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依旧撑着他的红伞,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
发现乌遥在看自己,百里川温和笑着说:“为什么觉得我不该帮你?我说过,你也要学会利用我的力量。”
乌遥抿了抿唇:“可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百里川点头:“的确,这是你的事,我并不知道你的事,只是恰好路过,恰好发现此处有,恰好施放一个阵法,伏灼恰好在阵法里面。”
恰好,恰好,哪有那么多恰好……
乌遥发现百里川是劝不动的,说好听点,他有自己的步调,不容易受别人影响。说难听点,犟得跟牛似的,只要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事,怎么拉他都拉不回来。
“之后不会有更多‘恰好’吧。”她嘟囔,“你和我的身份放在这里,要是被人看见了,可不好解释。”
百里川走到乌遥面前欠身:“你在担心他们误会我们吗?”
两人都撑着伞,百里川一靠近,两片伞檐就接成一片,涟涟雨珠从伞檐落下,伞内与外面的雨珠隔绝,接成一片暧昧的阴影。
乌遥往后缩,眼神往旁边飘,哼了声。
百里川又凑近,笑得灿烂了些:“乌遥,你怕他们将我们误会成什么?”
她不答,他就继续往前凑:“嗯?同我说说呗。”
乌遥又怀疑自己对百里川的疑心都是错觉。
冷漠这两个字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她将伞柄往前一敲,敲在百里川额头上,“我可没说什么误会不误会……”
两人在山谷中徐行,两侧山上是飞星宗招待外宗弟子的广场。
百里川挪开乌遥的伞柄,还想追问,忽然听见上面有人在喊什么。
乌遥也停下脚步侧耳去听。
“快来快来。”
“这边,就是这边……”
黑伞跟红伞分开,伞下的两人同时抬头。
只见上面红衫弟子在楼台的围栏边站成一排,有人惊声尖叫:“大师兄疯症又上头了,追着乌遥不放,要跟人家切磋。”
乌遥:“……”
百里川:“……”
乌遥反应很快,往后退两步,拿出一颗蚀骨钉,往百里川身上扔。
百里川没反应过来,但是接住蚀骨钉。
那头又是一阵哗然。
有人叫:“大师兄,真界大比都结束了,这里是飞星宗,别还手啊!”
又冲乌遥喊:“遥小姐,有什么事就算了吧,我们替大师兄向你赔罪――”
乌遥没想到自己也会被点名,把伞柄放在自己肩头,在伞面遮挡下轻轻笑了出来。
百里川面露窘色,抬头:“……知道了。”
他放开手,那颗蚀骨钉就回到乌遥伞下。
上面的弟子还在围观,生怕爱武成痴的大师兄出尔反尔闹出事来。
百里川只能压低声音:“今日没有议程,你预备做些什么?”
乌遥想了想:“去看一段已经知道结局的故事。”
大概是看什么话本子吧。
有眼睛盯着,百里川不能再跟着乌遥,只能同她告别。
看乌遥越走越远,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五指张开,再握合,确认自己的身体仍旧为自己所掌控。
然而又的确感受到那股越来越熟悉的失控感。
**
门窗紧闭,依然有雨声不停打在窗前。
桌上一盏银灯幽幽泛光。
乌遥将披风披在肩头,抚上引梦灯。
经过两次使用,这一回,蓝火已经变得暗淡微弱。
这段梦境终于要走到尽头。
入目依旧是黑暗,雁竹没有在入口等她。
她一步步向着黑暗走去。
既没看见每次如期出现的百里溯,也没听见乌雁竹的哭声。
入目的所有都单调而灰暗,没有波澜,也没有哭喊。
像经历大起大伏后,梦境主人已经平静接受这一切,把所有痛苦折磨当做人生的一部分,无保留地展现在乌遥面前。
乌雁竹的确不是乌达的对手。
早在那时,乌达已经是那一辈直系弟子中的翘楚,哪怕他堂而皇之将乌雁竹视作自己的所有物,也没人敢对他的行为提出意见。
而血脉相交在长辈眼中亦算不上什么丑事,更何况目标是乌雁竹。
那个只有一身优秀毒血,却不愿意修炼乌家血脉之术,离群索居,任由自己变成边缘人物的乌雁竹。
乌雁竹最先被乌达“安置”在雪竹居。
落雪天,乌达为她披上狐裘,环抱着她,握住她的手:“你天生就是要和我在一块的。”
她看着他握住自己的手,呆滞着无言。
良久,她回抱乌达。
乌达像是没想到自己能够得到回应,难得有惊喜。
然而很快,腹部刺入一片冰凉。
乌雁竹在他怀中抬头看他,几个月来第一次对他笑了。
她还想刺入第二刀,刀刃却被乌达握住。
她的裙子上、乌达的手掌里,都染上黑色的血。
“雁竹。”乌达附在她耳边说,“你依然很不乖。”
天真的变成困倦的,弱小的变成卑微的,别人奉为圭臬的一切,如今都成为碾碎她的齿轮。
乌达说她不乖,所以要付出代价。
那以后,乌雁竹在地底过了很多年。
这段时间很长,长到让那个天真明媚的“雁竹”缓慢凋零。
她在暗无天日的世界里,变得暴躁、易怒、时而癫狂。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在没有光的地底,会有人仰赖以前的回忆去生活。
除了打理甲级药田的弟子,乌达只会让一个人来见她。
那女孩的面容与乌达何其相似。
乌达第一次将乌瑛送到她手上时,乌瑛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一只手就能抱起来的、一触即碎的孩子。
第一次抱着乌瑛时,乌雁竹的拇指和食指嵌进乌瑛的领口,捏住她的脖子。
小生命的脖颈是易碎的,只要轻轻掐住,过不了多久就会死亡。
但乌瑛看着她笑了。
乌雁竹猛地松开手,再回神时,想起她是自己的骨肉,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年轻的母亲颤抖着手,等乳母回来,将女儿交到乳母手里。
乳母逗弄着怀中的孩子,爱不释手,“多么乖,明日我再带她来见你,好么?”
