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说法倒有趣儿,世上还有这样叫人的,她也算是大开眼界。
“这是我自己用的药,跌打损伤都有效,想来狐狸耳朵也能用,箭在肉里面烂了几天,再不消肿恐怕就要发脓。”男人站在门口说话,似乎并不打算进去。
许青窈也不推辞,接过药瓶,“多谢。”
“我是来还这个东西的。”男人伸手,润泽莹光的紫檀佛珠在粗粝的大掌中滚动,正是昨日拿走的那一颗。
“这个还给你,我去问了藏海寺的师傅,才知果真如夫人讲的那样,此乃价值连城的宝物,我这样的粗人怎配私藏?”
“稍等,”许青窈踅身回房,笑着将剩下的珠串塞进男人掌中,“该我道歉才对,昨日我以为你要对这只母狐不利,心生不平,以致鲁莽,言语之中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包涵,这便是我的歉意。”
这东西在她身上无用,被歹人瞧见,恐怕会招来大祸,借此行善积德,也是美事一桩。
另一方面,倘若此人真信得过,改日出山,她恐怕还要借他的膂力一用。
“如此贵重之物,我不敢收,也不能收。”男子推辞,将串珠堆放到窗台上,语气坚定,不容置喙。
许青窈不欲就此再耗费口舌,“大哥用过饭没有?”
男人垂下清亮的眼睛,腼腆笑了下,“不瞒夫人,还没。”
“那请进来吧,屋里饭刚熟,肉是昨日那只母狐打来的,大哥也算是这狐狸的救命恩人,叫我一人独吞这份殊荣还真是难为情。”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对坐在榉木桌前,各自都有些拘谨。
见他只吃手中的饼,许青窈把肉汤盛到碗中,递给他。
男子坦然道一声多谢。
许青窈问:“大哥贵姓?”
“我姓荆。”
“原来是荆大哥,幸会。”
男子沉默片刻,终于放下手中的筷子,略带忐忑地问道:“你家夫君……”
“我没有夫君。”
男子清秀的脸上似乎有些讶异,“敢问姑娘是从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吗?”
许青窈听见这话,便知道这人是个有分寸的,“大户人家逃出来”这种话是有说法的,一是逃妾,二是逃奴,三是逃婚的小姐,无论哪一种,都是极度危险的身份。
许青窈却将三种都否认,“别叫我姑娘,我已经是嫁过人的了,只是夫君亡故,因为怕被沉塘,故此逃到这深山之中。”
当世,只有大户人家才喜好殉葬挣牌坊那一套,穷人家恨不得将守寡的媳妇发卖了多换些钱财,她由此暗示,自己的身份并不一般。
她不敢露富,但是也不能将自己说得太过低微,如此模棱两可,才能让可能对她不轨之人心生忌惮,眼前这个人虽然看着可靠,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男子垂了眼睛,半晌才抬头,“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你的所在。”
待男子要走,许青窈指着窗台底下道:“荆大哥若不嫌弃,我愿用这些珠子来做一桩交易。”
她把话说完,临走前,男人果然再不推辞,径直捻起一颗佛珠揣入怀中。
当这颗小叶紫檀的佛珠出现在离淮安城七十里外的涟水县的一家当铺中,很快就引起了店里朝奉的注意,紧接着就被送进了内室掌柜的炕桌上,经过老掌柜鉴定,这是难得一见的真物,只是大家对此物都很有忌讳,因为这小叶紫檀乃是皇家贡材,未经许可,不得随意取用,而眼前的这一珠,色泽深沉,质地润泽,更是极品中的极品。
人家伙计就出来问了:“这东西你哪来的?”
“捡的。”猎户打扮的男人说。
朝奉听了就进去给老掌柜讲:“要拿来的是一串,那保不齐就得报官,可这是一颗,倒真有可能是捡的。”
为保安全,又问:“在哪儿捡的?”
