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半眯起眼看他,很用力才看清他表情,对上那双深邃分明的瞳仁,她的心虚达到极限。
他应该只是瞎猜……吧?
每次邢侓尧出现这种又拽又笃定的表情,林星都会想起高一的开学典礼。
那天一中大礼堂座无虚席,从场地布置到师生互动都显示出一所老牌名校应有的文化底蕴。核心流程没什么惊喜,老三样的校长致辞,优秀学生代表发言及表彰,新生代表发言。
官推的新生代表叫沈奕杭,一中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尖子生,虽然没有邢侓尧的状元头衔,中考成绩也上过市级龙虎榜,长相斯文,气质干净,是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阳光帅气。
坐林星旁边的女生小声嘀咕,说沈奕杭出生律师世家,从祖父到父母都是国内知名律所的合伙人,家境优渥,为人特好相处,这次入学考了全年级第一,默认的十一班班长,校广播站站长人选。
沈奕杭从容不迫走向主席团,朝台下恭谨行礼后,开始脱稿讲话。因为上一个用话筒的男老师身量偏矮,话筒被调得很低,他开始讲话时微微躬着背,过许久才伸手调高话筒,挺直腰背。
林星对那些身外之物一类的标签一向无感,只看到沈奕杭这个举动,心里触动,直接将他划为尊师重道,彬彬有礼的优秀学生范畴。
她本就是习惯认真的,从前读书她不会错过课堂上老师讲的每一句话,此刻更是格外留心,情绪完全被沈奕杭的演讲带动,心里滋滋升起对未来的憧憬,发自内心的澎湃兴奋,鼓掌都比别人更用力。
她正听得兴奋,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
一道不熟悉的男声:“特么的从初一装到高一,这厮不累吗?老子就没见过这么装蒜的男人,还不如女的爽快。”
另一道:“嘚瑟什么,要不是尧尧没这心思,能轮着他?你说是不是,尧尧?”
他们在说沈奕杭,林星皱眉,心想怎么男生也这么八卦,还酸?她悄悄转过去半个头,入目便是那张熟悉的好看到过分的脸。
邢侓尧的头发比军训时长了点,明显打理过,十分有型。不似如今的矜贵内敛,少年时的他还是那种很正统的唇红齿白,皮肤很白却没有半分苍白羸弱感,最简单的白衬衫一样被他穿出大牌杂志范,在一众灰头土脸,无半分时尚感的男生中鹤立鸡群得像个妖孽。
他挑眉看向叫他“尧尧”男生:“这次就算了,下次再乱叫,你知道后果。”云淡风轻的语气,目光却含着锋芒毕露的警告。
那男生脸色一白,干笑道:“我开玩笑的。”
邢侓尧睨着他:“我跟你很熟?”
男生没说话,先前开口的男生忙出声解围,说他们只是看不惯沈奕杭为人。
“你们看不惯你们的,别扯上我。”邢侓尧语气不重,但嗓音依旧很冷,“就算他是披着人皮的猴,碍着你俩了?”
“盐吃多了喝水。”咸的。
后排安静了,林星对邢侓尧的印象分直接从满分狂跌到及格线,她觉着这人脾气真差啊。
尤其他看沈奕杭的眼神,淡漠,轻蔑,懒散,拽得上天入地,还端着极端的自信。
哇喔!他这是看人,还是看猴?太不尊重同学了!
直到很久之后,林星才认同邢侓尧当时目光多贴切,沈奕杭这个人实在徒有其表到不配当个人。
*
林星心下触动,有种想将当年那件事摊开说透的冲动,她知道自己应该跟邢侓尧道歉,虽然两人如今的客气不全是因为彼此心有芥蒂,但于她而言,那件事不说清楚,她在他面前就很难坦然,总感觉束手束脚,处处尴尬。
可此时此地,状似无意的提起,就算她诚意十足,也无法给人重视感。
直接说,还是另找契机?
林星心绪纷乱,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竟没注意红灯已经转绿,直到后车催促性鸣笛。她才手忙脚乱的换挡、加油。
“没、没有编排你什么。”
邢侓尧冷眼旁观,好整以暇等她答案,没有一点放任她沉默的意思。
林星只能硬着头皮接他话茬:“我是在想今天的日报是否要换个思路写。”
这话骗外行还行,日报提供的信息有限,用公司惯用的模板,总结概括条理清晰就行,根本不需要换思路。
这谎撒在邢侓尧面前确实不专业,但林星想这种成年人间化解尴尬产生的善意谎言,本就不需要太强硬的逻辑,只要对话双方认可,把米白说成纯白又有什么关系?
她没想到邢侓尧这点面子都没有,非要拆台。
“我不信。”
三个字,利落直白,震得林星不可置信:“不信什么?”
“你没编排我。”
“……”
林星目视前方,完全不敢往邢侓尧那方看,好在他视线也没在她身上,她才能缓口气,以退为进,“我无缘无故编排你什么?”
“你在想我有多高?为其他人坐这位置明明不挤,我坐不了是因为腿太长,还是胖了,壮了?”
