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如蝉翼的层层轻纱背后,摆放着一架仲尼式古琴,琴漆布有细密的冰裂纹,观其形制色泽,应当是前朝古物。
紫檀木架子上书籍遍布,汗牛充栋。
“主公今日公务繁忙,不能前来作陪,还请您自便。”一个白净的小公公低眉说道。
既然公务繁忙,为什么还叫她来?许青窈心里疑惑,却还是处之泰然,点头称知道了,毕竟,为难这些可怜的下人又有什么用呢。
她坐在桌前,案上账簿堆积如山,封面印有各地县名,里面记载的大约是运来的贡品种类和漕粮数目,她没有动,只是从架子上取了一本古人文集,坐在一旁闲翻起来。
日影西移,午后,外面帘子忽然被掀起,一队丫鬟鱼贯而入。
原来是到了用饭时间。
桌上摆满珍馐佳肴,好几道海鲜水产,色泽鲜润,样式新奇,只是看着都不是本地风味,许青窈心里有些奇怪,怎么北边来的宫里人,会喜欢这些呢?
她不动声色地提箸,然而每当她要动筷,身后的婢子都抢先一步,替她将菜肴夹到盘子里。
许青窈回头,不待她开口,那婢子便已十分忐忑,拱手加眉道:“主公吩咐奴婢们伺候好夫人。”
“行吧。”心里愈发有说不出的怪异。
她也不去为难这些仆婢,接下来随手指了几样,都被及时盛到了面前的银盘里,餐毕,立刻有用来浣手的梅花银沙锣呈上,就连漱口用的盂器都是纯金打造。
震惊之余,不免感叹这漕运总督府的奢靡豪华,至于这些宦官,也真如传闻所言,穷奢极欲,勾结成势。
饭后,百无聊赖之际,只好在院子里散步消食,消食是个借口,本来也没怎么吃东西,被一群人寸步不离地伺候着,她实在没什么胃口,另一方面,自然是为了熟悉自己的处境,这个所谓京里来的提督太监,出手不凡,又云遮雾罩,神龙见首不见尾,还真是叫她摸不清路数。
试图和身后的仆婢搭话,果然如料想中一般,这些人的嘴巴严实得很,个个守口如瓶,什么有用的消息也问不出来。
金乌西沉,庭院里的树木逐渐被阴影笼罩。
在耐心即将耗尽的最后一刻,她听见外面响起齐整的叩拜声,“向主父问安。”
不待她出去,□□里率先走来人,又是上次的嬷嬷,她被强牵着领进了内室,熟悉的香味,尚未来得及分辨出里面的内容,已经有七分昏沉,眼前一黑,倒是没有突如其来的疼痛——她倒进了一个坚硬的胸膛。
……然后就是做梦,梦里乱七八糟,许多人来来去去,简直叫人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她甚至梦见了已经迁往西北的大伯一家,有那么一刻好像突然回到了幼年,带着堂妹满山满河的乱跑,有时又在古庵里听比丘尼讲经,有时是在道观,那里面的女冠还赠与她一件道袍,她满心欢喜地穿上,立即有人夸她,说好看,她听见那声音低沉暧昧,知道是个男人,而且不怀好意,便欲脱下来,从此不再穿道袍,然而须臾,那道袍成了大红色的裙裳,她怎么也脱不下来了。
不知怎么,忽然又梦见薄今墨,床上的少年,穿的也是红衣,于是很奇怪的,她好像突然就没有那么介意自己的红裳了,可是等她摸上去,才发现那衣服上全是血,少年好像没了声息,像是个悬丝牵着的娇美傀儡——她大叫一声,醒来了。
再睁眼,已经是天光大亮。
这里不是薄府,而是在总督府,坐在雕琢华丽的千工拔步床上,她确定自己是作了噩梦。
用袖子拭去额头的冷汗。
视线余光所涉,她的枕畔叠放着一袭紫色的华裳,来时的红衣还完好无损地包裹在身上。
“今天还要换衣服吗?”许青窈定声问道。其实她心里已经知道答案,正如同夜里的那个梦所示,女人的衣裳,常常是男人逞弄权力的阵地,而这座官邸里的男人——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男人,显然是弄权的好手。
隔着淡红色银纱软帐,门口的几个衣着华丽的仆婢,正排成一列,手里捧着各色金银用具,等着伺候她洗漱。
“是的,烦请姑娘把枕边的那身换上。”一个尖细的腔调响起,许青窈透过床帐往外看去,那人身形高大,衣饰华美,姿态却是低眉顺眼,许青窈心里一动,知道这也是个宦官,而且看服饰品级不低。
“大约又是见不着人了。”她心底暗自感叹。
许青窈换好衣服,轿子被抬走,纱帐背后陡然泻出琴鸣。
那琴声铿然,宛如玉碎,低沉时有如松风阵阵,俄而激越,似大雁空啼,孤鹤清唳,窗外霎时梧桐叶落,秋色满城。
随着一只老猫从纱帐后滚出来,里面的人剔着嗓子道:
“主父,您该摘掉斗篷了。”
第108章
许青窈的轿子抬回来的时候, 正好薄青城被个宦官打扮的人叫走了,她便径直来到了云深堂——这里是薄今墨的住处。
见徐伯正在门口送客, 许青窈转入墙后躲避。
朝不远处望去, 那是一位年轻男子,头戴金冠,穿青绿色绡纱直裰, 站在梧桐树下,正和徐伯说些什么,面色凝重, 眉间愁痕深深。
“济愚到现在还不好吗?一天吃几顿药,什么人在给看, 要不要我托我爹从京城里给找位御医来?”