“在寺庙附近。”
话传进去,老掌柜点点头,“这话听着有理。”当即便拍板将此物收下,出价五两。
当铺的人打量猎户没有见识,随口开价欲捡便宜,男人不愿意,夺回东西就要走,最后当铺开价到九两,想起许青窈的话,猎户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答应了。
不巧的是,这家当铺的老掌柜是个赌棍,日常要到赌场里去挥金洒汗,今日手气却不佳,输光了身上的钱,最后只剩兜里的这颗极品小叶紫檀佛珠了,他原本揣着这东西,就是为了浑水摸鱼,打量着赌场里那帮匪棍识不得好赖,将此物说的是天上有地上无,一通巧舌如簧,还真给他混过去了。
后面,这玩意儿便被赌场的人送到洒金坊旗下的当铺估价,原来涟水县的这家地下赌场,正是薄青城的手笔之一。
本来这珠子虽然品相佳,却独木难成林,按照洒金坊那种挥金如土的大手笔,自然是看不上的,谁知道他们家主子有一段时间,疯了似的到处找佛珠原料,什么紫檀木、金丝楠木、奇楠沉香、血珀蓝珀……满当铺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因为那段时间的翻天覆地,后来大家便都默默记住,老大崇尚佛门,癖好佛珠,此刻看到这样一个极品小叶紫檀的宝贝,自然要献宝似的报上去。
只是当这东西送到薄青城手里的时候,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哪儿来的?”薄青城捏着手里的珠子,从病榻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问。
当铺掌柜战战兢兢地讲了来龙去脉。
薄青城听了却由怒转笑,“好啊,许青窈,你也会沦落到如此地步!”那个女人没了他就快被饿死了,他倒要好好叫她记住这滋味。
只是他听说是一个年轻男子送来,脸色却又为之巨变,当场由晴转阴。
“那男的长什么样子?”
底下人道:“仿佛是个猎户,身材极为高大。”
“长得如何?”薄青城阴恻恻地问。
“呃,”回话的人有些不知所措,他们这些人每天接触三教九流,都是下等人,又全是爷们儿,谁管谁长得如何,便随便扯了个词儿形容,“正经吧,是个正经人。”
谁知,薄青城听完这句话便勃然大怒,将床边的药罐子掼在地上,碎成一滩,“你说爷不正经?”
自从二爷患病以后,脾气就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底下人都十分难挨,接连这几日,也算习惯了,但像今日这样无理取闹,又是头一回。
薄青城旁边异域装扮的男子使眼色,叫众人都下去,又吩咐小厮重新端上两罐药来,“正是药物作效的时辰,您心神如此波动,恐怕会对解毒不利。”
薄青城冷笑一声,将头缓缓转过来,眸光微眯,眼底一片冷硬,“将这些劳什子药物都丢出去,天天卧在这榻上,大把大把喝这些尿水一样的货色,不过等死而已!”
“二爷要是想根治此病,小人还有一个法子,只是此法凶险无比,恐怕二爷不会同意,小人也不敢张口。”
“别废话了,还有比你那些蝎子蜈蚣更凶险的玩意儿吗?快些说来!”
来自南疆的巫医吐出四个字:“以毒攻毒。”
第59章
窗台上的佛珠子是越来越少, 房里的存粮越来越多。
这几日,猎户隔三岔五往这儿送米面, 每送一次, 她就给他一粒珠子作为结算,男人自称家贫读不起书,她把卖珠子的钱分给他, 叫他进学堂修习,她是卖人情,当然也有保平安的意思, 再可能,还有点好为人师的情结。
就这样过着, 衣食还算无忧,眼看就要到十五, 许青窈打算下山, 谁知突然就下起了雨。
还是暴雨。
这座别院因建在山坳里, 首先受了冲击, 岩壁上头红石松动, 树根裸露, 连壁虎们都不约而同徙去别处移居。屋顶盖瓦被一连打碎数片,许青窈是听了一夜的雨声,大珠小珠落玉盘。
早起一看, 床褥都是湿的, 松木铺就的地板上洇开一朵朵大小水晕。
外面大雨如注,她站在檐下张望, 打算等雨停了抱茅草上去苫房顶。
苍白雨幕中, 有人披着绿蓑衣走来,看见那人手里提着只尾羽艳丽的野鸡, 许青窈知道,这是猎户来了。
“看天色,这雨还有得下呢。”男人将野鸡挂在门前的木楔上,血滴滴沥沥,在泥泞里洇出一个暗红小洼。
许青窈抬头望,天色确实是一片青黑,像是翻了神仙的墨盒似的。
“夫人什么时候走?”
