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很远的地方。”沈韵秋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凉意。
“那儿好吗?母亲怎么不去?”
沈韵秋神色平静,微微笑道:“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哪儿也不去。”
她为什么要走?
青窈和薄青城的事,就是她找来娘家人帮忙散播出去的,这一对不知廉耻的男女,她没必要帮他们遮掩什么,如果说从前她还能装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偌大的薄府成为欢淫的乐园,可是当族里为许青窈申报牌坊和朝廷嘉奖时,她坐不住了——
许氏她凭什么?
更不要说,族里的旌表文书,上面用的嘉言懿行,多半都是盗用自她的事迹,就连数月之前她精心设计的那件自戮守贞案,都被以春秋笔法改得面目全非,移时移地,摇身一变成了许青窈的光荣经历。
那一刻,她心里多年的积郁终于喷薄而出,连带着胸口才愈合不久的刀伤都隐隐作痛,仿佛长好的皮肉被一双长着艳丽指甲的手给重新剥开。
所以,她找到娘家舅舅,将那些见不得人的大族阴私散入市井。本意只是想叫许氏沦为笑柄,叫族里取消那道名不正言不顺的牌坊旌表,没想到,这时淮安忽然来了个提督太监,说是为朝廷押送什么海运的漕粮,薄青城正好投在此人名下做事,男人们共谋大事,必然得是知根知底才行,薄青城要当心腹,那个提督太监可不得抓住他的软肋吗?
也算是天公作美,她此前散播的消息这时正好起了作用,太监派人满城查探消息,她便放出风声,薄青城是如何钟情于自己的长嫂,甚至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果然,那个太监立刻调查起许氏的背景。
再说薄青城,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女人对他来说,恐怕算不得什么,最重要的是,他苦读多年却不能科举,就等着借这回漕粮的事咸鱼翻身,中途冒出何等变故,想必都不能阻挡他的决心,岂会因为区区一个许氏就自毁长城?
想到这里,她甚至有一点悲哀了,男人都是如此,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肯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力。当然,对女人来说也是一样。
权力降临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抵挡。
就像她痴迷牌坊,不是真爱那道冰冷的石柱,而是需要那种特殊,证明她同别人不一样的那种特殊,青史留名流水不腐的那种特殊。
人性而已。
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对那些风流不羁的女子有点微词,但最多也只是腹诽,因为她自己厌弃男人,所以从天性上,就对这类沉溺情爱的女人难以自抑地有些轻鄙,仅此而已,她又没说出口,“非礼勿言非礼勿视”,她一向做得很好。
其实,真正会激怒她的是,既要又要,一个人总不能利也要,名也要。
世上贪心的人,最招人恨。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反正,后来的结果证明,她赌对了。
看着那顶载着许氏的轿子,摇摇晃晃抬出薄府大门,她心里憋了许久的那口闷气,终于舒展得痛痛快快,更令她意外的是,太监们竟然还进驻了薄府,耀武扬威,夜夜笙歌。
如今,薄家的名声已坏,牌坊的事恐怕也要泡汤了,只等漕运一完,太监归山,那些清高自恃的文人就要来围攻薄府了,到时就算是玉皇大帝,也保不住她许青窈。
到了那会儿,才更有好戏看。
沈韵秋思绪已经飘远,这时从月洞门里出来几个穿红着绿的男子,一股隔夜的酒气扑面而来。
沈韵秋嫌恶地蹙起眉头,一把将儿子扯入怀中,两人一起躲进墙角。
“他们是谁?”小孩的口鼻都被母亲捂住,因此话音显得含糊不清。
直到那些人走远,沈韵秋才松开手,快步将儿子牵走,语气陡然严厉起来,“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应该懂事,不该问的就别问!昨天晚上说外面吵得很,不肯做功课,这会儿回去赶紧补上。”
小停瑜有些懊恼,他是羡慕这些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哥哥的,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好像玩儿得很开心,最重要的是,还不用念书。
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其中一个穿红袍的,转身朝自己扮了个鬼脸。
他便也跟着伸出一指,下拉眼睑,吐了吐舌头。
那鬼脸竟然不笑。
——原来那不是鬼脸,而是个面具。
可是,他一点都不怕,因为他好像看见了面具下的那张脸,很漂亮,他认得。
