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窈哭笑不得,她是真有点佩服这女人了。
身下忽然颠簸得厉害,隔着舱壁,隐约听见外面电闪雷鸣,一股股海腥气灌入。
有人在喊,“飓风来了!”
乌云翻滚,海浪涌动,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甲板上的人惊呼着四散奔逃。
-
同一时刻,海域东北方向,领头的一艘巍峨楼船正率领数百艘沙船的船队,在滔天巨浪中穿行。
薄青城无视风雨,负手立在船头,身上的苍青长袍被海风吹得猎猎招展,似乎下一刻就要腾云而起,呼风唤雨。
雨打湿全身,他却恍若未觉,低着头,神情呈现出少见的温柔,因为此刻,怀里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那是一只水光艳泽的三色花猫,此刻正探出半个脑袋,好奇打量眼前的海上世界。
骨节分明的大手在猫下巴上轻挠,“因为你,惹出那么大的祸事,也该同我走完这最后一程。”
临行前,他没去道别,只带走了这只猫。
想必,她现在一定恨死他了。
“二爷。”旺儿轻轻唤了一声。
薄青城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轻轻挥手,面色坚毅决绝,那层笼罩了连日的阴云骤然褪去,化为暮色降临前的万丈霞光,“通知底下人,现在行动。”
旺儿躬身答了声是,除此之外,再无只言片语。
想起启程之前,他也曾问过自家主子:“二爷,倘若此事不成呢?”
“那便不成。”
“倘若再回不来呢?”
“那便不回!”
狂风肆虐,几个大浪打来,接连数艘大船撞上暗礁,揭开了这场百年难得一遇的海上风暴的序幕。
爆炸是伴随着雷鸣开始的。
在乌云和巨浪之中,一股失去束缚的力量以毁天覆地之势,自船舱内急速涌出,巨大的楼船板条弯折回覆,无数裂纹由内而外炸开,那声音像是数万件瓷器同时在烧窑中炸碎,直到船肋彻底崩裂开来,“轰然”一声,狂暴的火焰升腾而起,连翻涌的滔天巨浪也成为这场大火的帮凶。
灾难如同瘟疫一般,蔓延到后面的数十艘航船,无数碎片连同人的哭喊声被海浪吞没。
“事情办得如何?”薄青城坐在一艇小型救生舟上,云纹长靴沾了点血渍,被他用随身携带的帨巾轻轻拂去。
头缠红巾的水手,腰上别着短刀,从另一侧游上船来,浑身湿淋淋地,透过包巾,底下的头发绞结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隐约可见方才恶战凶险。男子单膝跪在薄青城面前,“回帮主,沙船帮众弟兄不辱使命!”
“如今贡船已毁,阉兵尽戮,剩下的全是咱们自己的兄弟,再无后顾之忧。”
薄青城点头,露出一点淡薄的笑意,不知是在安抚怀中宠物,还是慰藉劳苦兄弟,“按照原计划,掉头南下。”
-
消息传到薄今墨耳朵里,他正在蜀地买米。
或许是因为米铺掌柜就在身后,薄今墨听后不动声色,只是答了一声“哦”。
徐伯没有看见少主笑,心里有点失望,他还以为少主昔日未卜先知,算准了局面,如今依言应验,会高兴呢。
可是转念一想,也对,虽然他们早料到今日局面,然而损失的都是民脂民膏,白花花的粮食就这么沉入大海,任谁看见都会不忍,何况船上的全是贡品和白粮,比寻常粳米更精贵的东西,属于皇室特供和百官俸禄,羊毛出在羊身上,要再重新征收,不知道多少小民之家会因此破败。
想通这点,他忽然有点惭愧起来了。
待回过神来,前面薄今墨已经在同掌柜的立契了。
徐伯走上前去,朝薄今墨肩膀轻轻一拍,“咦,少主,我们要买的不是白粮吗?”
“不,就是糙米。”薄今墨笃声。
“可,”徐伯为难道:“糙米质地粗硬,是作为粜仓和军粮用的,怎么能……”怎么能作为白粮的替代品呢?
