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薄青城说:“这是自寻死路。”
薄今墨骇然,“为何这么说?”
“敢问我朝产银量几何?铜矿几座?”
薄今墨声音沉重了几分,“去年一年银矿产量仅有十八万两,铜矿较银矿虽富足不少,地域差别却大,蜀中西川及云南东川,就占到出产总量的八成,更为不妙的是,矿源掌握在当地土司手中,开采成本极高。”
薄青城微微抬眼,“您在宫里行走,想不到竟然对这些经济庶务如此通晓……看来朝廷还是有能人的。”
话锋一转,“只是既然如此,薄某倒想知道,公公对朝廷以白银作为税币的事怎么看?”
薄今墨道:“如你所言,财不在民,然而亦不在国,国库空虚,内帑亦不丰盈,如今市面上流通的白银皆来自海外,多被铸成私锭藏于富贾大户之家,若不改革税制,只怕朝廷财政难支。”
“为了扩大税基,便放弃铸权,倘若哪天海外白银流入巨减,必会造成银母子钱(银铜兑换)紊乱,到时恐怕要伤及粮本,得不偿失。”
薄今墨一时哑然,“只是眼下若不革新税制,地方豪强隐匿土地不得清丈彻查,农户弃地,流民四起,又该如何?”
薄青城:“失税根源在农民?耕农弃地只是表面现象,你去查一查大量土地被挂在何人名下,便会一清二楚。”
薄今墨不用查也明白,朝廷给士人免税,农民为避赋税,自然少不了依附,无形中壮大了地方宗族势力,只是如今谈这个,无异于一口吞天,他早有察觉,却有心无力。
“情势迫在眉睫,燃眉之急不解,大火焚身,再无回天之力!”
薄青城指节轻叩桌面,发出清脆的笃声,“为解燃眉之急,自掘坟墓,得不偿失!”
二人各自噤声,默然对坐。
少顷之后,薄青城打破沉默:“将白银作为税币,见效是快,不日国库就能丰盈起来,只是其中隐患,恐怕也会贻害无穷。”
薄今墨:“不妨直说。”
薄青城道:“一,朝廷征税按银核算,老百姓就必须把手里的粮食兑换成白银,白银都掌握在豪强大户的手里,中间多出一道关,吃亏的是谁?”
说到此处,口干舌燥,抿一口茶,又道:“二,北方内陆远海,少有白银流入,盛行的是铜钱,如此一来,北方农民交税,首先得把粮食兑成铜钱,再用铜钱兑白银。南直隶白银流入量大,同时每年有大量商品向北方倾销,双管齐下,持续向北方吸血,恐怕不出几年,北方农民就要破产丢田,拉旗造反了。”
薄今墨深深低着头,沉吟良久,“确实远见。”
薄青城低头喝茶神情难辨,姿态多了一丝防备,抬起头来,却又是一番笑颜,“公公见闻之广博也令薄某佩服。”
正说着,几个地方官摇摇过来,人已经醉得酩酊。
徽州知府和淮安知府抢着递酒,粗着嗓子说:“这杯酒,敬公公。”
山阳知县贺昳也来了,笑眯眯地道:“听闻公公容光绝世,我等与公公共事良久,如今临别在即,还未有幸得见庐山真面目,实为憾事,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窥真颜?”