第112章
许青窈下楼, 薄青城正打外面来,身上风尘仆仆, 脸色肃静沉暗, 看得出最近他过得也不怎么省心。
不过,谁知道呢,这种忙碌, 放在旁人身上,是苦刑,而对这个人来说, 恐怕不啻于一种恩赐。
两人在楼梯上狭路相逢。
他原本就是来找她,她却要出门, 这叫他有些无所适从。
目光朝楼上的雕花阑干上望去,今日的许青窈一袭盛装, 正款款往楼下来, 半垂着颈子, 一手扶梯, 一手轻提裙裾, 是很谨慎的姿态, 似乎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脚下。他当然知道,这是她的习惯,她一向如此——
别人提起这座楠木楼, 都是满心满眼的羡慕, 只有她自己,似乎因为这种贵重和巍峨, 感到十分为难, 好像连每日上下楼都是负担。
可是此刻,除了那种一贯的慎重, 他分明还感受到一种刻意的疏离。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然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须臾之间,她已经擦过他的肩,往楼下去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副流光溢彩的金线银纹马面裙下,她的脚步明显加快了许多。
“去哪儿!”明明只是随口一问,说出来好像就有满腹怒气,脱口而出的那一刹那,连他自己也被惊到了。
她的脚步微微一顿,似乎在冷笑,继而头也不回地下了台阶。
眼看已经踩到最后一格。
“站住!”
这一回,许青窈当真停住,定了半晌,纤长的手指捉住朱漆扶梯,指尖已经发白,侧过身来,却是满脸的漠然,“同你有什么关系?你以什么身份命令我?”
他一袭黑袍,负手立在楼梯正中央,居高临下,神态倨傲冷漠,“你就打扮成这样出门?”
她一向是素裹,这还是首次见她描眉抹粉,作明艳妆扮,高髻堆云,眉长入鬓,唇绽樱颗,那一点口脂好似故意涂出了疆域,显得无辜又丰润。
“那怎么办?”许青窈冷笑,神情里带着挑衅的快意,“你那位顶头上司叫我去呢。”
她随口扯一个谎,想看他极力示人的完美面具如何破裂。
不负所望,他的神情果真有瞬间的崩塌,像是完美的骨瓷上,须臾闪现一道裂痕,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初。
“不许去!”薄青城沉着脸说。
“我不去,难道叫他来吗?”她唇角一翘,眼波流转,勾出精心设计的媚笑。
上唇的胭脂愈发显眼,像一滩凝固的血,几乎晃了他的眼睛。
薄青城的一双眼睛死死攫住她,身上戾气越发浓重,三两步跨下楼梯,站在高她一格的台阶上面,瞳光渐次收紧,“为什么要这样?”
他恨道:“这就是你所求的?”
一个下雨天,也是在这样幽长的楼梯上,他曾站在上方,朝她伸出手,唤她重新回到他身边来,他想让她知道,为了她,他早已作了万无一失的准备。
可是,她竟然毫不犹豫就拒绝了这份最后的挽留。
他原本想得很好,找一个人替她,只等他大业顺遂,他们就会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倘若中途他出了差池,她独自一人也能摆脱薄家,自立门户。
可是千算万算,他没想到的是,她自己偏偏不愿。
明明已经万事俱备。
难道她为了报复他,甚至不惜自折傲骨攀附他人,连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样的事都能做得出来?
可惜她还是太天真,不知道权力的诱惑,只要利益给够,男人之间的合盟不是区区一个女人就能破坏掉的。
不过是一场无谓的牺牲。
“你忘了,你本来是有选择的。”薄青城冷声道。
那红腻腻的口脂实在碍眼。
几乎没有犹豫,他曲肘朝前一探,反剪住她双臂,许青窈被禁锢在扶手的木阑干上。
她的下颌被虎口钳住,薄青城捉起自己的袍袖,抵着袖边上那道银色兰花暗纹的镶滚,重重擦拭她的唇畔。
身后的栏杆几乎要嵌进腰间,瑰丽的口脂晕成一片。
她当然反抗,挣扎得厉害,他拢在她脑后的掌收得更紧。
两人的衣袍窸窣交错。
“疼。”她哀哀叫了一声,眼里泫然欲滴。
他像被烫到,立刻将手丢开,眸中浓重的欲色尚未来得及消退,翻涌良久,俯下身,在那洇红的唇角轻轻一碰。
“不疼。”
因为吻得太急,他的声音含糊不清,还不忘蛊惑她,更确切的说,他欺骗她:“一会儿就不疼了。”
假话。
许青窈卯足了劲将人推开,才免于被拆骨入腹。
吃掉那些残余的口脂,薄青城自己的唇,也跟着变得猩红,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放开我。”
他低下头看她,那一眼又深又狠,却持续了非常长的时间,就像要把她看老了一样。
“我送你离开。”他忽然说。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声腔微微上扬,显得有些惊诧,“你也要去总督府?”许青窈想,这个人热衷功名利禄不假,但应该还没谄媚到那种地步。
“不是,”薄青城微阖了眼,很快又睁开,像是在做一个异常艰难的决定,喉头上下滑动,吞咽过后,他说:“我的意思是,你想去哪儿?”