“……”他是怎么拥有这种蜜汁自信的底气的?关键还猜得分毫不差。
林星服了:“证据呢?我的脸会说话?”
“猜的。对吗?”
林星沉默一瞬,突然抿唇笑了:“你有多高?一米八五?”
这是默认,邢侓尧说:“差不多。”
林星“咦”声,特别真诚的疑问:“吃面包比吃米饭更长高吗?我记得你高三才一米七五不到吧,十八岁后还能长十厘米?好奇迹哟。”
邢侓尧大无语,立刻反驳:“我高三一米八二,你什么记性?”
“有那么高?那你十年才长三厘米?一样好奇迹。”
“……”
邢侓尧原本跟她一样目视前方,忍不住朝她瞥一眼,恰好看到她偷笑。
他压下一口气,气定神闲问,“我记得你高中智力值勉强算也有100,现在看70不到,十年少30,更加奇迹。”
邢侓尧就这批样子,从前跟林星吵架,说不过的时候必然学舌,旧瓶装新酒,吵不赢绝不罢休。
最贱的是,吵赢了见林星不开心,又会脸不红心不跳的补偿她一些别的,让林星觉得自己生气实乃十恶不赦的小气。
从前是太幼稚才会生气,如今当然不会。
林星笑吟吟说:“大约就是替你换了十厘米身高。你看,为了你,我牺牲好大,你该不该感谢我?”
呵!感谢她?
邢侓尧闲闲瞥过去一眼,林星已经做好迎接他更强劲火力的准备,结果他仅是微微勾唇,左手给她比了个大拇指,就不咸不淡收回目光,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没了下文。
这是认输了?真是好难得!林星因为这点技高一筹,剩下的路开得那叫一个神清气爽,连同心里隐约的拘谨尴尬一起抛到脑后。
*
同一时间,市中心某米其林三星餐厅内,何熠川正面对满桌珍馐,食不知味。他很疲惫,除了因工作造成的身体疲惫,还有心情郁结带来的烦闷。
他已经连续加班一星期,嘉城一院是嘉城医学院附属一院,他去年被学校聘为硕导,日常工作除了出诊和手术,还带着实习生。为后续评职称顺利,SCI论文方面也无法松懈。
平时工作强度已经很大,尤其今天连续做了四台手术,其中一台更是站足五个小时,刚脱下手术服,还没回办公室歇口气,就被秦芮伊催来这里过纪念日。
八个月前的今天,是他们分开六年后,再次重逢的日子。
秦芮伊是极其重视仪式感的那类人,在她那里有太多的日子值得被纪念,除了法定的中国节要过,西方的情人节、圣诞节,狂欢节,还有一些他没听过的外国节也是必过项。彼此的生日、相识纪念日、恋爱纪念日,更是必不可少。
何熠川的印象里,他们之间好像除了清明节,连秦芮伊拿到大学毕业证书、收到第一笔工资,甚至是某天穿了新定制的衣裙,他都在她的要求下陪她庆祝过。
他从前深爱她,愿意宠着她,即使觉得有些节日没有过得必要,也甘之若饴的成全她的仪式感。可今天,他是真的很累,累到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他在电话里委婉跟秦芮伊说了,秦芮伊说他总要吃饭。
“不吃饭身体会吃不消的,你这样回去,我肯定担心。”
“再说那家餐厅好难定,你提前半个月才订到今天,怎么能不去?”
何熠川想问怎么不能不去,这句话始终没有说出口。他最终还是来了,然后无比后悔为什么没有拒绝到底。
坐在他对面的秦芮伊对他的心情毫无知觉,她优雅切着牛排,跟他分享这两天的趣事。
秦芮伊跟从前一样,漂亮明艳,骄傲矜持,十指不沾阳春水,喜欢各种精致的东西,过最精致的生活,锦衣玉食,飘飘若仙。
离婚后这段时间,两人几乎将嘉城叫得上号的各色餐厅都试了个遍。相对于秦芮伊永远趋之若鹜的状态,何熠川日渐感觉无趣,他不止一次在约会中走神,频频想起林星,想起他们温馨简单的婚后生活。
就像现在,秦芮伊说什么他入了耳,时不时还嗯一声,给予肯定的回应,但其实完全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他在想林星这时候在做什么?这时间她应该回家了,晚上吃的什么?虽然一个人,他知道她肯定不会随意对付一顿,她厨艺很好,做出来的菜比很多餐厅都好吃。
曾经那些他加班的日子,她怕他吃不好,总会做好放进保温盒给他送来。知道他上班累,她一点家务都不让他做。
何熠川无法控制的想,如果今天他们还没有离婚,他这会儿肯定是在家里,舒舒服服洗过澡,坐在餐桌喝汤。林星即使吃过饭,也会陪他再吃点,两个人一起聊聊天,等她收拾好再一起看会儿电视。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觉得很平淡的日子,这时候回忆却美好到让他心生向往。他本不愿意再深想,一转念却又想起他跟林星的第一次见面。
他跟秦芮伊分手两三年后,王锦华开始软磨硬泡让他去相亲。他一直不同意,反抗无数次,也得罪不少人后,王锦华才终于偃旗息鼓。
那天王锦华说临时要去外地出差,走得很急,让学校一位同事帮忙送个东西给他。母子连心,何熠川怎会不了解王锦华的做派,想着她竟然敢先斩后奏,他就偏不去见面。
他故意以工作忙走不开为由晾着林星,他以为她会被气走,结果她那天等了他四个小时,硬是等到他去见她。
见面地点就在医院附近的一间咖啡厅,那天下着小雨,情况实在算不得美好。
他撑着伞从咖啡厅外面走过,看见一个穿雾蓝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孩坐在靠落地窗的位置看书。在他看过去的一瞬,女孩也抬头朝他看过来,四目相对,她目光探究的顿了顿,白皙清秀的脸上却没有多余表情。他当时就有种感觉,她就是林星。
他走进咖啡厅,打电话跟她确认,她在他走近前先一步站起来,冲他展颜一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也是:“我刚才看到你在外面,就猜测你是何先生,没想到真的猜中了。”
何熠川已经忘记那天他们聊了什么,只记得当时自己脑袋抽风,出于晾着她太久的一点愧疚,他请她吃了晚餐,还有她始终温婉的笑容。
何熠川用勺子轻轻搅动炖盅里的海鲜羹,唇边不自觉荡开几分愉悦的笑意。
秦芮伊捕捉到了,以为是自己讲的事情太有趣,开心问:“你也觉得很有趣对不对?”
