒郊野岭,眼前的男人又比自己高大太多,真要动起手来,恐怕没有她的还手之机。
那狐狸也真有灵性,大约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两眼直勾勾盯着许青窈,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竟是连叫也不叫一下了,脸上的毛湿成两行。
“等一下——”
男人转过身来,“嗯?”
“这狐狸能卖给我吗?”许青窈问。
这狐狸被伤的是耳朵,又被留了一命,恐怕是要被捉去活剥,她于心不忍。
男人瞥自己的猎物一眼,笑道:“我要它是赚钱养家,夫人要它何用?”
“这个不用你管。”
男人轻弹猎物的后颈皮,“这狐狸皮毛顺滑,毛色艳丽,拿到集市上估计能卖不少钱。”
“开个价吧。”许青窈直说。
男人摇头,“千金不卖,此物是要送人的……除非……”
“除非什么,不妨直说。”
男人盯着许青窈颈间缠绕的佛珠,“除非用它来换。”
许青窈低头,看了一眼便冷笑:“你倒会算计,我这串佛珠乃是小叶紫檀所制,有价无市,一件上好的狐裘才值多少,你的胃口未免太大。”
“狐裘是死物,夫人要的,却是活物,大的里面还套着小的,不亏。”男人轻抚母兽的残耳,那狐狸当即哀叫起来。
许青窈见状,心中怜悯生发,“行,你拿去吧,此物本是佛门法器,又是无关紧要之人相赠,拿来挽救生灵性命,想来更贴合本意。”说着将串珠递给猎人。
“夫人会错意了,我只要其中一颗。”男人说。
这倒令许青窈意外了。
大约是本不在乎这东西,她便直言:“我说的是用整串佛珠来跟你换。”难道天底下会有放着便宜不占的人?
“没那个必要。”男人冷冷说道。
许青窈把紫檀佛珠递给男人,“你自己取便是。”
男子也不客套,两手微一用力,便将引线扯断,虎口一撸,一颗细小的檀珠落入他掌心。
男人已经走远,又忽然转身,高高举起指尖上对捻的紫珠,朗声笑道:“其实,夫人连这一个珠子也不用损失的。”
他从自己后背抽出一把黑羽箭,在远处的阳光下晃了晃,“那支箭不是我的!”
许青窈回头看,篱笆下掉着的那一支,箭羽乃是白色,形制也小得多,箭头上的血也早都结了痂,原来这个人竟是要给这只母狐狸拔箭吗?
许青窈捧着满手滚动的佛珠,愣在了原地。
方才她还说自己手中也是有弓箭的,却连这样的微小之处都识别不来,这回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错愕间,脚底有个温热的小东西正在拱自己,许青窈低头,幸好,方才救下的母狐狸——还没跑。
令她惊讶的是,到了第二天早起,狐狸竟然还卧在檐下,门口还丢着一只四仰八叉的灰兔。
很不幸,灰兔已经死了。
但对于许青窈来说,这却是难得的幸运,她已经几天没开荤,灶房的米缸也即将见底,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等她将兔肉烹熟,又烙好几张面饼,门外忽然来了人。
那人在柴扉上重重叩几下,“淮安城里的夫人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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