“不……”乌雁竹在床上抱膝而坐,蜷成一团,“不要。”
在这样的地底,消息是迟滞的,衣食住的物件要靠他人采买,就连时间也只能仰赖每日的报时来判断。
别人趋之若鹜的甲级药田,是乌雁竹的黑暗囚牢。
她每日最大的消遣,就是从房间内走到房间外,在药田旁坐着,看药草播种,冒尖,愈长愈好。
同为内门弟子,弟子们都认得乌雁竹。起初与她对视还会觉得尴尬,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有与她相熟的,甚至还会问她一些不会的问题。
终于有一日,一个女弟子拉过她走到角落,掏出一袋信封交到她手里,让她收好、偷偷看,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乌雁竹等到一个乌达不在,四下无人的日子,秉烛打开信封。
一张,一张,又一张。
有的信笺已经泛黄,有的保管不善卷起边角,乌雁竹不在乎,沉默着看积年的信笺,看完了,再翻回第一张,重头看过。
最终将信笺装回信封,信封里滑落一片干枯的枫叶。
她拿着那张已经破碎的枫叶,灯光照着她干涸已久的眼,那对眼睛一如两年前,盈满泪水。
也许外面的世界已经忘了乌雁竹,但玄淼门里,她的行踪不是秘密。
那年真界大比,云修白跟乌达彼此要索对方性命。
乌雁竹听闻最终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如果非要比较,应该是云修白伤得更狠一些,重伤,且赔上自己的本命灯。
女弟子用词很小心,怕乌雁竹会难过。
但她只是很温和地微笑,看起来并不伤心难过,点头说知道了。
那以后的几年,乌达受伤疗养,来药田的次数不如头两年多。
乌雁竹的精神却逐渐好转,不再整日在房间里放空。她会说话了,也会笑了,不时会代替乌达指点新来的弟子打理药田。
只在面对乌瑛时偶尔情绪失控。
这一点点失控为乌达所怜悯,也被视为她臣服于他的证明。
乌达依然会每日遣人检查,不让任何能让乌雁竹伤害自己的东西出现在她的房间。
但问题总有解决的办法。
乌达不会给她答案,她可以自己偷。
从弟子的包袋里偷,从药田的工具里偷,然后将偷来的答案藏在灯罩里,藏在抽屉最底层,藏在床与墙壁的缝隙中。
乌雁竹不懂乌达的毒血,但懂云修白的灯;不懂御血的办法,却懂那以外的很多阵法。
这是属于乌雁竹一个人的战争。
她的行动隐忍、缜密、伟大,且孤注一掷。
她没有再见过云修白,两人一个在高山,一个在地底。
但时间串起灯火在乌达身上留下的伤口,他们一个埋藏创口,一个引燃导火索。即便没有言语,也如此默契地达成一致。
乌达的身体似乎好起来了。
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乌雁竹在很多日子里选了一个,将藏在灯罩、抽屉、缝隙里的符和材料悉数取出,一如往常坐在药田中,面对满地青翠的叶与芽。
她知道等乌达醒悟,绝对不会放过自己。
那么就用剩下的时间去做一件飞蛾扑火的事。
乌遥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听见自己说:“停下。”
但眼前是过去发生的事,乌雁竹不会听见她的话。
乌雁竹掐算着弟子们回来的时间,谨慎地回忆演练过无数次的阵法,曾经不时发颤的手,此时的却坚定地描绘出阵法的每个笔画。
乌遥去掸乌雁竹的手,但手臂从她的手里穿过。
过去已成定局,不会为她所改变。
乌雁竹割开自己的血管,为阵法送血。
随着她放出黑色血液,阵法开始泛光,光晕由微弱变得刺眼,最终药田都为那光芒所笼罩,几乎不可视物。
乌雁竹的生命在飞速流逝,药田中的毒草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
甲级药田的土壤里,灵气逐渐抽离。
乌遥看着乌雁竹倒在地面,曾经光芒四溢的眼神逐渐涣散。
乌遥明白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乌雁竹在黑暗中消逝。
在乌遥身旁,蓝色光晕却如流落的点点星光,一点点凝成人影。
是雁竹。
