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婵漪颔首,长长叹息一声,“多年未见,二姐姐竟然变成这幅模样了吗?”
曹婉误以为顾婵漪不信她,轻哼两声,“你若不信,日后你回京,与顾玉娇朝夕相处,自然知晓我说的是真是假。”
顾婵漪莞尔,这位曹姑娘还真的是性子火`爆急切,她还什么都没说呢,便给她盖棺定论了。
“家中除二姐姐外,我还有位四妹妹,名唤玉清,姐姐可曾见过她?”
曹婉拧眉回想许久,摇摇头。
“阿娘这几年带我参加了不少赏花宴、品茶会……”说到这里,曹婉脸颊泛粉,连声音都变低了。
第十二章
京中有儿女的人家,在儿女年岁到了后,便会开始为儿女相看人家,明面上是赏花品茶,实际上却是彼此相看。
曹婉并未明说,顾婵漪心下却了然,眼下她是俗事不知的小姑娘,自然装作懵懂的模样。
曹婉轻咳两声,正色道:“我每次见到顾家二夫人,她身边只有顾玉娇,在今日之前,我从未见过顾家其他姑娘。”
闻言,顾婵漪在心中冷笑,果然在王蕴眼里,庶出的姑娘不配得到好姻缘。
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走到莲花池旁边。
沿池而建的栈道,池上曲廊,皆站满了人,挤挤挨挨。
曹婉不得不踮起脚尖,便是如此,她也只能看到满满的人头,不见一朵莲花,她不自觉地跺跺脚。
“早知我便不跟着阿娘去客堂了,这般迟了,必然进不去。”
曹婉回过头来,对上顾婵漪干净的眸子,连忙补充道:“早早地见到阿媛,即便看不到莲花也没关系。”
顾婵漪反手牵住她,对着她眨眨眼,眼底快速闪过一抹狡黠,“跟我来。”
莲花池极大,顾婵漪带着曹婉左拐右拐,行了半炷香,成功将熙熙攘攘的游人甩至身后。
嘈杂声渐远,穿过一片小树林,视野顿时豁然开朗。
青翠莲叶,或粉红或深红的莲花。
最妙的是,不远处还有座水榭,正好供人休息赏花。
早已走得脚累腿酸的曹婉,顿时眼前一亮,连腿酸都忘至脑后,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阿媛,你是如何知道这个妙处的?!”
顾婵漪轻笑,牵着曹婉往水榭走。
“我在这里住了六年,若是连这都不清楚,那可真成了笼中鸟。”
水榭临池而建,四面窗户皆敞开,夏日清风拂过莲叶莲花,将清香送至水榭中。
水榭打扫得甚是干净,墙上挂着幅簪花小楷写成的心经。
顾婵漪带着曹婉在临水蒲团上坐下,小荷对水榭甚是熟悉,转身出去,再回来时,手上端着粗陶制的茶具,并两碟茶点。
山中水榭,用精致瓷器茶具倒显得格格不入,粗陶茶具正好。
曹婉回头看向身后奴仆,面露不耐,摆摆手让她们离开。
“你们自去玩耍,有事我自会唤你们。”
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踟蹰不前。
顾婵漪抬手执茶壶,对着小荷道:“你带她们去周边转转,切莫走远。”
小荷笑眯眯地点点头,拉着两个女婢便出去了,剩下的婆子们不敢走远,只在门边守着。
曹婉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顿时皱紧眉头,疑惑道:“这是什么茶,怎的有股淡淡的苦味?”
顾婵漪轻笑,指着池中莲叶,“便是用这池中的莲叶所制,你仔细品品,回味甘甜。”
曹婉听罢,又抿了一口,细细地品了品,舌尖果然有淡淡清甜。
碟中茶点,虽外表平平,与普通糕点无异,但配上青莲茶,味道却俨然不俗。
品过好茶好点心,曹婉便坐不住了,起身走到美人靠前,指着池中一朵绽放红花,语调欢悦。
“阿媛,那是什么品种,怎的那般好看?!”
