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眼神里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阴霾,她总是这样,给他希望,又让他绝望,无数次怀疑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如果你真的很痛苦,那我们就这样结束吧!孩子你不想要就拿掉,我陪你去约医生,没做好准备却让你不小心怀孕,是我的过失,我会尽力弥补你,其他的要求你也可以提,就这样吧!”
他看着她,并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又或者想证明什么。
可她什么反应也没有。
她只是垂着头,似乎有一丝失神,然后她点点头,转身,顿住,似乎是为了告诉他她不是要跑,她说:“我想一个人待几天。”
挺好的,她也学会和人交代了。
她其实也变了许多。
只是可能没有那么多,没有到足以和他产生依恋的地步。
她走了,脚步很轻飘,好像摆脱一个包袱。
季淮初也很平静,他想,自己像个撒不开手的老父亲,总觉得孩子没了自己无法独立生存。
其实他只是个累赘而已。
他撒手了。
他回公司的时候,公司几个高管全在等他,看到他仿佛看到救世主降临,低声请示他工作安排。
他没有空去想祁免免还是齐悯慈了,她或许已经回家了,或许去哪个地方了,她又不是小孩子,她什么都懂,没有嫁给他之前,她也好好活着,没有出过什么大事。
他到底在操心什么呢?
他到底在求什么呢?
她甚至都没有公司这些高管需要他,至少他们的眼神里充满着信赖和仰慕。
他在这种扭曲的感受里,将自己溺在工作里,无休无止的工作,搞不定的麻烦全都涌上来。
负责海外拓展的父亲打电话问他还能不能扛得住,他按了按眉心:“可以。”
爷爷退休好几年了,他重新来了董事会,被人推着轮椅坐在首位上,帮他安抚股东。
齐悯慈是在夜里接到沈助理电话的,沈助理小声说:“祁小姐,您要不要叫季总回去休息一下再过来啊?他已经两天没合眼了。再拼也要顾惜身体啊!我劝不动她。”
齐悯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她不小心趴在地上睡着了,她梦到小孩,那小孩长着獠牙,冲着她笑,抬手要她抱。
然后她就被电话吵醒了,她的额头还冒着冷汗,精神无法集中,沈助理说完好一会儿她才清了下嗓子:“嗯,知道了。”
齐悯慈拿出手机想要打季淮初的电话,迟疑了片刻,却没有打。
她在逃避,逃避这种东西,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但她此时竟感受到一点微妙的愧疚。
分开的时候,季淮初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到她无法读懂他的情绪,可她却比什么时候都难过。
她去了趟厨房,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找了很久却没有找到刀在哪里。
或许被他藏起来了。
就像客厅的水果刀也会被他收起来。
她像个危险品一样,他总是妥当地把她放在无害的环境里。
她都知道,却不拆穿,只偶尔不大理解他的选择,把一个易燃易爆的危险品抱回家,这是一种怎样大无畏的精神。
世界上竟然会有这种人存在。
真是不可思议。
她打开冰箱,看到满满当当的食材和一些便当盒,盒子上用便签区分着哪些可以放进微波炉加热,哪些需要再加工。
他的笔锋凌厉,像他这个人,看起来锋芒毕露,透着些生人勿进的冷淡气息,其实骨子里是个再温和不过的人。
齐悯慈感觉到酸楚,她不知道是怀孕的影响,还是别的,她竟然能感觉到如此细腻的情感变化。
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自己的眼泪。
眼泪这种东西,对她来说也是稀奇的东西了。
深夜两点钟,办公室里只开了一盏大灯和一盏台灯,半边屋子是暗的,季淮初戴着金丝眼镜,还在看文件。
他觉得自己可能太累出现幻觉了,他的眼睛的确很疲惫,大约是一种临危的应激反应,越是疲惫越是无法安睡,于是只好埋头工作。
他抬起眼镜按了下自己的鼻梁,那幻觉如此清晰,他竟然看到齐悯慈推开办公室的门,正朝他走过来。
她提着食盒,轻轻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吃点再忙吧!”
