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方才云娘说,薄今墨也去了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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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在薄府门口落停,听见外面人声如沸,似乎在抗议什么,她的心内隐约不安,甫一下轿,就有大片人围上来。
“把这个女人抓起来!”
“就是这个女人,和太监私通,败坏我薄家门楣!”
那一群戴襥头穿长衫的儒生和老爷,她都认得,全是薄氏族人,五花大绑下,她被押到祠堂。
窗外就是那口吃人的水塘。
深秋的水塘泛着森森寒意,她忽然想起年初的春天,那一夜,她差点被沉塘,后面一波三折,阴差阳错,侥幸活了下来,没想到,竟然会再次踏入同样一片险境。
祠堂里炸开了花,七嘴八舌,都在讨论该怎么处置她。
“按照我薄氏族规,许氏犯了通奸大罪,理应沉塘。”族里最为年长的老辈如此说道。
众人又吵了一阵,自从太监进驻薄府,酒池肉林,大开欢宴,他们这些同姓宗嗣,不管是远房还是近支,都被满城的文人戳着脊梁骨骂,老百姓的唾沫星子都快淹到各家房梁上,这会儿,趁着薄家长房的男人都不在,终于能好好地出一口恶气,仿佛不除许氏,就不足以平众怒,不足以挽回薄氏百年大族那岌岌可危的门楣。
因此,对于这种处置,众人都无异议。
一阵天旋地转,许青窈被按倒在地,拉到水塘边,坠上青石,就在她将要化作一缕亡魂的时刻,忽然想起一个人,薄青城的母亲蓝氏。
她曾经被沉塘,也是这样寒冷的秋天吗?
好像一直都忘记问个中细节,只知道有这么一件事,艳闻似的,大家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却没有人肯追究原始的真相脉络,就像她自己,都快忘了,一开始,她是怎么和太监扯上的关系。
想到这个,她忽然就不怕了,她的双眼紧紧地望着前方,那座斑驳的漆红木门,她知道,那扇门马上就要被推开——
戛然一声,门开了。
许青窈露出微笑。
来人身穿官家服饰,手里捧着公文,扬声诵唱,“节妇许氏,薄公讳夕白妻也,贞操贯日,义烈可嘉,足树孀声懿范,现旌表其节烈坊一座,以示圣恩。”
众人一时都愣住了。
方才嘈杂熙攘的祠堂,陡然归于寂静。
许青窈眉目上挑,透出几分炽色,懒懒道:“还不快给我松绑吗?”
族长好像想起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蹲下身要替她解掉身上的束缚,当发现那麻绳被打成死结,竟然试图用牙齿去咬断,许青窈嫌弃地别开身子,冷笑道:“男女授受不亲,族叔怎么就忘了呢。”
族长一阵讪笑,面色白红交替,好不热闹。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座牌坊竟然还真的能批下来,原以为发生了那样的事,又闹的那样大,满城风雨交加,竟然还能容得下一座牌坊。
毕竟,薄府的荒唐,众人有目共睹。
这些人忽然发现,自己苦苦追寻的功勋名节,原来只是一纸空文,而这一纸空文,又只是权力尾巴上的微末游戏,这不亚于当众挨了狠狠的一记耳光。
小小的祠堂之内,无数的脸面脱落一地,同时碎掉的,还有满口的仁义道德,名士气节。
许青窈则爬起身,坐在上首,悠然地灌下一杯茶。
忽然,门外跑来一人,拉住那位衙门送信的官人,口里胡乱叫喊着什么,许青窈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位素来深居简出的弟媳,沈韵秋。
此时的沈韵秋情绪激动,抱住公差的手,要给他看手里的纸张。