徐伯听见贺昳说要找他爹帮忙,眼中晦暗一闪而过, 同时恭敬地拜下腰去, 肃声道:“感谢贺小公子美意, 然而劳驾令尊就不必了, 现在给少主看诊的郎中是大少奶奶找来的, 也很好, 少主当时危在旦夕,起码现在性命无忧,至于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还得看少主自己的造化。”
贺昳哂笑一声, “看造化?造化只会弄人罢了。”
徐伯垂着头,站在阴影之中辨不清神色。
“谁成想, 到头来第一个捅破篓子的, 竟然是薄家的疯老太太,”贺昳说着手在身侧紧握成拳, 不禁大怒道:“可惜,那个疯妇竟然跑了,叫济愚白白受了这无妄之灾!”
听到“无妄之灾”四个字,徐伯叹了口气,大有“现在说这些也是无济于事,如今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只盼着老天有眼,让少主能早日醒来。”
贺昳又朝里屋看了一眼,脸上浮现出一股痛心疾首的表情,道:“倘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您老人家尽管向我开口,近日县衙公务繁忙,好不容易腾出空来,我就先回去了。”
“慢走。”
许青窈见两人身影远去,猜测绿衣男子便是薄今墨那个书院里的师兄,现在是山阳县令,听说是京城来的,国公老爷最宠爱的小儿子,既然如此,为什么徐伯不肯叫他帮忙,京中地广物博能人辈出,到底法子多些,徐伯一向对自家主人忠心耿耿,人也不是个古板迂腐的,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倒表现得如此谨慎疏离?
难不成薄今墨和他这位师兄的关系,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要好?
压下满腹狐疑,她进了内室。
忽然想起那只白猫好日子没见了,四处打量,连根猫毛都没有,心下生出怪异,仿佛自薄今墨受伤,那猫也跑得没边儿了。
转过水墨屏风,榻上的少年还在昏睡之中,许青窈过去为他掖了掖被角,现在入了秋,天气转凉,夜里应当换一床厚些的被子才是。
“日日人参鹿茸进补着,怎么脸色反倒愈发苍白了?”
这时她才注意到,他的锁骨下方有一颗小红痣,许青窈低声喃喃,从前怎么好像没有见过,轻轻碰了一下。
床上那人眼睫微微颤动,正当时,门外有人进来,许青窈转过身。
光影被竹篾帘带得晃荡,地上水波样的横纹明明灭灭,徐伯站在门口,笑得有些不大自然,“大少奶奶,您怎么来了,也不……打一声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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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督大人叫我来,是想比试箭法?”
秋日的原野平阔,一望无际。
薄青城看着眼前人,射箭还披着斗篷,实在奇怪,前几日淮安有雨,他作此装束也便罢了,今日秋阳和煦,万里无云,如此云遮雾罩,琵琶半抱,倒像是有心遮掩些什么。
“除此之外,你以为是做什么?”斗篷下的人极为随意地伸出手,一旁小太监自托盘上取下鹿骨扳指,为他戴至拇指指节处。
“我以为只是散步而已。”薄青城一本正经答。
“在靶场散步?”斗篷下的人怪笑了两声,张臂挽弓,不同于谈笑时的漫不经心,动作果断而狠厉。
风声破开,羽箭直入靶心。
薄青城当即拊掌大赞道,“好箭法!”
