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他自忖演技天衣无缝,起码叫那四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干儿子都没看出端倪,反而愈发忠心耿耿。
只是可厌太监奢靡惯了,身边无论大事小情,随时随地有人伺候,叫他喘不过气来,更无法轻松自在地同窈窈说话,他心里隐隐担心,再将这副臭架子摆下去,等哪日叫她知道真相,恐怕要怨他拿腔作势趁机占她便宜了。
唯一的一件好事是,他忽然从她的嗣子变成了她的小叔叔。
小叔叔么?这称呼有趣。
好像他们之间更近一点了。
可是现在,也只能忍着,姑且先听她用那种公事公办的语气,一声声唤他“公公”和“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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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有雨。
“大人。”
许青窈立在屏风外,“如今渡口淤塞,白粮不能入库过秤,耽搁起运时间,外省的船队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渡口,依属下之见,得尽快寻找私仓,秋雨连绵,再这么下去,恐怕白米要发霉了。”
“言之有理,”薄今墨尽量压抑住那份悸动,沉着嗓子道:“只是官仓失火,又正值纺棉旺季,城内的所有商仓都被占用,本官已着人到邻府去打听了,可惜,效果不大。”
薄青城一袭玄色鹤氅,大步从门口踏来,高声道:“如此这般,不妨派船队南下,将贡物在沿海赋地收纳够数,直接北上,也免去外省运丁奔波劳苦。”
这正是许青窈所担忧的。
虽然现在是棉花纺织和棉布北上的旺月,然而怎么就那么巧,官仓失火报废,又恰好,淮安城的所有商仓都被占用告罄,很难说不是有人在里面搞鬼。
目的显而易见,就是为了搅乱局势,好混水摸鱼,倘若真如薄青城所言,直接派船南下收取贡物,那么按照惯例,宫中贡品由宦官负责,提督带来的人马,必然要全部外派。
可以预见,到时堆积在码头的这二十万石的白粮米,势必经薄青城之手,一旦上了他的贼船,很难想象,他会在里面作什么文章。
许青窈坚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想了想,遂道:“薄大人言之有理,只是这般重任,定得薄大人身先士卒才行。”
把他支去外地,远离这批白粮,看他还能使出什么招数。
薄青城竟也不推脱,邪邪看她一眼,扬声道:“如此,下官请求许大人从旁协助。”
许青窈心中暗恨,只好先退一步,“我有办法,我知道哪里有仓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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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窈说的仓库,在外地,薄家从前做过粮米生意,有一批粮仓基地。
只是现在,却不在她的手里。
现在薄家商号账房的总管,叫王小玉。
再次见到王小玉,许青窈惊觉,这位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身上穿的是盘锦镶花的蟒缎对襟大袄,红色的五幅绫裙,蹬一双紫色遍地金的高底绣鞋,只是发髻照旧盘得利落,很有上位者的气势。
记得那时正值盛夏,她被薄青城圈禁在楼上,整日郁郁寡欢,薄青城给她找来许多新奇玩意儿解闷,其中有一个大活人,就是这个王小玉。
王小玉,有名的说书女先儿。
听了她几回书,她便知道,这个女子,虽然眼盲,却十分敏慧,因此,后来在她短暂地接手薄家生意的时候,愿意提携她一把,她也果真不负所望,心算能力十分了得,数目过一遍耳,就能脱口答案,对术数的造诣更在她之上,还不要说她常年出入大户人家的内宅,练就的那一身待人接物的功底。
看着柜台上的一男一女,年龄不大,颈上都用红绳挂着算盘,许青窈笑笑,如今她也开始收徒了,这倒是好事。
学徒端来茶水,许青窈意思性质地抿了两口,便开门见山,将来意说了。
对方却摇头。
“按照您设立的章程,东家不得干涉商号生意运作,除了年底分红,不得抽取任何本金及孳息,恕我无能为力。”
这种结果是许青窈没想到的,亲手制订的章程生效,按理说她该高兴,可是眼下却成了迈不过的坎儿。
“真就没有半分余地?”