这一刻,他明明站在高处,却似乎在平视她的眼睛。
“你走吧。”
这三个字不亚于平地起惊雷,许青窈不可置信地看向薄青城。
薄青城神色淡漠,用一种再天经地义不过的语气,道:“用不了太久。事成之后,我会来接你。”
那种说话的神态,就像一个出远门前,安抚自己爱宠的客商老爷。他似乎并不担心她会跑。
果然,还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她就不应该抱有什么幻想。虽然自打她上次回来,也没再想过离开,总玩儿什么猫捉老鼠的游戏,不知道薄青城怎么样,她是已经疲了,甚至连歇斯底里的力气都没有。
一味的逃避,似乎让她越来越被动,都说攻击是最好的防守,她想,她总该赌一把。
赌一把不是听薄青城的话,也不是再逃一次,而是这把赌注根本不能下在他身上——那个京城来的提督太监,才是她这场豪赌胜负的关键。
她想起来,在数月前的春夏之交,淮安城的花会风靡一时,荼毒了不少老弱妇孺,最后,那场盛大的赌博赛事,摧毁在她的手上,这一次,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有那样的好运。
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她从来不是会后悔的人。
看着对面探询的眼神,许青窈明明想矢口回绝,不知为何,又多嘴了一句,“你就不怕送我离开,我再不回来?”
“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找得到,不信你可以试试。”他语气很玩味,眼神却不像说谎。
许青窈心里的凉意渐次攀升,不过好在,她从来就没有多少期望,所以也谈不上失望。
她甚至有心情开玩笑,“我一口气游到海外,叫你再也找不着。”
他面无表情,“我也跟着去。”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许青窈心里已经毫无波澜,冷冷笑道:“可惜我现在要去的地方,是漕运总督府的大床上,你也要一起?”
薄青城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刺他,愣了一下,然后才笑,笑得很无奈,好像他自己也觉得这种讽刺无可厚非,甚至是有意纵着她这么做。
“我是说真的,那些阉人身上味道不好闻,你跟他们待久了,是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应该趁早换个地方休养生息,我在全国各地都有宅子,常年派人看守,你过去就能落脚,现在天凉了,你又怕冷,北边的那种火炕,正适合窝冬。”
“你准备那么多房子干什么?”她问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可是听到的,却不是想要的那个——
“当然是发财的买卖,在不知道往哪个地方下注的时候,买房买地,总不会错的。”薄青城的口气,一旦谈论到这些事情上来,他似乎又恢复成了那个善于谋略心机深沉的大奸商。
许青窈笑笑,“房子并不意味着家。”
“我也不是一个能给你家的女人。”
不知是不是故意,两句话的中间间隔有长久的沉默,说最后一句时,声音很轻,像针一样落在地上,如果听的人不捡,或许它已经遗失,甚至根本就没人能注意到。
薄青城不说话了,显然他已经将这根针捡了起来,而且有被刺伤。
伤得还不轻。
“你我之间,非要走到这一步吗?”他说。
许青窈沉吟良久,转过身,拾阶上了二楼,马面裙幅荡开莲色光华,将藕荷色鞋面上的湖色云头,都映照得柔软润泽,像簇生在江中的一汪藻。薄青城见那流转的暗光消失在转角,三步并作两步,脚步轻快,也紧跟着上楼,他以为她终于听从了他的念头,迷途知返,苦海回头。
推门而入的那一瞬,她就立在门口,手里提一把油纸伞,站得笔直,脸上重新点了粉黛,玫瑰口脂洇开,湿漉漉的两瓣樱唇微启,像一只发红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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