“等雨停了。”
“最近山里野狼多,还有带崽的狗熊出没,到时我送你。”男人说。
或许这真是好心,但许青窈显然还有防备,遂在话里留了转圜余地,“我走前要到藏海寺给亡夫上一回香,如果你也去,我们可以同行。”
猎户笑道:“好。”
随意一眼,瞥见屋里大盆小碗,零零落落高高低低摆了一套,“漏水了?”男人抬头看房顶。
许青窈半靠在门边,点了点头。
男人去搬梯子,许青窈挡他,“等雨停了吧。”
“不妨,趁现在雨小。”
说完便去草棚下扛来木梯,搭在房檐根底,推拉几下调整位置,再用肘往下按实,拽紧上面一格,利索地爬了上去,许青窈见状,冒雨出来,站在底下给男人扶梯子。
男人爬到一半,见她在底下,摆摆手,示意她回去,许青窈摇摇头,男人遂解下身上的蓑衣抛给她。
见他上去,她抱着蓑衣回到屋檐下。
“好些瓦不能用了。”他站在房顶上说,声音被雨声冲淡。
她冒雨到草棚下抱茅草,这是之前喂马剩下的。
两人一个递草,一个苫,动作还算利落,就在许青窈最后一次返回棚下的时候,意外不期而至。
就听见“咚”的一声,许青窈转过身,地上溅起一片白花,男人倒在水洼里痛苦呻|吟。
“腿怎么样?”
看他抱着自己的腿,许青窈跑上前,焦急地询问。
男人又哀吟了良久,才抬起头来,额头上布满细碎的水珠,不知是汗还是雨,“没事,只是膝盖扭到了,应该没断。”
许青窈努力将人扶起来,“真对不起,荆大哥,这事儿都赖我,我去给你找城里最好的郎中,药费全由我来付。”
男人敛开嘴角,艰难地笑了一下,“这点小伤算什么,我们作猎户的,跌打损伤都是常事,磨炼筋骨罢了。”
将人扶进内室,许青窈试图上前,要帮男人看腿,男人似乎有些抗拒,坐在榻上,抱着腿活动几下,笑得有些虚弱,“幸好,没断。”
许青窈这才想起男女大防,方才情急之下,她的行为确实太唐突,遂有些讪讪地说:“没断就好。”
“只是今天恐怕不便下山,要打扰你了。”
“那倒无妨,这间屋子向来闲着,你就安心在此休养,脚能落地了再走也不迟。”
“多谢。”
雨果然一夜未停。
幸好,屋顶被苫过,还算能站得住脚,再也不用听一整晚风吟雨唱,床底下点了炭盆,被褥上的潮意都被熏走大半。
临睡前,许青窈特意留了个心眼,睡得比往常迟,又早早将门闩叉紧,还挪来立柜顶在门后。
第二天,她起得有些迟,推门就见一片汪洋湖泊,大水一直堆到檐下,门缝里都溢进去不少。
好的是雨收了,蓝莹莹的天光,群山如黛,连人的衣裳也染上翠色。
不远处,男人弯腰在檐下舀水,他一转过身,许青窈就特意看他的腿,果然,那右腿上整个膝盖肿得像结了个大瓜,明晃晃得透着疼。
她的疑心遂打消几分。
上前道:“荆大哥,你腿不好,怎么还做这个。”
“水太大,再不动手恐怕要遭灾。”
许青窈接过他手里的竹瓢,“你腿不方便,还是我来吧。”
两人争执起来,许青窈脚底一滑,倒在水洼里,衣服给打湿了,许青窈有些窘迫,随口遮掩两句,便径直回了房,男人盯着那湿衣之下窈窕的背影,脸色微微发红。
正当此时,崖壁上的松林中,发出一阵响动,两块嶙峋的红石头,从坡上滚下来,掠过房檐,突兀地掉在男人面前。
猎户朝上望去,只有松风阵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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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报信的两人,将见闻都说了。
薄青城冷了半天,才有些失神地问:“两人真就住一起?”
大约是见主子神色不对,两个小奴都不敢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年龄小的才讲,“男的还摸女的手呢。”
那大些的朝小的后颈拍一把,“胡说,是女的要帮男的干活,男的不愿意,两人打起来了,女的摔倒,衣服都湿了。”
小的原不通世事,听了这话,再回想自己所看到的,才恍然大悟,“对,就是这样!”
薄青城低着头,一言不发,回过神来,见两小厮还守在跟前,似乎还有话说,不过他也没兴趣听了,随手给两人在桌屉里各抓了一把碎银子,“下去吧。”
那小的边走边把银子放在口里咬,也是舍不得这样丰厚的报酬,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爷,明天还用去吗?”
薄青城定定看过来,也不说话,眼神直勾勾盯着人,刀子似的。
旺儿总管见了,忙呵斥道:“得寸进尺的小东西,还不下去!”
两个小孩飞也似的跑了。
薄青城像是没了魂魄,无声地翕动嘴唇,半晌才说出话来,“去,去把巫医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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