“夫人,这是您亲手定下的规矩,”王小玉抿了抿唇,脸上线条平直冷硬,更显得不近人情,“更何况,我只是一个算账的,没那么大本事,您找错人了。”
许青窈定声,“我知道你有这个权力。”
“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王小玉向后仰倒,唇边笑意极盛,两只黑洞一样的眼睛,却写满了拒绝。
“我欣赏你的本事,也觉得你能为漕粮海运的国策出一份力。”许青窈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个回答似乎有些出乎王小玉的意料,她原本以为许青窈要说的是,她举荐了自己,她王小玉如今的成就都应该归功于她昔日的提拔,所以她应该知恩图报——就像世人常常以为的那样。
可是她没那么说,也幸亏她没那么说。
王小玉心想,如果她听到的是那样的答案,她还是会帮忙,可是,也就只帮这一次,还清从前的恩情,她就与她再无瓜葛。
在她看来,如果一个人做好事是为了得到报答,那就得事先说清,如同做生意一般,你情我愿,双方结契,而非享受了好人的名誉,多年之后又挟恩以报,那无异于一场有预谋的绑架。
想到这里,她问:“最开始你给我机会,难道不是可怜我?”
就像她从前行走内宅,那些豪门贵人的打赏一样,还没开始说书,只见了她的瞽目,便说她是如何可怜,叫下人朝她的碗里扔几个铜板,当然,慷慨的时候,也有银两。她也磕头谢恩,但是和说书到兴处,听见碗里叮叮咚咚铜钱跳跃不一样。
前者的高兴是戴了面具的。
旁人可怜她,她心里反倒可怜他们呢。她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只不过投胎比他们差了些,没生得一双好眼睛,这才不得已捧着饭碗等人舍钱。
“我不可怜你,我尊重你。”许青窈说。
王小玉有片刻的失神。
许青窈无视她的怔忡,“我以为,人不是因为善而行善,而是因为有行善的能力才能行善,时也,命也,攻守之势异也,如今你也有了这个能力,焉能不日行一善?”
王小玉笑了,“夫人的口才还是这样了得。”
看对面有所动摇,许青窈又道:
“其实最开始,我是要用你来当薄氏商号的总掌柜,只可惜,你举荐了郑在,从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有所保留。”
“你知道?”这回,王小玉惊住了。
许青窈笑笑,“郑在,好一个郑在,我都快忘记这名字了,他是你的夫君吧,你扶持他进商号,本也无可厚非,可是你不该骗我,机会是你自己放弃的。”
王小玉深吸一口气,那张沉静如水的脸上,露出少见的粲然,“说吧,要多少?”
第116章
薄今墨进来的时候, 许青窈正歪在圈椅里打盹。
知道她这段时日,为了装船的事, 忙得昼夜颠倒, 寝食难安,便没打扰她。
室内涌动着一股甘冽的清香。
他心里一动,上前捡起她的手, 放在鼻尖,轻轻一嗅,笑道:“这是吃橙子了。”
又喃喃:“原来爱吃这个。”
回头一看, 果然,面前的书案上搁着半个剥开的鲜橙, 底下垫着的雪白的丝纨帕子,被金黄的汁液打湿了大半。
水晶盘里, 还有一只鸡腿, 啃剩的。
案上两样东西, 风马牛不相干, 一个是肉, 一个是时令鲜果, 怎么这种吃法?薄今墨不由得笑,从前不知道,原来这还是个嘴馋的。
看着那瘦成一抹的小脸, 又想起从膳房那里知道的, 这家伙挑食得厉害,鸡蛋不吃, 芹菜不吃, 茄子得做到没茄子味儿才吃,吃粥必加糖, 吃肉不爱喝汤……怪不得瘦成这样。
遂皱了皱鼻子,俯身朝她一嗤,“哼,孩子气。”
以后在他身边,可不能纵着她再这样挑嘴。
他要她长得胖胖的。
说完都要走了,到门口遇上一阵冷风,忽然又返回来,将身上斗篷解下,盖在许青窈身上,这才出去了。
天色黑下来。
许青窈醒来,满室皆暗,发现身上盖了东西,她点起灯,就着光一看,原来是件大红色斗篷,好几层的缎料细密地缝在一起,上面织金绣羽,最外层的暗红色罩纱上,银线勾出数只仙鹤暗纹,风骨凛凛,将那股子翠丽生辉转化成清雅矜贵。
是件宝物无疑。
此刻这件宝物正在她的手里徐徐散发清香——这味道有些熟悉。
是那位提督大人。
真奇怪。
许青窈抱着斗篷,来到前院。
院子静悄悄的,水塘边,垂柳萧瑟,几只白鹤悠闲地踱着步子。
往常侍立在门口的几个小宦都不在,她走进去,屋子里没有点灯,许青窈轻唤,有人在吗?