薄今墨正为难,打算以身体不适来婉拒,一旁的薄青城却忽然起身,幽幽插话,给焦灼的气氛再添一把火,“考虑到公公大病初愈不便饮酒,下官想,还是以茶代酒为好。”
说着递来一盏清茶。
其余人也随之照做。
被众杯盏簇拥,薄今墨骑虎难下,幸亏他早有准备,从容抬手,身后的小侍宦赶紧上前,为他脱掉斗篷,摘下那半脸面具,微微一笑,在一片怔忡眼神之中,将众人孝敬的茶一饮而尽。
薄青城盯着那张陌生的脸,眼神一寸一寸刮过,确定看不出半点那人的模样,才放下心来,冷冷说了句,“公公果真潘安之貌。”
这时,门口忽然进来个女人,一袭青袍,长发随意披散着,映着满园灯火,如同落难的玉人。
薄今墨随之转身,四目相对,许青窈愣了半晌,行了一个古怪的礼,说:“大人恕罪,我来迟了。”
第120章
古老的戏台子上面, 丝弦已经细细地荡起来,几个粉衣绿裤的小僮弓着腰从廊上跑过, 快得像一阵风。
彩色的风。
这个戏班子是打苏州来的, 近来很出名,因此也变得难请,再加上班主听说是给太监唱戏, 就不肯,还闹了好一阵子,后来当地的衙门怕惹了东厂, 自作主张给班子里几个小的动了刑,老班主才松了口, 不过,也只肯唱这一场。
老班主径直走到高地上辟出的亭子上面, 掀开层层叠叠的纱幔, 那紫檀夹头榫大平案前坐着三个人, 最左边的作宦官装扮, 五官阴柔美丽, 只是脸上生着大片红疹, 有碍观瞻,右边是一个玄色云袍的男子,眉眼英气, 却阴沉冷漠。
中间是个女人, 如同冰山,隐隐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三人同席而坐, 姿势却都很矜谨, 亭间气氛疏离,似乎与帷帐外的煌煌灯火隔着天堑。
歌声像是从遥远的高塔飘来, 空灵缥缈,弥散在苍茫夜色里。
班主上前,请几人点戏。
左右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侧向中间的女人。
老班主察觉到其中微妙,循着视线将戏文单子递出,许青窈看也不看,只问:“会唱《宝剑记》吗?”
老班主顿了一下,一板一眼地回答:“会。”
“点一出《夜奔》。”
空气陡然寂静几分。
老班主特意暗中观察了下座上两个男人的表情,因为这出《宝剑记》,批的是朝廷党派权奸,怕被阉宦听见,以为影射,他们特地从演出曲目中,去掉了这出戏,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偏偏就点到这出。
说来也怪,明明该惊恐畏惧,此刻他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他一个唱戏的,头一回作了看客。
离开的时候,老翁回头看了一眼,见中间那三千青丝披挂如瀑,蛇一样搭在玫瑰椅的雕花靠背上,闪着幽寒的光,心里一紧:这个女人,恐怕是故意的。
须臾,台上的三弦拉起来了,一声苏笛响彻沉沉夜色。
“唱尽更筹,听残银漏,逃秦寇,好教我有国难投,那答儿相求救?”
唱腔浓厚,曲调高亢,顿挫之间,隐隐有泣血之势。
天边星子渐次亮起。
“烧王船了!”
外面一声大喊。
原来今日祭祀海神,为禳灾祈安,按例得在夜里焚烧一艘航船,这船就被叫作“王船”。
今日的“王船”,是一艘旧年的杉木福船。
福船高大如楼,底尖面阔,体式巍然,船身通体漆朱,上绘有五彩祥云与栩栩腾龙,甲板上金箔堆成小山,船头船尾分别悬挂两盏巨形纸灯笼。
“点火!”
一片诵经声中,大火冲天,直将半边深蓝夜空烧成暗红,血色一片,穿着红黄黑蓝各色服饰的巫祝,带领千姿百态色彩奇异的海族,排成长龙,在月下的火堆前舞蹈,口里念念有声,预备远航的水手,在火焰的外围跪伏,虔诚起拜,周而复始。
黑烟滚滚,满世界金沙金粉。
台上的武生左云手跨右腿半弧形到上场门,比一个英雄指,左手中寒剑锋芒凛然,唱道:“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生逼作叛国红巾,作了背主黄巢。恰便似脱扣苍鹰,离笼狡兔,摘网腾蛟。救国难谁诛正卯,掌刑法难得皋陶。似这鬓发焦灼,行李萧条。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管叫你海沸山摇。”
许青窈忽然大笑起来。
风把层层纱幔吹动,像是揭开了数不清的人面画皮。
左右两个男人一时都愣住了,背影笔直到僵硬,各自或黑或红的衣袍,在远处火光的照耀下,竟也如同正在焚烧,将要露出里面透明的骨头来!
最中间的许青窈,软缎青衣背后,越来越红,直到湿成一片……
“顾不得风吹雨打度良宵!
一宵儿奔走荒郊,性命——
挣出一条。
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哇贼子!
定把你奸臣扫!”
