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面和南面山头已经看过了,这边也没啥问题。”师姐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劳碌一天,睡意已稠, “不知道周师姐那边怎么样,没问题的话该回去睡觉了。”
弟子提着灯, 跟在师姐后往回赶, 忽然听见烈烈风声中有异动。
他抓住师姐的袖管:“师姐……”
师姐拍下他的手:“赶紧回去, 别说你又有什么事。”
巡山弟子牙齿打颤:“那边, 是什么动静?”
师姐和他一起望向远处, 旋即像是被人迎头浇了冷水, 睡意陡然冰冻, 连带心也拔凉。
只见远处山间, 白雪苍青中燃起火。
那火焰是纯粹至极的红色, 即便在这样的雪夜, 也不会被风雪扑灭。
在那包围群山的红色之中,有一线黑色。
夜色中,那黑色火焰很不起眼,若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
可但凡多看它一眼,就会发现它行进的速度之快,破坏力之强,哪怕只有小小一簇,所经之处也片甲不留。
浓烟滚滚,像是恶魔露出的爪牙,昭示着它的主人正肆意破坏着目之所及的一切。
“快去叫瑛长老和堂主!”
两名弟子猛地回头,跋涉风雪,向身后赶。
长老院中,窗扉大开,风呼呼灌进来,里头的人却像是不觉得冷。
房间里站着两列弟子,一列着黑衫,一列着紫袍,都安静着等待宗主与长老的指令。
寂静中,风声呼啸越发猛烈,房中忽然想起一声百闻书的滴鸣。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乌瑛睁开眼,“终于来了。”
房间快要被滴响所淹没。
她裹紧大麾,望向原处的异动:“烈火点燃雪山。这一点,与你所算一般无二。”
伏天明身后燃灯,身前则漂浮着盘子大小的石质星盘,星盘上金光流溢,金色光点的位置急剧变换,与素日星辰移动的位置恰好相反。
“我伏天明既承天命,算到这一步棋也无甚好惊讶。”
乌瑛淡淡笑了声:“可惜,今日运势倒逆,这棋子怕是要被我吃下了。”
远处响起沉重的鼓点和号角,有法术的光芒应和着黑烟而出。
是早就在山间布下的防阵。
与那急躁得让人心焦的鼓点典范,乌瑛却是从容不迫:“百里老儿伏在琉焰宗不愿出来,莫不是自己的徒弟入了魔道,就连他也滋长心魔了吧。”
伏天明却没有否认:“难说。”
“罢了,既然他不愿来,我们也不必强求。反正有他或没有他,并不会有多少区别。”乌瑛扫了一眼身旁的乌咫,“走吧。”
乌咫恭敬道:“是,母亲大人。”
**
百里稚水带着数名琉焰宗弟子御剑驰行空中,这些弟子都是追随百里溯而来,有的只能燃起最弱小的琉焰,有的没有琉焰,只有灵火。
但这些火苗汇聚在一起时,声势却浩大张扬。
见北方发来信号,百里稚水手中法决变换,朝远方喊了声:“师父。”
百里溯颔首,和百里稚水一样变换手中法决。
两人的法决共鸣,空中金光扯成一道狭长的光线,倏尔之间划动在山岚之间,扯出一道坚固的防线。
此时,在山间的鼓鸣和号角中,敌方已经发起攻势。
潜伏在各个山头的“叛徒”们驱动着法器,有的曾属于玄淼门,有的曾属于飞星宗,不论以往来自哪个宗门,此时都达成一致向后撤退,不贪恋战场。
伏天明挥袖喝道:“别让他们跑了。”
然而在那些“叛徒”面前,半空中忽然浮现出一道雾气。
黑雾中,身形颀长的男子持剑而出,落地在风雪中的每一步都泰然自若如踱步花园。
百里川指尖在剑身划动,召出一道黑色火焰。
冲上前的修士还未来得及发招,就被魔焰引燃,丧身烈焰之中。
百里川抬头看向伏天明。
魔纹在他手背和脖颈中缓慢生长,而他眯起眼,即便以一敌百,眼神也并无畏惧,甚至有几分讥诮和讽刺。
他开口,无声道:来。
而他手中的魔焰越发狂妄,好似森林中站在食物链顶端的雄狮,撕咬着每一个想要进犯的对手。
伏天明本应带领弟子向前,此时竟迈不动脚。
他怔楞罢了,反应过来自己竟怕了一只魔。
他咬牙,掐诀唤灯,喝道:“都给我上!”