那人将弓递给身后随侍,似乎是无心再显露身手。
“近日听闻提督大人为漕务夙夜劳累,以致于形销骨立,今日一见,果真憔悴不少,只是想不到,重负之下,大人水准依旧,弓如满月,没石饮羽,当真叫薄某佩服。”
薄青城这话说得模糊,表面恭维无度,深究起来,里面却含着些意味不明的东西,这位宫里来的贵人不知听没听明白,也不同他计较,只是抬手作出一个请的姿势,“薄大人请。”
一声“大人”,叫薄青城心里生出些怪异来,他因为不能考科举,船厂提举的位子来路又相当不正,这会儿被这两个字一刺,心里的隐痛发作,多亏商海浮沉多年,才勉强稳得住一张脸。
心底的戾气传到箭镞上,遭殃的就是靶板了,挽弓,张弦,瞄准,脱——
铿然声过后,一支墨羽箭正中圆心,前面插靶的箭被震在地上,白羽沾了土,显得有点孤零零的。
“薄大人百步穿杨,膂力了得,崔某甘拜下风。”
这次说的不是“咱家”,而是“崔某”,“崔”是这位提督太监的姓,他这么自称,让薄青城有些意外,当然,是带着欣喜的那种意外,这说明他的“莽撞”之举,起了效果。
远远地有两个小太监走来,身后各自牵着两匹马,一红一黑,快走到跟前的时候,斗篷里的人上前,牵过那匹红马,笑道:“听闻薄大人手中有不少良驹,我手底下虽是驽马,却也勉强能舍命陪君子,今日不如你我来赛一趟?”
说着手指远处的小山头,“就以对面山丘为终点。”
“既然如此,”薄青城拱手一揖,眼里斗志熊熊,黑瞳中有如火焰跳跃,“恭敬不如从命。”
一个翻身,跃马而上,手执长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见对方也要上马,话锋一转,殷切得好似真为对方着想,“今日风大,您身披斗篷,恐怕要遭阻累,到时薄某胜之不武。”
“好狂妄的口气!”
斗篷里的人笑着回应,却丝毫没有脱下斗篷的意思,灵巧地上了马背,“谁输谁赢,不由你来说,”手里缰绳猛然收紧,红马被惊得倒仰扬蹄,那雌雄莫辨的嗓音被马背上的风放大,竟然也有了股意气风发的味道,“得由这四只马蹄来说!”
下一刻,长哨呼啸,骏马扬尘而起,转眼奔出数里,薄青城双眸微眯,长鞭一挥,紧追其后。
天穹苍鹰盘旋,似乎也有心一战。
耳边风声冷冽,丛林枝柯纵横,划过薄青城的脸,顿时下颌处多出几条血痕,血珠滚滚而落,砸到飞溅的山涧之中。
几乎是怀着赴死般的决心,他扬鞭策马朝远方的山丘狂奔,失去的东西太多,他绝对不能再输,从现在开始,一次也不能!
山坡乱石横亘,巉岩嶙峋,马蹄在其中穿行,跌宕不定,薄青城勒紧缰绳,几次险些被跌下马背,待走出乱石滩,右手的虎口血肉已然一片模糊。
顾不得疼痛,他伏在马背上,双腿夹紧马腹,穿过灌木丛,策马朝山顶的凉亭而去。
越往山顶风越大,衣袍纷飞,头发被风吹乱的那一刻,薄青城只觉无限的自由扑面而来,登上寒风萧瑟的孤峰,他知道,他胜利了。
骑马立在顶峰,看着山下炊烟袅袅,田垄弥望,他忽然生出迷惘,似乎现在的自己和从前的他断成了两个人,他很明白,这是胜利过后的常态,真正的快感也就只有那么一瞬,长久以来,他便是靠着这种快感来维持庸俗的人生。
秋风起,漫山黄叶纷落,像是一场大雨。
下方的羊肠小径上,萋萋荒草丛中,一匹红马渐次靠近,来人翻身下马,拱手抱拳道:“是我输了。”
薄青城这时也随之下马,收敛方才跨在马上的桀骜姿态,拱手还礼,“承让。”
注意到对方姿势有些不大自然,薄青城疑惑,下意识朝那人□□看去,见那墨色绣云纹的斗篷,脐下三寸位置颜色沉黑,显然是洇湿了一块,气味也不大好闻。
察觉薄青城的注视,这位正处于权力中心的炙手可热的提督太监目视远方群山,“这正是我披着斗篷的缘故。”
饶是薄青城见多识广,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气氛凝滞,山间树叶哗哗,如同翻波涌浪。
崔公公的语气稀松平常,似乎并不怎么赧然,甚至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我们这种人,要想保留点体面,衣食住行上,得比你们这些完人格外注意些。”
薄青城将身上的玄色秋罗褶子脱下来,“公公若不嫌弃,不如披我这件好了。”
这话倒不是出于献媚,看对方这样,连他自己也觉得难堪,他这个人办事儿,一向是有利可图,无缘无故折辱人家,属于损人不利己、吃力不讨好,他还没那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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