第39章
有一瞬间季淮初怀疑自己置身在虚无的想象里, 或者泡沫编织的梦境,他看了她许久,然后才骤然惊醒般, 带着一点薄怒说:“这么晚了怎么不休息。”
她还怀着宝宝,哪怕这个宝宝不被允许来到这个世界。
他还是下意识关心她,这种本能反应会让他生出一些自厌情绪,但他很少苛责自己,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谁和谁必须要在一起,再浓烈的爱情, 再不可分割的彼此,都可以轻易剥离, 只要愿意。
但他不愿意, 仅此而已。
所以没有必要责怪谁, 无论是自己, 还是她。
他很轻易就原谅了她的冷漠和疏离, 又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责怪过她。
齐悯慈自顾自把食盒拎去休息区的桌子上,她半蹲着,低垂着脑袋, 缓慢地把格子一个一个打开, 然后才回答:“你助理怕你猝死, 让我劝劝你。”
季淮初蹙眉:“我没让她这么做,抱歉, 我会约束她的。”
他的态度很疏离,同以前大相径庭。
齐悯慈却似乎毫无察觉,只是摇了摇头:“我自己要来的。”
季淮初对于她的无动于衷感觉到一点没来由的失落, 他没说话,好像一瞬间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说的, 整个人陷入到一种极端的平静里,好像从那种奋不顾身的眷恋中骤然抽出身来了。
他可以站在旁观的角度去审视她,审视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了。
在这样困倦和麻木交织的状态里,他甚至觉得自己或许从来没有喜欢过她,那种迷恋更像是一种求而不得的执念,一种自以为是的责任感——没有他,她就真的孤身一人了。
是这样吗?
大约也不见得。
他很少有求而不得的东西,从小到大想要的,都唾手可得。
她并不能单纯说是个例外,只是长久的相处中,累积了太多东西,以至于怎么都放不下,从最开始的不由自主被她吸引,到后来的心疼,不停的拉扯着纠缠着,在爱与不爱之间摇摆,到最后已经分不清到底是爱还是别的东西。
就好像养了一只不听话的猫,你起初只是舍不得丢掉,慢慢的变成博弈和厮杀,到最后你从遍体鳞伤里找到了一点它爱你的证据,你把它奉为至宝,想牢牢攥进手里,却忘了伤痛更多。
但她不是宠物,他也不是她的主人。两个平等的人,是不存在隶属关系的。
看似大多数时候是他在迁就她,可其实是他需要她的时候更多。
很遗憾,两个人的关系往往并不由付出多少来决定。
他需要她的爱和关注,她却并没有那么需要。
所以他咎由自取。
最开始明明只是想要一点点爱,但真的得到一点爱之后,就想要更多,想要她全部的真心,想要付出有所回报,想占有,想得到,想牢不可分。
他感觉到她也爱自己,于是那执念变得更深,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她、拯救她。
这大约是人类根植于骨子里的劣根性。
她突如其来的崩塌让他骤然清醒,或许他对她来说从来都是包袱,是一个不得不背上的枷锁。是带给她无限痛苦的罪魁祸首。
她的爱对他来说是养料,可大约对她自己来说是尖刺,是束缚自己的绳索。
季淮初深呼吸了片刻,然后起身走过去。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拿起了筷子。
夜宵很清淡,每一样都一点点,看得出来她准备得很用心。
“你自己做的?”他问。
齐悯慈坐在桌边的地毯上,点头:“嗯。”
他看了眼她随意的坐姿,还是忍不住提醒:“你还有身孕,要注意休息。”
她再次点头,“嗯。”
两个人像是突然之间变成了无话可说的前任,但又因为割不断的牵涉硬凑到了一起。
她倒难得显得温情,没有锋利的棱角,没有随时可能会伸出的尖刺,只有安静的柔软的眉目。
“如果真的很痛苦,就把孩子拿掉吧!”他再次说,“连我也不想要,也可以分开。我想清楚了,可能是我太强求了,我本意只是想让你好,如果退回到朋友的关系你会更自在,我愿意这么做。”
爱是极致的掠夺和占有。
但也可能会在瞬间缴械投降。