百里川迎击,他身后的屏障保护着其他修士后撤。
进犯的修士们在金光屏障后边跑边打,就算有敌人追上,他们也依旧毫不迟疑地后撤,直到抵达下一个据点。
战场由东向西,又逐渐有向北的趋势。
乌瑛逐渐感受出异样。
这种打法对他们绝无好处,只会将他们的力量损耗得越来越少。
但不对。
就好像是她算漏了什么。
……就好像,这些人不像是有意迎战,反而像是在把他们溜着跑,拖延时间而已。
就在这时,脚下传来地牛翻身一般的震动。随之而来是大到让人耳鸣的轰鸣之声,好像世间的所有事物都在毁灭坍塌。
灵力波动如汹涌的浪潮一般翻腾,山间以灵石支撑的灯光不堪重负,纷纷爆裂。盆地四面的光亮一点点熄灭,最终只留下山野中耀目的红色光芒。
乌瑛脑中绷断了一根弦。
是了,是了,这一头的攻势不过是幌子。
他们真正的目标在――
那震动沿着温水崖而来。
“不好……”乌瑛震怒,“我们被耍了!”
**
地底是极致的安静。
乌遥身旁的空间裂缝缓慢闭合。
裂缝的另一端,紫光熠熠,伏灼坐在阵法正中,额头不停冒着汗,两条横举的胳膊打着战,快要支持不住。
云修白坐在他身后向他传功,脸色也并不好到哪里去。就算有云修白的支持,以一己之力召出两个传送阵也已经到达伏灼的极限。
在另一端的传送阵里,数名修士或背,或拖拽,用尽浑身解数,将困在温水崖的凡人运送出来。
乌遥这头,空间裂缝完全闭合,她收回了最后一眼,将自己彻底泡在黑暗里。
她的手已经完全伸入墙面的泥土,鬼粟藤钻出她的手臂,无比安静地延伸着。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有强大到足以称为可怖的力量在血脉中膨胀。
乌遥能感受到自己那一簇代表自己魂魄的火苗。
那魂火正在舞动。燃烧着,跳跃着,很兴奋,像是世界末日的最后一刻也无畏惧,只游荡街头跳着芭蕾。
鬼粟藤的力量随灵魂燃烧而急速膨胀,原本坚硬如铁的叶片变成去势凶猛的利刃,敲碎途径的所有心脏石块,不论它藏身于土中何处。
乌遥最初指引着鬼粟藤。
但鬼粟藤从体内越长越多,她的意志逐渐随藤蔓与鬼粟藤融为一体。
破坏成为本能。
直到将那心脏切割殆尽,直到百米深渊中的幻鲛草都覆灭,直到她的愤怒达到尽头。
鬼粟藤还在膨胀,似是寄托着积年累月的愤怒,要将一切都摧毁殆尽一般。
巨大的黑色藤蔓虬结,在泥土中堆积出新的基底,碎裂的心脏碎片失去光芒,在泥土中变成毫无光彩的灰色。
脚底的地面轰隆隆地向上托举。
头顶土石跌落,鬼粟藤缠绕着乌遥的身体,它们越来越多,保护着她不受伤害。
乌遥被迅速长大的鬼粟藤向上带去,看见空中雪势渐小,云后隐约有光。
乌瑛已经带着她的人浩浩汤汤地赶来。她红了眼睛,在看见鬼粟藤中的乌遥的那一刻,毫不犹豫抬手,用尽所有灵力向她击去。
但即便是以她的功力,也无法破开鬼粟藤的防线。
她击一招,藤蔓就挥出枝干化解一招,击两招,叶片就横在她面前挡住两招。
最后鬼粟藤像是没了耐性,迎空一击,将她和上前的弟子击落在雪地里。
乌遥的意识开始涣散,却在混沌中觉察出一丝有趣。
哦……原来乌瑛也会在她面前露出这种心如死灰的表情。
乌瑛发髻散乱,愤恨道:“门主不会任你肆意妄为。”
乌遥看都没有看她,声音微弱,却足够让她听清:“以你的敏锐,难道没有察觉吗?还是说,你不愿意相信呢?乌达根本就不会来,你这么多年的信仰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不堪一击。”
然而乌瑛的神志显然已经临近崩溃边缘,她像是听不懂乌遥的话,冷冷一笑,合手捏出一道法决。
哪怕心脏已经没有用处,她也要让那些已经使用过心脏的人不好过。
这时,一把冰冷的匕首却刺入她的后背。
乌瑛不可思议地看向身后:“你……”
乌咫将匕首拔出乌瑛后背。
他眼中无神,眉眼间的冰冷却已经消融,变成瞳中的浅淡水光。
玄淼门最得力的狗,咬住了他的主人。
真是意想不到。
乌遥想笑,却没有力气。
她太累了,累到神识恍惚,好像在此时回到很多个时刻。
第一次使用灵根。
第一次走出玄淼门。
第一次毒疗,第一次月评。
还有……第一次失去朋友和亲人,以及在玄淼门的第一夜。
她能感受到血液一泵一泵地流出心脏。
就像是多年前醒来的那一刻,这些带毒的血液流入她的身体一般。
远处雪山尽头,天光破晓。
在白雪覆盖的山峦里,埋葬着她的母亲、朋友,更多不知名的人。
以及乌雁竹。
那夜她思绪芜杂,心燥不已,于是在灯下摊开纸张。
并无多少字眼想要留下,她去意已决,不过是想到哪就写到哪。
雨声簌簌,她听雨提笔――
雁竹,请不要误会,我并不害怕。
这并非一时突发的事,我早已用数年时间做好准备。
我曾以为自己孤身一人,直到与你在黑暗中跨过漫长时光牵起手,发现你我站在同一条河的对岸。
你走了,我沿着湍急水流渡过去,爬到你从前的位置。
等我回头望向漫漫长河,才晓得这实在是一段孤独的路、一个孤独的地点。
有人蒙上眼睛,视而不见。
有人捂住嘴巴,缄口不言。
有人惧怕黑暗,于是将自己变成黑暗的一部分。
而我,我同你一样,挣扎着,呐喊着,奔跑着,想要活下去。
不要苟且地活下去,要挺起胸膛,骄傲地站在太阳底下,活下去。
这一路跋涉,我有许多不解。
不解黑与白,对与错,是与非,到底是一成不变的标的,还是人手中的武器;
不解命之一字有何魅力,引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不解世界为洪流,我若逆行,可否能找到出处。
那时她烧尽这封信,仿佛听见雁竹问:“你可想好了?”