顾婵漪起身,正欲走上前,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乡下农家女,真是没见识,连红台都不认识。”
字里行间尽是轻蔑傲慢,顾婵漪与曹婉对视一眼,齐齐回头。
只见水榭外面站着不少人,丫鬟婆子们簇拥着一位娇俏少女,头戴金簪,手戴玉镯,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璎珞。
顾婵漪没有见过她,但瞧此人的穿衣打扮便知身份不低,她扯了扯曹婉的衣袖,正想问问曹婉此人的身份,却听到对方再次出言不逊。
“原来是曹婉啊,那不识得这花也不足为怪了。夫子都说了让你平日多看书多读书,不然现在也不会连红台都不识得。”
曹婉的父亲乃御史中丞,统领整个御史台,有监察百官之职,身份清贵,此人却能如此嘲讽曹婉。
且瞧曹婉气得双颊泛红,却并未贸然回嘴。
顾婵漪眼睛微眯,盯着那人的脸看了几息。
奈何她前世不论是跟着阿兄还是在沈嵘身边,见到的大多是男子,甚少见到内宅女眷,实在认不出此人是谁。
那人微微偏头,直直地对上顾婵漪的眸子,却不闪不避,眼含轻视将顾婵漪上上下下好一通打量。
“你这自降身份整日和一些不入流的人在一块的毛病,何时才能改改?”说罢,她直接翻了个白眼,用帕子扇了扇风。
此人说话如此不客气,显然后背有所倚仗,顾婵漪不清楚她的底细,不好贸然出声,只想带着曹婉离开这是非之地。
谁知,曹婉上前半步,将顾婵漪护在自己的身后,怒目瞪向外面的人。
“舒云清,你太过分了!”
“你我的恩怨,何必牵连无辜?!”
舒云清?
如此耳熟的名字,顾婵漪拧眉细思,仅仅是片刻,她便想起此人是谁了!
舒云清,长乐侯府舒家的贵女,父亲是长乐侯,母亲是忠肃伯爵府的嫡次女,舒云清乃长乐侯府长房嫡出的大姑娘。
宫中恩宠不断的淑妃娘娘,是舒云清的亲姑姑;封王后在外建府的瑞王,是她的亲表哥。
不仅如此,舒云清行笄礼后,赐婚于瑞王,成为瑞王正妃。
圣旨赐下的同一日,另一道圣旨送往郑国公府,顾家二房嫡出的二姑娘同样被赐婚于瑞王,成为瑞王侧妃。
前世瑞王大婚,瑞王一日之内既娶妻又纳妾,喜形于色。
顾婵漪当时已被强逼落发,在崇莲寺中吃斋念佛,对此事却也略有耳闻。
瑞王婚后一年之久,正妃侧妃皆未诊出喜脉,直至瑞王生辰,侧妃当众晕倒,被诊出喜脉,双喜临门。
当日,整个平邺城皆知瑞王府喜上加喜。
彼时,顾婵漪已经化为一缕幽魂,浑浑噩噩地飘至北疆,到了阿兄身边。
阿兄一心守卫边疆,得知顾玉娇身为瑞王侧妃,却先于正妃有孕后,深深皱起了眉头。
顾家大房与二房早已分了家,但世人却不知,仍将顾家两房视为一体。
瑞王在殿前下跪求娶顾家二姑娘,于同一日迎娶正侧二妃,直接将长乐侯府与忠肃伯爵府的脸面踩在脚下。
长乐侯府与忠肃伯爵府不敢记恨瑞王,只得将这笔账算在郑国公府的头上。
顾婵漪在北疆时,明明战事紧急,奈何粮草却迟迟不到,军士的饷银也有短缺,皆因长乐侯与忠肃伯在朝中使绊子。
阿兄并非不想回京,将顾家二房赶出郑国公府。
奈何主帅无故不得离开,且亲妹妹还在顾家二房手中,不敢贸然行事。
顾婵漪在心底默默算了算日子,宫中给瑞王赐婚的旨意在十月立冬日,尚有三个月的时间。
瑞王会在殿前下跪,请旨求娶顾玉娇,显然顾玉娇在此之前便与瑞王见过面,且略施手段便让瑞王魂牵梦萦。
顾婵漪抬头看向不远处颐指气使的舒云清,眼底浮起淡淡的嘲讽与极浅的可怜。