什么有趣?何熠川根本没听,但他不能说,敷衍也是用心的:“嗯,后来呢?”
“没有后来啊,到这儿就结束了。”秦芮伊眼神晶亮的望着他,柔情似水,“熠川,我今天真的很开心。”
“嗯,我也是。”他看一眼秦芮伊餐盘里的食物,温和问,“吃饱了吗?”
“吃饱了,今晚吃好撑。我们干脆在外面逛一会儿再回去吧。”秦芮伊眨眨眼,有些俏皮,“消灭一下可恶的卡路里。”
“你上次不是说这个天气在外面散步很冷?”
“不去外面,之前听张可说这附近有个独立设计师的工作室,衣服款式和品质都很不错,我想顺道去看看。”
秦芮伊买东西从没有林星的决断,何熠川想起曾经陪她从早买到晚的经历就一阵恶寒,忍耐着跟她商量:“今天有点晚了,我们现在过去估计人家也快关门,要不改天?”
“也好。”秦芮伊答应着,脸色没有任何不满,下一秒却话锋一转开始为难,“我也不是急于一时,只是下个月初要出席一场演奏会,选好曲目才发现之前的礼服不太搭,我就想新订一条,听张可的意思这边工期可能有点长。”
“我后面几天会比较忙,可能没办法陪你去。”何熠川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卡推过去,体贴说,“你让张可陪你吧,给她买份小礼物作为回礼,就说是我拜托的。”
秦芮伊看着面前的卡片,眼神亮了下,直接给他推回去:“不用了,我有钱,赞助商也给了置装费,我让你去只是想你替我挑。”
“我知道你有钱,但我送的意义不一样。”何熠川坚持,“再说我今天忘了给你准备礼物,算是补送了,你不要生我气。”
“我怎么会生你气,熠川,我知道你工作的特殊性,能体谅你没那么多时间陪我,我只是心疼你太辛苦。”
秦芮伊动情的握住何熠川的手,眼中已蓄起盈盈水光,“谢谢你今天这么忙,还抽时间陪我,我真的很开心。”
她说的情真意切,若搁在以前何熠川必定感动得无以复加,但此刻他望着她美丽脸庞,秋水般湿润的眼睛,心中第一次有了不信任的裂痕,呈现着他不愿承认的现实——秦芮伊对他的好,似乎永远都停在嘴巴上。
他想跟她说,他希望的关心和体谅不是这样的,是那样的,心口却莫名发堵,疲惫得口都不想开。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实际是心里支起的平衡木,平衡一旦建立,就很难打破。
何熠川将卡片往秦芮伊的方向又推了点,微笑说:“我知道你的心意,所以请不要拒绝我的。”
他一再坚持,秦芮伊只好收下,一边将卡片放进手包中,还不忘娇嗔:“下次一定要你亲自陪我去挑。”
“好。”
何熠川答应着,心里却想着早上跟林星的对话,她后来没回他,不知道还有没有生他气。他忍不住打开微信,将两人上午的对话又看了一遍,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抱歉,芮伊,医院那边收了个病人需要紧急会诊,让我尽快赶过去。我帮你叫辆车,送你回去好不好?”
坐网约车回去?秦芮伊心里不满,但看何熠川着急的样子,又不好发作。谁让她一直营造的是善解人意,支持他工作的人设,这时候只能体贴:“嗯,没关系,你忙完也早点回去休息。”
“好。”何熠川忙着叫车,一眼没看秦芮伊,也看不到她眼里藏着委屈和隐忍,“车一会儿就到,你注意听电话,到家给我发信息。我先走了。”
“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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