那个坠着银色蝴蝶耳坠、梳最漂亮发髻的雁竹。
“不要为我难过。”雁竹蹲在她身旁,轻声说,“这是我做过最正确最勇敢的决定。在那以前的很多年,没有哪一刻比那时更让我觉得快乐。”
乌遥的眼泪滴在土里。
梦境快要走到尽头,她逐渐变得透明,她的眼泪也同样。
蓝色的透明的雁竹抱着她,分明彼此无法触碰,却又如此紧密地在一起。
乌遥看着雁竹。
雁竹笑着吻她的额头,轻声说:“不要哭啦,都已经是过去的事,若不是云修白那老头子要我回来,我都快忘了。”
可真能忘么?
若真的忘了,又何必回来呢?
乌遥没有问出口。
她明白往事已不可追。
雁竹想让她改变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属于乌遥的未来。
梦境彻底消失前,两人半透明的手交握。
“在很多年里,我也以为自己也会永远一个人,但实际并非如此。”乌遥听见雁竹说,“好孩子,莫要害怕。前路艰险,但你并非踽踽独行。”
再醒来时,乌遥从桌面抬起头,袖口被眼泪沾湿。
雷声轰鸣,夜间少雨的飞星宗也在这个深夜下起暴雨。
乌遥听着雨声打叶,怔怔看着桌面的银色灯盏。
那里的最后一点蓝光已经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给雁竹的信・三》
雁竹,可还安好?
近来依旧未听闻你的消息,同你寄信也没有回音,不知我写下的这些话你能不能看见。
春天到了,宗门里到处开着花,猜想你应当喜欢,很想摘下一些送与你,又不知怎么送才能让花长途运送不至于凋谢,也不知能不能送到你手上。与宗内朋友一番研究,也没研究出什么好办法,只好作罢。等你有空下山,再带你一同看。
百里溯今年随玄淼门的长老去了一趟玄淼门,谈真界大比的事,说是没有见到你。回来时,他大老远赶来找我喝酒,拉着我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然而问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又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最近我修习卜术多有瓶颈,又与百里溯去信两封,他三言两语回我的信,不曾纾解我的困惑,反而痛骂所谓“天注定、命使然”。受他的影响,如今我每月上山占星,都不知卜出的星运是该信还是不该信,文书越写越手生,已经被师父斥过几回。
过两月我会同百里溯一起去真界大比,到时你若是愿意,便同我们再聚一回,饮一壶桃花酿。
愿你如今事事安好、遂意。
第79章
◎所谓父亲,比想象中更弱小。◎
这日依旧大雨连绵, 黑云压城。
两位老者对坐窗边,案上摆一棋盘、一酒壶、两盏酒杯。老友相会,随行弟子都退下, 只余二人在房中听雨下棋。
云修白执白子,百里溯执黑子。
棋盘中杀局已现,云修白斟酌着将白子放在一处, 按下手中白棋的杀意,选了攻势更为保守的路线。
又是一声雷鸣, 他闻声看向窗外, 低声道:“连下这么多天的雨,看不见太阳,也望不见星……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百里溯知道他又犯了毛病,笑道:“你们飞星宗的算命算魔怔了,才整天将这些祥瑞挂在嘴边。要我个外人说呢, 下雨不过就是落水,跟什么星啊运啊, 一个子儿的关系也没有。”
嗒地一声,落黑子。
云修白闻言沉默, 觉得要是将百里溯的大白话细想, 也有一定道理。
他捻起一粒白子, “你说得对。”
百里溯给云修白倒酒:“不过我倒想问问你, 若是此次议事真有恶兆, 你是高兴, 还是不高兴?”
云修白看杯盏一点点被百里溯添满, 没有回答, 手中棋子迟迟不落。
“啧啧, 看起来你并未有半点慌张难过啊。”百里溯盯着被云修白夹在指间的白子, “不过,那盏灯你炼了这么多年,就这样送给小丫头,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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