薄今墨转过头来,淡淡一笑,脸上还有残余病容,然而眉目却是炽丽逼人,直叫徐伯想起那位被枭首的老主人,即使在刀下的最后一刻,依然风姿殊绝,连那颗滚落的头颅,也引得众人哄抢。
旧事令人惆怅,徐伯不敢再沉溺,收敛心绪,沉思片刻,终于反应过来,“莫非,您要……”
薄今墨点点头,肯定了他的思路。
没错,薄今墨打算在蜀地购置十万石糙米,将其装船,作为本次海运的漕粮输入京城,到时,这块烫手山芋递出去,京城那帮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左右为难之际,他便可以顺水推舟,将这些粮食全部输入北地军营,纾解兵乏马困的战局。
掌心的糙米顺着指缝簌簌漏下,少年唇角终于溢出些许笑意。
这些东西,成色算不上好,于王公贵人是难啃的鸡肋,然而于边军将士,却是救命稻草。
也正因如此,才能破了这内忧外患之局。
他要让薄青城知道,想要偷天换日,犯上作乱,作那窃国贼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海运试行成功,他要;边疆无患,城池坚牢,他也要。
——少年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贪心了。
然而……还不够。
更遥远庞大的东西在未来,在明天。
他薄青城不是调头南下,打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唱一出瞒天过海之计吗?他便帮他一把,以漕粮代白粮,曲中求全,一箭双雕。
徐伯知道计划的原委,也跟着笑道:“少主借花献佛还不够,还要来一个送佛送到西吗?”
薄今墨轻轻摇头,长睫打落一片阴影,翘起的唇角显露难得的少年气,“送粮送到北,送魔送到西。”
第123章
经过连日的颠簸, 终于从那股令人作呕的生腥气中解脱出来。
许青窈朝外望,透过被钉死的柴窗缝隙, 隐约可见外面青山峥嵘。
如今已是初冬, 这里却水草丰茂,云雾蒸腾,室内空气潮湿, 墙角生苔,负责送饭的老妪口音浓重,许青窈猜测她们是被带到了南境, 而且应该是山岭之中。
观其地形起伏,落脚点应当是一座颇有规模的集寨。
“别费劲了, 出不去的。”
身后响起一道柔媚而漫不经心的声音。
许青窈回头,看向女人, “你知道这是在哪儿?”
女人不说话, 只是笑, 过了一会儿, 貌似漫不经心答了一句:“放心, 我们不会有事。”
许青窈抬眸, 显得有些吃惊,女人说这话时,语气笃定, 姿态轻巧, 仿佛已经预知事情的完美结局。
当然,更令她意外的是, “我们”这个词。
许青窈微微侧目, 看向身边人——一路走来,大抵也算得上患难之交。
前些日子, 经过船上一段时间的相处,两个人确实近了许多,有一回,许青窈后背疼得厉害,还是她帮她用盐水冲洗了伤口。
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搞来的,她问过是不是海水,得到的是否定回答,并附送一则无情嘲讽。
记得处理的时候,她还问她,“被狗啃了?”
“差不多。”
“看来是一条恶犬啊。”
“没错。”
“你也够狠。”
许青窈这回倒没接话。
托了这位的福,加上老天爷保佑,许青窈后背的刮伤很快痊愈,再也没犯过病,只是偶尔生出一点酥麻的痒意,大约是在结痂。
入夜,老鸦在枝上枯啼,半夜猫头鹰飞来飞去,撞到被钉死的窗户上,发出惊人的声响。
老妪早上来送饭,经常会捡走墙根的死鸟,同时在菜篮子里附送不知名美丽野花。
商媚苦中作乐,拿野花编花环,她手艺好,自己一个人也能玩得不亦乐乎,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像逃灾避难,倒像是异地出游。
许青窈在一旁冥思苦想,她却吃睡无虞。
许青窈说这是傻人有傻福,商媚笑话许青窈杞人忧天,两人你来我往,斗嘴也成了乐趣。
接下来又过了几天,只听见寨子里人越来越多,甚至能听到兵枪铮鸣,最近的一次,竟然是火器,轰隆一声,天塌地陷,滚滚浓烟之中,万千飞鸟哗然展翅,自群山升腾而起,那黑色的羽翼,密集地汇成一片,顷刻间遮天蔽日,叫日月无光,忽而聚成一点,消失于天际。
整座寨子如同悬在半空,摇摇欲坠。
许青窈躲进桌底,修长的黑影一直蔓生到脚边,她小心翼翼,顺着影子看过去,这才注意到,门口立着一个人,垂着头,无声无息,鬼魅一般,不知站了多久。
察觉许青窈探寻的目光,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瘢痕交错的脸。
许青窈愣在原地。
她认出这是曾因为轻薄沈韵秋,被扔进乱葬岗的那个花匠。他果然还活着。
这人打量她几眼,脸上浮现扭曲的神情,似笑非笑道:“沈韵秋那个毒妇竟然就这么死了,倒便宜了她。”
“你是……”许青窈也在打量对方。
“你没必要知道。”
许青窈心念电转,立刻明白了,“你是薄殷义,失踪的二房嫡子。”
“怪不得……”男人神色恍然,像是想起什么逸事,笑容拉扯皮肉,“够聪明。”即使是赞赏,也显得阴森可怖,许青窈心内擂鼓,再不说话。
商媚忽然从后面跳出来,双手叉腰,挡在许青窈前面,脸上那股一贯的媚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市井泼辣,“冤有头债有主,谁和你有仇你抓谁呀,抓老娘这么一个弱女子,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男人凝视片刻,哂笑一声,“想不到薄青城挂在嘴边这么多年的,就是你这么个货色!”