她回答:“想好了。”
若是这些不解得不到答案,那就让她成为答案。
若是此处只有黑夜――
那就让她成为划开黑夜的那把刀。
晨光微熹,飞星宗的高山上,小弟子吓得快要尿裤子,打着抖急声喊:“师兄……师姐……快来啊!”
他面前,半刻钟前尚还完好的星盘竟然碎裂成块,半分星光的影子也看不着。
飞星宗弟子们奔向山崖,围绕在破碎的星盘前,挠着头:这下该怎么和宗主长老们交代?
云州的院落中,蓝空抬起手。
经脉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然而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下,他手上不属于自己的灵力消散,呼吸也感受几分自由。
他撑起身子往外看,凡界雨停,空气濡湿,远处有雾。
似是要放晴。
雪竹居中,灵石供养的暖气已经无法支撑,山间寒气吞没院落,乌达捡起药包里的最后一点固魂草。
苍老的手拼凑着手中药草,然而不论怎么使劲,都无法从固魂草里汲取力量。
假的,假的!乌达颤抖着手捏着那堆药草,剧烈地咳嗽起来。
魂魄分崩离析,他听见谷之和谷沙奔入院中:“宗主!”
温水崖前。
这世间唯一一只魔站在鬼粟藤结成的巨树前。
他手中剑尖滴血,手中拿着伏天明引以为傲的,此时已经四分五裂的本命灯。
魔焰划出一道墙,连同鬼粟藤一起铸成钢铁一般的防线。
“进犯者,死。”
朝阳在天边翻起光亮,像是沉睡已久的人终于睁开眼睛。
天亮了。
第93章
◎她的不尽火。◎
那年深秋以后, 玄淼门的雪线已经有松动的迹象。
雪水融成小溪,沿着山路下行,浇灌着沿途的土壤。候鸟来去, 在温水崖之外,雪山的其他地段也开始长出野花野草。
玄淼门已经迁走,温水崖不复存在, 雪域揭下神秘面纱。
相传那雪山有神明庇佑,哪怕传闻说那地段住了一只魔, 也阻拦不住人们探索的步伐。
第二年夏, 开始有胆子大的凡人向雪山迁居扎营,依靠在雪山附近采摘珍稀草药以及畜牧为生。
好奇的凡人跋涉山川,成群结队地站在山峰眺望,快要惊掉下巴。
雪山顶依然寒冷,在雪山包围的盆地正中央, 却长着一颗参天大树。
用参天大树来形容,真是一点儿也不夸张。
黢黑的枝干扭在一起, 树干之大,怕是上百人合抱也抱不过来;树叶结成直冲云霄的蘑菇顶, 在白蒙蒙的雾里随风微动。
凡人们既惊喜, 又好奇, 又畏惧, 犹犹豫豫地在山上, 舍不得离开, 又不敢凑近了瞧, 远远望着, 叹道:“这真的是神迹呀……”
终于有胆大的提议要去看看, 凡人们环视一圈, 确认这山中既不见人,也没有声,大概那传说中的魔王也并未发现他们的行踪,于是决意向下探查。
雪山如此寒冷,越往盆地里走,却越感受到与外界没有多少不同,气温爬升上来。
凡人们脱下棉袄,摘下绒帽,绕着那棵巨树走了一圈又一圈,向巨树祈求神明庇佑。
是年风调雨顺,不仅没有雪崩,药草和粮食甚至收成大增。
凡人们在盆地外的山地结成村落,将好运气和好收成归因于神树庇佑。
“那山里真的有魔王吗?”
这成为村民们不敢宣之于口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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