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十多年,两人俱都信守承诺,秋毫无犯。
玄鹤虽不能出去,但女皇却可以进来,遇到要事仍会一起商议,只是碍于皇夫的情面,她大多时候都是微服私访。
今日摆这么大的阵仗,看来事情不简单。
一行人穿过重门叠户,终于望见了苍松翠柏间的殿台。
此处严禁外人靠近,守卫由负剑道士担任。
阿霁走得太急,以致满头大汗,只得先去盥洗更衣,随后再去见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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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站在二楼飞檐下,斜阳穿过槛窗上的细小菱格,将碎金般的光芒撒了她满头满脸。
她身后晦暗的大殿中,站着一名长身玉立的道人。
那人竹冠羽衣,白袍朱带,气质出尘,眸光清澹,虽隐于暗处,周身却似沐浴着淡淡微光。
“公主来了,”他轻叩着臂间拂尘柄,语声如珠落玉盘,极为动听,“贫道就先告退了。”
女皇却缓缓抬手,“且慢,阿霁这回遇险,亏得道门鼎力相助,好歹也得听句谢谢再走吧?”
玄鹤淡笑回绝,“能替陛下分忧,是贫道的荣幸,这些虚礼就免了。”说罢躬身退下。
女皇徐徐转身,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光影错落的巨柱间。
“姑母、姑母,我回来了……”外边响起阿霁的声音。
她的眉头不觉舒展,提袍往前走了两步,就看到数月不见的阿霁欢呼着奔了进来,脚步轻快如林间小鹿。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可重逢的喜悦永不会变。
阿霁正欲行礼,却被她一把拦住,扶起来道:“快起来,让姑母瞧瞧,究竟有什么变化,听你母亲说……”
“姑母,您要是也提这个,我就从那里跳下去。”阿霁满面绯红,连忙打断她,抬手指着半开的窗扉道。
女皇忍俊不禁,拍了拍她的头道:“何至于此?我不提就是了。”
阿霁在她意味深长的目光下无所遁形,连忙将怀中抱着的锦袋亮出来道:“我给您带了一个好玩的东西。”
女皇敛起笑意,饶有兴趣地望着她。
阿霁小心翼翼地抽出画轴,兴奋地展开来道:“姑母快看,这是不是您?我在落款处发现您的小标记了。”
出乎她的意料,女皇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喜,而是一副见鬼了般的表情。
“这……这是……哪找来的?”她颤手指着画,面如寒霜,一脸骇然道。
阿霁有些手足无措,忙收起画道:“在庆阳王府……怎么了,姑母?”
女皇蓦地转过身,仰头直直望着漫天云霞。
阿霁看不到她的神色,一时心乱如麻,也不敢发问,只得悄悄卷起画轴,拿也不是,丢也不是。
一想到王妃托她转告的话,顿觉头皮发麻,哪里还敢再提?
待女皇回过头来,她才鼓起勇气,走上前去怯怯道:“姑母?”
女皇定了定神拿过画轴,有些粗暴地抖开来,眼神如刀剑般盯着落款处的墨迹,“承安二十一年,六月,丁卯日……”她摇了摇头道:“这东西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你从哪找到的?”
阿霁打了个激灵,凑过去仔细一瞧,额上顿时冷汗涔涔。
“姑母,我看到的时候,并没有时间。”她惊恐地盯着那突然多出来的字,哑声道:“会不会是谁偷偷补上去的?”
她下船时太过仓促,并未来得及带随身物品,所以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女皇沉默着望了她一眼,胡乱卷起画轴道:“跟我来。”
她将阿霁带到了侧殿的神龛前,缓缓掀开了供桌上的黄幔,露出两块陈旧的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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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有大户修园,凿湖时掘出一块残碑,其上出现女皇做公主时的封号怀真,出于邀功心理,着人上报并送进了宫。
当时正逢谢珺五十大寿,阿霁也在场,却无缘目睹碑文。
起先她猜测是祥瑞,可从姑母和姑丈当时的反应来看,多半类似于秦始皇时的陨石事件。
怪就怪在献碑之人并未获罪,还受到封赏,继续在城西造园,只是对碑文绝口不提。虽好奇者众,却没几个敢去打探,深恐那是女皇引蛇出洞之计。
那日之后阿霁便没见过这块残碑,她向来最为懂事,当然不会主动查找问询,没想到却在这里看到了,而且不止一块,难道后面又去找了?