舒云清正忙着与曹婉吵嘴,根本没有发现顾婵漪的面色转变,仍旧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舒云清身份尊贵,自小被娇宠着养大,性子骄纵蛮横。
然而,她却不仅与顾玉娇同一日赐婚嫁予瑞王,甚至顾玉娇先她有孕,后来又有传闻流出,顾玉娇在婚前便与瑞王私相授受。
舒云清难咽这口气,是以前世才会冲动之下,在冬至皇族家宴之日,当着所有皇亲国戚的面,将身怀六甲的顾玉娇推倒在地。
顾玉娇的肚子着地,已经成型的男胎直接没了。
宦官将消息递到前殿,圣上大怒,令淑妃闭门思过,长乐侯教女不严罚俸两年,让长乐侯夫人将舒云清带回府中好好管教。
整个前殿战战兢兢,唯有沈嵘坐在偏僻一角,宛如在瓦舍听戏。
顾婵漪原本想飘去后殿,好好看看顾玉娇的惨状,奈何沈嵘坐在前殿,她只能在周边转悠,根本去不了后殿。
但她在前殿靠窗边,听到宦官女官窃窃私语,瑞王妃与瑞王侧妃发生争执,明明是瑞王侧妃先出言不逊,瑞王妃才动的手。
顾婵漪直觉此事并不简单,奈何她已成灵体,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随着沈嵘回了礼亲王府。
沈嵘回京不久,便开始彻查她的死因,偶有瑞王府的消息传进来。
舒云清在长乐侯府抄写了三百遍《女诫》,终于在两月后回到瑞王府,然而,整个瑞王府尽皆被顾玉娇掌控。
舒云清这个瑞王妃彻底被架空,名存实亡,只有表面风光。
整个平邺城皆道舒云清乃恶毒妇人,对顾玉娇满怀同情,字里行间尽是怜惜。
直至沈嵘带人将整个郑国公府团团围住,一一清算顾家二房对大房做的种种恶事,世人才看清顾玉娇的真面目。
直至此时,世人方知顾家两房早已分家,不仅如此,顾玉娇并未有孕。
顾玉娇买通太医,假装有孕,且栽赃陷害瑞王妃之事暴`露,瑞王震怒,直接甩下一纸休书。
第十三章
清风拂面,荷香阵阵,鸟鸣啭啭。
夏日穿过池边茂盛的柳树枝,在湖面上留下斑驳剪影。
然而,刺耳的争吵声却将这一方宁静彻底打破,林中禽鸟受惊,纷纷飞向天际。
舒云清微微仰着下巴,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对着曹婉连连冷笑,暗讽曹婉自降身份。
曹婉气急,面红耳赤,“若不是有淑……”
曹婉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顾婵漪一把捂住了口,直接将话咽了回去。
顾婵漪斜睨她一眼,面容严肃,声音微低,“慎言。”
曹婉回过神来,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大庭广众之下,周边这么多丫鬟奴仆,若无阿媛拦住她,她把话说完,日后传进贵人的耳中。
贵人若只迁怒她一人,治她一个口不择言的罪,那还是轻的,若是迁怒到阿爹身上,那才是大事。
曹婉双眼瞪圆,对着顾婵漪眨眨眼,顾婵漪这才松开手。
曹婉双手捂唇,打定主意,无论舒云清如何挑衅,她皆沉默以对,绝不说话。
顾婵漪上前半步,站在曹婉身前,对着舒云清微微屈膝行福礼,随即淡淡开口。
“我与曹家姐姐先到水榭,品茗观莲,姑娘后至,却让我们离开水榭,姑娘此举是否不太妥当。”
舒云清反应迅速,正欲开口反驳,熟料顾婵漪突然提高了音量。
“此为其一。若姑娘好言告知,我们也不是不能将水榭让与姑娘,谁知姑娘却口出恶言,此为其二。”
“我与曹家姐姐好好地在这里赏景,却无端被辱骂嘲讽,不知是何道理。莫不是我许久不在京中,竟不知京中贵女皆如姑娘这般莽撞行事?”