没有回应。
屏风后透出隐约的光亮。
许青窈轻手轻脚过去,只见床头的小几上,点着一盏铜色莲花灯。
男人斜靠在紫檀木的绦环围子罗汉床上,一条腿随意曲起,暗紫色披风兜头而挡,掩住大半身躯,似乎已经睡着了。
许青窈将叠好的红斗篷放在书桌上,心里暗忖,这位公公的披风和斗篷,可真不是一般的多,简直跟个成衣铺子掌柜似的。
这样想着,她未免回头多看一眼,榻上的人此时正翻身,露出下半张脸的一角玉白。
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就仿佛在哪里见过。
那尖尖下颌,绯红的唇角,仿佛似乎在引诱她前去窥探修罗真容。
鬼使神差地,许青窈朝榻前走去,廊上的钟漏滴滴答答,她的心跳得厉害,将手伸向那紫色兜帽——
竟然是一张银质面具。
她还想继续下去,被一只修长的手捉住,手的中指上戴着一枚显眼的紫色水晶戒。
这枚光华流转的戒指短暂地吸引了她的目光。
就在这一瞬,身体腾空,重心失控,一阵天旋地转,她忽然跌到榻上,落入他的怀中。
“想做什么?”声音低沉,像是在有意识地掩盖某种沙哑。
“我……我是来还东西的。”许青窈说着就要下榻,室内潮热昏暗,她莫名地心口揪紧。
“你不必还。”
听了这话,许青窈面色发烫,不知所措。
“窈窈。”
他忽然软软叫了这么一声,像小猫在心口挠了一下。
许青窈愣住了。
“不行,你不能这么叫。”她盯着那张翕动的薄唇,语气严厉地制止。
“为什么?”
她没来由地烦躁,像是心里的某种秩序被破坏掉了,可是面具背后的那双眼睛还在紧紧地攫住她,闪烁着某种不知名的渴盼,叫她隐隐感觉有些可怖。
想到这人已经是个公公,还存了男女之事的念头,现在又想利用官阶权力来同她苟且,她就有些看他不起,原本的知遇之恩倏然消散,但到底官大一级压死人,面上又不能发作,心中愈发懊恼,只好瓮声瓮气道:“公公从前答应过我,给我另一条路,现在要反悔不成吗?”
少年听了不觉羞红耳根,懊悔自己的失态,或许是权力身份的转换,叫他的欲望忽然变得蓬勃,当然,也害怕再纠缠下去,自己身体的异样就会暴露。
“是我之过,”他放开她,姿势古怪地直起身来,系好披风上的青绿丝绦,“你下去吧。”
许青窈心里异样的感觉不断滋生,然而还是从善如流地下了地,出去的时候不忘顺手带上房门。
然后就听见里面的人在叫侍宦准备冷水。
许青窈蹙着眉头快步离开。
忙活了一个月,库房的事终于解决,她又亲自看着白米过秤,全数装上漕船,万事俱备,只等祭海仪式一过,船队就要北上。
这些时日,她一直盯着薄青城,他倒是规矩得很,对她规矩,对手头的公事,也是正经在操心。
那份狼子野心,暂时还没有暴露出来。
明明是好事,却叫她高兴不起来,依照她对那个人的了解,一定是有更大的阴谋在酝酿之中,这样短暂的太平,不过是暴风雨海上来临前的异时辰。
公署里的事忙完,她终于有机会回薄府去看看薄今墨。
这一回,总督府的门子还说要备马车送她,许青窈却拒绝了,她自己走到不远处的一个牙行,雇了轿子,很简朴的一乘小轿,绝不会引人耳目。
底下人把这事儿通报到府里,并不知道为何主上会来回踱步,频繁叹气,像是忧,又像是喜。
或许,连薄今墨自己也不知道。
又或许是,知道了,也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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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薄府,许青窈是从角门进的。
府里接二连三发生那么多事,人都走光了,大约是没了人气,墙头屋角的地精都活泛起来,趁着这绵绵淫雨,将地皮给一股脑地掀翻,到处都是倾圮之相,只有荒草屋前屋后地疯长起来,藤蔓从树杪攀升到楼檐的翘角,蜘蛛和鸟雀在上面作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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