“大人,您看看这个,这是许氏和嗣子通奸的证据,”由于情绪太急,显得语无伦次,“您快看看啊,画上的人就是许氏,这是大房嗣子薄今墨的亲笔……”
祠堂檐下的众人,这会儿才听清她口里讲了些什么,尤其是族长,一张脸已经惨白,似乎顷刻间就要倒下去。
接连的变故,叫他这个一向不大通庶务的人实在为难,他本身就是老族长死后,薄青城设计提上来的,后面也是沾了长房生意上的好处,叫族里各支都能领上红利,才坐稳了这个位子,但是真叫他急中生智,那无异于天方夜谭,他只会越急越乱。
幸好,还有几个年龄大的老一辈,能经得住风浪,当即派小厮去门口把人拿下。
“疯妇,你在满口胡言乱语些什么!”族长见此女差点惹出大祸来,怒不可遏,大声叱道。
由于嘴被堵上,沈韵秋只好在地上撒泼撕扯,全然没有往日被盛赞的“淑慎其身”的妇德典范姿态。
许青窈俯身,捡起那张落在石砖上的画纸。
这是一张澄心堂纸,坚洁如玉,细薄光润,薄今墨的书桌上确实放着这样的画纸,再看上面的图案,女人一袭竹叶青袍,纤腰束素,长发飘散,将若乘风而去。
若不是那件青袍此时正穿在她的身上,她还不敢确定画中人就是自己。
若沈韵秋早点将这幅画拿出来,还真是强而有力的证据,可惜……
许青窈满不在乎地将画纸递给族长,沈韵秋见到这一幕,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逐渐瞪大,满脸的不可置信。
见族长将那画作几下撕毁,许青窈面向绝望的妇人,幽幽叹一口气。
第122章
牌坊留下, 官差被好生送走,沈韵秋, 则以“疯妇”的名义, 被关进了祠堂。
在听说这位弟媳接连绝食数日,许青窈终于决定亲自去祠堂一趟。
她知道,她在等她, 用这种方式,逼她赶赴特意为她设下的刑场。
黄昏的日光下,祠堂门口的两口太平缸内, 盈满今年的雨水,像是磨得水光润滑的铜镜, 映出衰草横生的檐角和春后废弃的燕窝。
沈韵秋背着光,坐在椅上, 像是一片枯败的叶子。
“我不明白, 事情怎么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许青窈道:“记得从前不是这样的。”
想起从前, 许青窈神色缓和了些, 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 在她脸上照出昏黄的光,像是深山古庙里无人问津的旧观音,眉眼优雅平静, 散发着凄凉的祝福。
沈韵秋则坐在光外, 黑暗沉重地覆盖在她身上,可是她依旧坐得笔直, 那双古井一样的眼睛冰冷地打量着对面, 却又似乎落得很远,“只怪我从前识人不明, 没有看穿你的真面目。”
许青窈淡笑道:“我以为,这话应该由我来说。”
听到这句话,沈韵秋忽然暴起,“你来说?你凭什么来说?你不过是个贱人,也配教我做事?!”
“就凭你做的那些事,早该沉塘!杀头!浸猪笼!”几段不同的酷刑,在她的舌尖跳跃,好像那是一种可供咀嚼的美事。
许青窈心惊胆寒,因为沈韵秋此时此刻的样子,完全是一个囚徒,沉浸在呼唤天理的幸福中,仿佛自己多年的沉冤终于得到了昭雪。
一个虔诚奉神的人,数年如一日的焚香祝祷克己招魂,最终却为神所弑,怎么会不疯狂呢?
许青窈掐紧掌心,紧闭双目,再睁眼时已带着幽然的悲悯,“你不该将你受的苦,算在我头上,你的活法终究是你自己选的,至于我这条路,归根到底,也非我所愿……说句不好听的,假如你我二人身份互换,恐怕你也活不到现在。你那些嘉德懿行,几分作假几分甘心,自己清楚,‘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你恨的是不能自洽的自己。”
“这时候了你还不肯承认!你敢说你没有拿男人的好处?你一个小门小户的农女,不是老爷偏爱,谁教你算账行商,谁给你执掌中馈,你连十月怀胎也没有,就凭空得了一个好儿子,你不守妇道,和自己丈夫的弟弟搅在一起,你还和宦官勾结,争权夺利,败坏门楣,你毁了这个家,毁了我们所有人,都是你害的!”