顾婵漪笑脸盈盈地看向舒云清,举止有礼,说话亦是轻声细气。
舒云清气急,咬着下唇,抬手朝后挥了挥,她身后的丫鬟奴仆立即走上前,作势要围住顾婵漪二人。
曹婉见状,当即便要出声叫来自家的奴仆,顾婵漪借着袖子的遮掩拉了她一下。
顾婵漪面色不变,依旧嘴角含笑,脸颊上的小梨涡甚是明显。
“姑娘既喜欢这水榭,让与姑娘便是,何必动粗?”
“今日乃佛欢喜日,寺中多尊客,若姑娘闹得动静大了,扰了尊客,那便不美了。”
“姑娘,你说是与不是?”
舒云清顿时僵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让奴仆上前。
她听闻崇莲寺中的莲花极美,特意央求表哥带她出来赏莲,谁知转身的功夫,表哥便不见了踪影,若让表哥看见她这幅模样……
舒云清咬咬唇,抬起的手只好放下。
顾婵漪面色不变,拉着曹婉的手腕,从容不迫地走过舒云清的身边,离开了水榭。
直至瞧不见水榭与舒云清,顾婵漪才松开曹婉的手。
曹婉当即双手叉腰,大笑出声,毫无京中淑女的风范,“哈哈哈,我竟然也有看到舒云清无话可说的一天,简直大快人心!”
“在学中,她每次瞧见我与阿宁,皆要阴阳怪气说几句,偏偏我嘴笨性子又急,阿宁连京话都说不明白,只能生生忍了。
万幸今日有你!待你下山,我必带阿宁来见你。”
顾婵漪莞尔,仅仅是小半天的功夫,她便已经摸透了曹婉的人品性情。
确实如曹夫人所言,曹家姐姐性子跳脱,却有一股仗义磊落之气。
舒云清开口嘲讽曹婉时,曹婉并未回嘴,直至舒云清嘲讽她,曹婉气急,才开始反驳斥责舒云清。
而她们二人认识不到一天,顾婵漪笑得眉眼弯弯,倒是一个可以交心的好友。
日头渐高,赏花的雅兴又被舒云清搅扰了,顾婵漪只好带着曹婉绕过拥挤的赏花小道,沿着山间小路往回走。
山间林木繁多,又是盛夏时节,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夏风吹拂,带来丝丝凉爽,仿若置身冰窖之中。
曹婉心情不错,走路都带着蹦跳,还好附近只有她们,无外人瞧见曹家大姑娘的这副模样。
二人笑笑闹闹地走到寺中小花园,眼见不远处便是客堂,曹婉这才理了理衣襟,恢复成众人眼中举止有礼的曹姑娘。
绕过参天的大榕树,穿过假山,再沿着长廊行上半盏茶,便能抵达客堂的正门。
一行人站在大榕树下,曹婉还伸手比了比榕树有多粗,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到娇娇软软的痛呼声。
曹婉当即便转身寻人,顾婵漪只好快步跟上去,然而,走了没两步,却见曹婉停在了假山后面。
顾婵漪走上前,拍拍曹婉的左肩,正欲说话,曹婉反手便捂住了她的口鼻,另一只手竖起食指放置唇边,“嘘!”
顾婵漪连忙点头示意知晓了,曹婉放下手,朝不远处的假山指了指。
顾婵漪顺势看过去,假山那头的长廊下,坐着一位身穿桃粉绣花褙子的少女,右手揉着脚踝,泫然欲泣。
而少女的身边,则站着一位身穿玄青锦袍、头戴玉冠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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