在丝竹声和火焰爆裂之中,女人悲绝的笑声戛然而止,“扑通”一声,人向后直直倒下。
“窈窈——”
薄今墨凄厉叫一声,险些惊掉脸上假面,甫一碰到女人的后背,就感到粘腻一片,抬起手来,映入眼帘的是刺目的猩红。
远处烟雾弥散,庞大华丽的航船烧成灰烬,黑沙金粉在空气中恣意飘飞,淹没人的七窍五感,叫人呼吸蹇塞,如同濒死。
薄青城坐在那架椅子上,盯着江山激昂的戏台,不曾回头,只有一双空洞的眼睛,瞪得通红,如同蓄满血泪。
此时,夜风刮来刺骨寒凉,戏台上正好唱到:“呀!看前面已是梁山,待俺趱上前去!”
第121章
许青窈醒来的时候,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云纹绣枕。
她知道,自己回到了南风苑。
发现自己此刻正俯趴在床上, 不得动弹, 她想要爬起身来。
“夫人别动。”前方响起关切的声音。
朦胧白光之中,一个挽鬓的女子俯身下来。
云娘取下覆在背上的缎子,只见白布又粘进了血肉之间, 揭开后背上是一片模糊的血渍,划痕纵横交错,与边角的青绿交相辉映, 更触目惊心。
郎中说这是瓷片的划痕,目的是为了刮掉那片刺青图案。
“大少奶奶, 您这又是何苦呢?”云娘不禁感叹。
许青窈眉头深蹙,“船开了吗?”
“您是说运粮的漕船吗?”云娘自问自答道:“已经走好几天了。”
许青窈沉默下来。
云娘见状, 勉力撑起笑容, “大少奶奶, 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起身到案前, 端来一碗药汤, “墨少爷醒来了。”
许青窈抬起头看她,眼睛亮了几分。
“这几天都是墨少爷在您身边照顾。”
许青窈作势要下地。
云娘明白她的意思,垂下眼睛, 嘴角的笑意还在, 却显得有些心虚,“只是现在还不能见您。”
说到这里, 语气顿了一下, “听说墨少爷去了蜀地。”
去蜀地干什么?
许青窈心里有微妙的诧异,却没有多问, 顺从地把药喝下。
“云娘,我要出去一趟,帮我穿衣梳洗可以吗?”
云娘立马皱起眉头,“夫人您现在这样子,怎么能出去呢?”
可是许青窈已经爬起来了,自顾自往身上套衣服,云娘见状,知道她是铁了心肠,只好下地打开立柜,找出几件宽松的衣裳,递给许青窈。
看着那抹纤细虚弱的背影迤逦下楼而去,云娘无奈叹一口气。
轿子在漕运总督府门前落地。
许青窈刚要抬脚进去,被门口的守卫拦住。
她只好请求:“烦您进去向崔公公通禀一声。”
门房上的人探出半个脑袋,懒懒看她一眼,“崔公公呀,早走了!”
走了?许青窈面色苍白,问:“你知道去哪儿了吗?”
那门子冷笑一声,轻鄙道:“大人们的事,能轮到你过问?”
许青窈早知道这些门下走狗最会拿腔作势,从袖中掏出备好的银两,“还请您行个方便。”
那门子收下银两,放在手中掂了掂分量,这才眯着眼睛道:“实话告诉你,崔公公回京了。”
“回京?”这是许青窈没有想到的,现在怎么会是回京的良机?起码得等到这一批漕船顺利抵达北直沽才对。
难不成,是海上的船队发生了什么变故?
她重新上了轿,心想:人走茶凉,原是世间真理。看着这些人一改从前的谄媚之态,向她露出獠牙的样子,她心里只觉十分好笑。
过了巷子转角,一个小太监跑上来,声称要见许青窈,许青窈心里奇怪,却还是叫轿夫停脚。
那人得了诺,上前来,许青窈掀开轿帘,二人目光迎面相遇。
看见对面的第一眼,她就认出这位是曾经在总督府伺候的小侍宦,上次就是他在雨地里打着伞迎接她,她则把伞让给了他,回头在轿中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一把,她现在还记得那时透过雨幕,看到的那双惊奇发光的眼睛。
“夫人,我知道您在找主父。”小太监的眼睛还和从前一样亮。
“你知道提督的下落?”
“他去了蜀地。”果然,他并没有回京。
但是,这个地点——蜀地?
她想起从前和薄青城去的那一回……
这时,后背忽然一阵灼烧,脊骨刺痛,几乎使她倾身而倒,勉力支撑坐住。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小太监腼腆地笑了一下,跑开了。
许青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收回视线,喃喃道:“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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