女皇轻触着碑上的字迹,神色肃然,语气凝重,“大卫故南阳长公主墓志铭并序,驸马都尉谢珺撰。公主讳怀真,小字泱泱,文宗皇帝之第三女,承安六年诞于春和宫。”
“珠胎毁月,琼萼凋春,②呜呼哀哉!以熙平三年九月廿一薨,春秋廿一。”
阿霁牙关打战,汗湿重衣,颤声道:“有人想诅咒您,所以提前埋下了这种东西,巫蛊,一定是巫蛊。”
女皇将那卷画轴掷到了残碑上,侧头望着她,似笑非笑道:“这两样东西都是真的,我曾亲眼见过。”
阿霁倒吸了口凉气,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阿霁,别怕。”女皇朝她伸出一只手,温声道:“有些事情虽然离奇,却真实存在。”
真实存在?那副画是怎么回事她不清楚,但她却知道谁也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墓志铭。
何况……熙平又是哪里的年号?
最令她毛骨悚然的是结尾那句,姑母怎么可能只活了二十岁?
“这是真的,都是真的。”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女皇从容道:“我上辈子难产而死,只活了二十岁。”
阿霁心跳如狂,脸色煞白,舌头像是打结了一般。
“承安二十一年,六月,丁卯日,我回来了。”她的神情略有些恍惚,拍了拍那卷泛黄的画轴,轻声道:“这画属于前世,它本不应该出现。”
她又抚了抚残碑,万分感触道:“这个也是。”
阿霁寒毛直竖,不由得靠过来抱住了她的手臂,瑟缩着道:“姑母,您是人还是鬼?”
女皇忍不住笑出了声,将她冰凉的小手握在掌中,柔声道:“也许都不是,我只是个心有不甘的亡魂。”
阿霁心如乱麻,她一时间无法接受也无法理解,只是想到她说的前世死因时,心下大恸,不由得泪流满面,紧紧抱住她道:“您要活一百岁,一千岁。”
“傻孩子,我已经很知足了。”女皇回抱住她,由衷叹道:“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你这样的乖女儿。”
阿霁猛地一震,好像突然明白为何她贵为皇帝,却没有诞育子嗣,想必不是不能,而是害怕重蹈覆辙,所以不敢尝试。
“姑丈……姑丈他知道这些吗?”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问道。
“他什么都知道,”女皇回望了一眼供桌,眉间似有隐忧,“去年刚看到这东西时,我还以为是我的催命符,后来才发现好像是他的。”
阿霁又是一震,哽咽道:“姑丈怎么了?他没事吧?”
女皇苦笑道:“他能有什么事?精神头大着呢,整日里都在琢磨着找女婿。”
阿霁哑口无言,懊恼地跺了跺脚,红着脸道:“早着呢,我还没到十七岁!”
女皇端详着她,若有所思道:“你这次出门挺有收获吧?对了,崔迟表现得如何?萧祁和魏简这俩老冤家都上书对他赞不绝口,真是罕见。”
阿霁怔了一下,想到同行的那几天,心中五味杂陈,如实道:“崔阿兄很了不起,英勇、机智、果断、有担当。”
女皇凑到她面前,笑吟吟道:“你姑丈相中了他。”
阿霁大吃一惊,连忙摆手道:“万万不可,我们不合适,若真成婚,将来定是怨偶,于公于私,都弊大于利。”
女皇颇为赞许,一脸欣慰道:“还好你没跟他一样昏了头。”
作者有话说:
①静街:街道上戒严,禁止通行。
②引用自《永泰公主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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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霁:你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呢!
崔迟:太好了,那你去让陛下和千岁收回成命。
阿霁:我没这本事,你去找大将军,让他出头。
崔迟:我老爹无条件拥护陛下和千岁的一切主张,他会反对才有鬼了。
第三十一章
暮色四合时,御车驶出了寿丘里。
阿霁这些时日鞍马劳顿,本就心事重重,今日又获悉这般诡异之事,头脑更是昏沉地厉害,上车没多久便伏在女皇膝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听到轻柔的交谈声。
“如果公主和陛下一起反对,千岁应该会妥协,您就不要太烦恼了。”
“如今势成骑虎,还真不好说。他以我的名义发函给崔易时,就已经铁了心。”
“实在不行,就先拖两年……”
“两年?最多两月就得见分晓。他今日一大早就去找宗正卿了,必是在商量玉牒之事,等阿霁名分一定,婚事可不就得提上日程了?”
“千岁为何这般着急?妾身实在不明白。”
一阵沉默后,女皇带着几分伤感的声音幽幽响起,“他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在安排后事。”
惊呼声响起时,阿霁的心猛地揪紧了。
“嘘,小点声,别吵醒阿霁。”女皇低柔的语声拂过耳畔时,她才回过神,原来出声的不是她,而是姮娘。
但她却突然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恐惧,这么大的事,为何她竟能沉得住气?