说到薄青城,男人似乎十分兴奋,然而那双黑洞一样的眼睛里,积压着的是无边的痛苦和仇恨,漩涡一样搅动着,叫整张狰狞的脸更为可怖。
商媚盯着男人那副残缺的身体,黑白分明的眼珠上下滑动,反唇相讥道:“我也想不到,二爷竟然会有这么一个货色的兄弟。”
这话显然戳到了痛处,男人怒极,身体颤抖得厉害,牙关紧咬,像一头穷途的困兽。
就在他扑上来的刹那,许青窈展臂上前,将人拦住,扬声道:“现在动手可不是明智之举!”
趁僵持之际,许青窈又动之以情:“三弟莫要因为一时冲动,自断后路,如今停瑜丧母,你这个做父亲的要再出一点事,孩子怎么过得下去。”
寻根究底,她还是薄家的长媳,叫他一声三弟,是希望唤起这人的人性,再怎么说,他还有一个儿子,总不至于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男人余怒未消,然而已退了半步回去,冷笑道:“将死之人,还敢大放厥词?”
“不是大放厥词,是好言相劝,恕我直言,你要是真想杀我们,尽可以在淮安动手,何必大费周章,辗转此地?”
这番话有的放矢,命中靶心,男人姿态果然有所松懈。
商媚挑眉,顺口接过话茬,“这么说,你抓我来,是想利用我对付薄青城?”
见男人神色嘲讽却并不否定,商媚露出惊异眼神,“你不会打着叫他二选一的算盘吧?”
男人看了一眼许青窈,又重新面向商媚,笑得恶毒,“怎么,没这个自信他会选你?”
“那你的算盘打错了,”商媚暗中朝许青窈瞥去一眼,然后挪到墙角,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靠下,身姿显得窈窕曼丽,“你以为薄青城会遂你的意?”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是心里跟明镜似的,薄青城肯定不会选她这个冒牌货,但是要说许青窈,那也不一定。
只因为混迹欢场数年,她太知道男人了。
这种秤盘,只对情种有用,对大部分男人来说,人生三大美事“升官发财死老妻”,绝非虚言。
这计策,就连一个普通男人都不一定能拿捏,还不要说姓薄的这样的奸枭。
一门里出来的同姓兄弟,怎么眼前这个薄殷义就是个蠢货?怪不得被整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还想着报仇呢……
商媚心底越发鄙夷。
“不重要,只要看见他痛苦就够了。”
薄殷义说完这句话,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连,最终定格在许青窈眉心,阴恻恻地一笑,“但愿最后活下来的是你。”
“好好享受吧,这可能是你们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晚上。”
说完他阖上门,黑暗笼罩下来。
许青窈回过头,看向盘腿坐在椅子上喝水的商媚,“我们得赶快离开。”
商媚咕嘟咕嘟喝水,拿袖子擦完嘴后,手指纤细灵巧地把玩着窗台缝隙里钻进来的一朵小野姜花,笑吟吟地道:“你怕什么呀,要他说的是真的,也是我遭殃,反正你的命肯定伤不了。”
“感谢你对我另眼相看,”许青窈走过来,接过商媚手里的野姜花,放在鼻尖轻嗅一下,随后握进掌心,揉搓成碎片,“只可惜,在有些人眼里,万物都是刍狗。”
商媚愣了半晌,站起身,爽快地说了一句,“行,就冲这话,我带上你。”
“带上我?”许青窈疑惑,“去哪儿?”
“当然是从这鬼地方逃出去。”
许青窈对着严丝合缝的门窗四壁环视一周,并没抱太大希望,随口问道:“你有办法?”
商媚看向被封死的窗口,暮色从缝隙里进来,玫瑰色的斑点在她脸上跳跃,许青窈听见她打了声尖利的唿哨,然后说:“你相信吗?最迟明天晚上,我们就能出去。”
97/103 首页 上一页 95 96 97 98 99 10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