齐悯慈垂着头,两个人长久的沉默着。
他明明胃里很空,却食之无味,艰难地咀嚼着。
沈助理进来送过一次文件,她其实已经下班了,总裁办留了两个人陪季总加班,半夜她醒过来,总裁办的秘书给她打电话,说季总还还,问要不要进去提醒一下。
他们不敢。
沈助理沉默片刻:“我现在去公司。”
自从季总和祁小姐结婚之后,就很少加班了,他好像更倾向于关注家庭,这大约归结为他有个不错的原生家庭环境,没有豪门恩怨,没有兄弟争宠,爷爷和父母都疼爱他,叔伯们也都仰赖他的能力,希望他带着公司更上一层楼。
所以她偶尔会觉得,季总大概是人生没有过挫折,才会在感情上迎难而上。
季总失忆后对祁小姐看起来凶巴巴的,但其实很在意她,会眼也不眨地给她花钱,即便并没有有求必应,也事事有回应,很少忽略她的言行。
所以沈助理总是直觉季总和祁小姐会发生些什么,尽管最后两个人在一起她还是感到了惊讶。
但认识得越久,越觉得季总对祁小姐上心,只是一个忽冷忽热琢磨不透的爱人让他有了征服欲。
祁小姐总是忽冷忽热的,冷漠的时候是真的看起来薄情,热情的时候又好像全世界她都不在意,她只在意季总,没有人能抵挡那种近乎极致地偏爱。
但季总很关心祁小姐,祁小姐却并没有很关心季总的样子。
沈助理不完全知道两个人私下是什么样子,但季总工作很忙,几乎全天大半的时间在公司,每次都是季总让她帮忙定餐厅,挑选礼物,解决祁小姐的各种麻烦,可祁小姐很少关心季总。
当然,这并不是她一个助理可以置喙的,她只是觉得有一些奇怪,这样不对等的关系,真的可以长久吗?
她站在门口听到季总的话的时候,一瞬间哑然当场,好像那种对上司的不好揣测骤然变成了事实,她竟觉得有一点心虚。
然后又觉得季总有一点可怜。
再难啃的项目,季总都很少有灰心的时候,他身上有一种游刃有余的松弛感,唯独祁小姐,他似乎真的无能为力。
沈助理本来要送文件,门缝被她推开稍许,又悄悄关上,她觉得这时候自己不该打扰。
她觉得两个人大概是真的走到尽头了,祁小姐看起来真的很冷漠。
齐悯慈只是觉得心脏很疼,她又感受到那股干呕,但她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每当这个时候她会意识到,她的子宫里有一个小生命正在孕育。
她小时候观察过植物,那些干枯的树干,会在春天的时候吐出绿芽,绿芽不断伸展,变成柔嫩的枝条和油润的绿叶。
像是死在了冬天,又在春天重生。
“我……喜欢小孩吗?”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问。
季淮初吃饭的动作顿了顿:“不讨厌。”
“如果他很坏呢?”
“没有小孩生下来就是坏的,如果是那大部分是父母的原因。”
齐悯慈别过头:“父母很坏呢!”
季淮初似乎终于听懂了她隐藏的担忧,他骤然起身,过去她身边蹲下来,迫使她看自己的眼睛:“你在害怕你带不好小孩,害怕自己养出来一个怪物,你觉得你不会是一个好妈妈。”
他的声音很平静,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心疼,他觉得自己仿佛跳出了某种怪圈,变得冷硬了很多。
“没错,你的确古怪、喜怒无常,或许内心里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阴暗面,但无所谓,没有人是圣人,即便是我,面对蛮横无理的合作方,我也在会在心里咒他去死。
“表达愤怒是施行暴力两回事,你并没有做过什么突破底线的事,那我有理由认为你有着正常人有的自控能力。
“孩子也不是一个人的,是我和你的,如果将来教不好,有你一半的责任,也会有我一半的责任,但你现在完全没有考虑过我,或许我并不值得你信任吧!
“我昨天看到你的崩溃不知所措,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不懂你担忧什么,你的痛苦是你自己的,你没想过和我一起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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