沈韵秋眼底闪着憎恶痛恨的光,几乎上来要将她撕碎。
“桩桩件件,哪件冤了你,当婊子还立牌坊,你凭什么!你抢走的是我的牌坊,”她痛心疾首地瘫倒在地上,哭喊着:“你抢走的原本应该是属于我的东西……”
“好。”许青窈自桌底抽出一把缺角的榉木椅,不顾上面的灰尘,敛裙坐下。
“你的牌坊?”许青窈手抚过残椅,笑得苍凉,“可惜你的丈夫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不得销户,你再守二十年,也算不得守孀。”
沈韵秋脸上两行泪潸然而下。
许青窈喉咙发涩,“你相不相信,我没想过要这个牌坊。”
“你什么都不想要,可是偏偏老天爷把什么都给了你。”
沈韵秋抬起头,双目发红,如同末路困兽,脸上又哭又笑,“许青窈,你让我活成了一个笑话。”
黄昏的火烧云,压在古老的祠堂上,像是一场从天而降的焰火,庆祝普天下所有亘古的生辰。
许青窈起身出门,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忽然回头,“笑话?不如我给你讲一个真正的笑话。”
檐下光影错落,许青窈脸上半明半昧。
“一武官出征,将败,忽有神兵助阵,反大胜。武官叩神姓名,神曰:‘我乃垛子神也。’武官问曰:‘小将有何德何能,敢劳垛子尊神相救?’神曰:‘唯感汝平昔在教场,从不曾一箭伤我。’”
听见这个,沈韵秋先是沉默,俄而放声大笑。
那笑声凄厉而浩荡,几乎穿透结满蛛丝的房梁和残破的瓦檐,叫整座祠堂化为废墟。
许久,她喃喃道:“还是有一箭的……”
当夜,祠堂起火。
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大火冲天,似乎要将整座淮安城都献祭给深黑的夜,救火的家丁四处奔忙,许青窈站在祠堂外面,眼看着一切烧成灰烬。
她站了很久,泪流满襟,浑然不觉。
直到后脑一痛,火光湮灭,天昏地暗。
再醒来,入目是一片昏暗,厚重的板壁上浓重腥味四处弥散。
许青窈当即意识到,她被绑架了。
然而令她奇怪的是,说是绑架,手脚却相当自由,大约是绑她的人自恃这密室封闭隐秘,绝对不会叫她逃出生天,所以才给予这份看似宽泛的自由。
身边响起一声□□,许青窈吓了一跳。
原来这里还有旁人。
这时,死寂的空间响起脚步回音,许青窈屏息凝神,听着那声音时轻时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迤逦而来,在头顶上方停住。
舱门打开,跳下来一个男人,擎一盏油灯,在门口放了东西,很快又离开。
她谨慎地移过去,原来是两碗米饭,但是她没敢吃。
幸好,那人还留下了灯,她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终于看清,自己身旁还有另一个女人。
这张脸并不陌生。
她们是见过的。
那次,在她被送去总督府之前,薄青城本意是要用这个女人来代替她,只是她没有答应。
有了这样的前缘,又是在这样的场合再见,到底尴尬。
许青窈本来还想将人叫醒共商对策,这会儿却犹豫了。
然而,对方不知道几时就转醒,此时也在打量她。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碰。
“你是玉娘?”许青窈率先打破沉寂,定声问道。
即使是这种场合,女人笑得依旧十分妩媚,如同一只睡醒的狐狸,蜷缩在草席上,薄臂撑颐,“薄家大少奶奶也来了?”
她的语气轻松淡定,仿佛只是出来游山玩水。
许青窈心里暗暗生奇,“你知道这是在哪儿?”
“船上啊。”对方敲一敲身下甲板,问:“你没坐过船?”
许青窈说:“我们怎么会在这儿?”
“这还不简单,被人抓了呗。”
许青窈想了想,一时没有头绪,只能寄希望于对方,凝声道:“你有很多仇家?”
“是你的仇家吧,我认识的只有嫖.客。”女人的笑容妩媚中透着戏谑,然而那双眼睛背后,却埋藏着一些捉摸不定的情绪。
许青窈迷茫了。但是介于人家把话说得太死,她也不好再去追问。
趁这个空当,女人爬起身,走到前方落灯的位置,端起碗筷,作势要开动,许青窈拦住她,“先别吃!”
女人回头嫣然一笑,腔调娇柔,“我不吃,你怎么知道有没有毒。”
许青窈微微颦眉,肃声道:“把另一碗给我。”
女人笑了一下,眼波流转,“哦,原来是怕我和你抢呀。”
许青窈又好笑又无语,心里默默叹气,这个女人嘴皮子太了得,嬉笑怒骂,虚实相生,只好淡淡抿唇,稍作回应。
零丁漂洋,前途未卜,加之后背伤口未愈,灼痛难忍,她根本没有心思插科打诨,只是以盘腿打坐的姿势,在一旁假寐小憩。
见许青窈寡言少语,态度疏离,对方也不再纠缠,吃完饭后,重新躺回了稻草堆,不一会儿,就传出富有规律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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