车中一时陷入沉默,阿霁知道自己不能再听下去,遂摒弃杂念,努力调整着呼吸,终于在清脆的銮铃声中再次入睡。
行至上西门外时,前面的队列忽然停了下来。
姮娘还不及发问,便听到车外女官禀报道:“安定王千岁求见陛下。”
“稍等,我这就请示陛下。”姮娘掀开里间的珠帘,探询般望向了女皇。
“阿霁睡着了,”女皇轻拍着伏在怀中的少女,瞟了眼姮娘道:“让他勿要惊扰,有事明日再说。”
姮娘虽有些不忍,却还是转身去传话了。
次日,阿霁在温德殿醒来时,身畔已空。
“今天不是常朝,姑母怎么不见了?”她揉了揉眼,有些失落地嘟哝道。
榻前侍奉的女官笑着回禀:“陛下说要去政事堂走一遭,看看相公们有没有偷懒。”
阿霁爬起来道:“姑丈不在吗?”
女官神色一僵,摇了摇头。
“是他没有来,还是姑母没让他进来?”阿霁执拗地追问。
女官有些为难道:“妾身昨夜不当值,不太清楚。”
阿霁点了点头,隐约明白过来,姑丈多半是吃了闭门羹,所以大家不便提起。
“我去给他请安。”她伸了个懒腰道。
女官转头吩咐了一声,槅门外捧着衣饰和洗漱用品的宫女鱼贯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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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舆穿过东北角门,刚一进巷道,阿霁便听到奇怪的击打声,叮咚叮咚,很有节奏,但又不像是乐器。
她侧过头,疑惑地俯望着肩舆旁边的侍从。
“千岁将府中后园改成了工坊,从冶铸局抽调了一批铁匠,昼夜不息地忙活,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侍从解释道。
阿霁心头一震,下意识便想到了私铸兵器,随即又忍不住失笑,哪有人会在皇帝眼皮底下做这种事?何况姑丈又怎会起异心?
肩舆刚停下,便有阍者躬身过来迎接,禀道:“殿下快请进,千岁已经等候多时。”
“他在哪里?”阿霁激动地问道。
“偏厅。”阍者道。
阿霁甩下随从,提裙跨过门槛,朝着东边侧厅奔去,一路分花拂柳,穿亭绕榭,很快便到了偏厅外。
青石矶上,四抹雕花隔扇门洞开,厅中一片敞亮。
阿霁正欲拾级而上,却听得头顶传来翙翙之声。
檐下的细篾竹帘后,隐现出双燕身形,正扑着翅膀飞来飞去,期间夹杂着轻软的乳燕呢喃。
阿霁心下一喜,忙放低了脚步声,蹑手蹑脚走上去,仰头看到新铸的燕窠,四五只绒绒的小脑袋排在一起,大张着嘴等喂食。
她忽而想到,自己还不会进食的时候,姑丈大约也是这样哺喂的,鼻子忽地一酸,忙定了定神,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姑丈,燕子进门,这可是祥瑞啊,恭喜恭喜!”她笑盈盈道。
然而厅中静悄悄的,巨幅帷幔从中分开,用金钩高挂,中间那张大方桌已然不见,仅剩下一座宽阔的彩绘屏风。
里间窗扉紧闭,天光从缝隙间映入,交汇在梁柱之间,映出一个门神般高大威猛的身影。
阿霁吓了一跳,不由后退了两步,定下神才看清那是一副撑起来的盔甲,从面罩到战靴一应俱全,打眼看去如真人一般。
她吁了口气,正待转身去别处寻找谢珺时,却听得‘咔哒’一声,铁面罩倏然升起,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容。
“姑丈?”阿霁惊魂未卜,失声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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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名随从的协助下,光卸甲就用了一刻钟。
阿霁从旁帮衬,好奇地问东问西,惦着那些沉甸甸的物件,纳闷道:“又不是打仗,为何要穿这么重的东西?”
“刚造好,试穿而已。”谢珺道。
待屏退了随从,他拉着阿霁坐下,神秘兮兮道:“你姑母昨日半路拦截,都跟你说什么了?”
阿霁双手抱臂,气鼓鼓地哼了一声道:“看来您一点儿都不关心我,也不知道问问我这次的遭际。”
谢珺捏了捏她的腮帮子,笑道:“那些事我了如指掌,何必多此一举?”
阿霁眨了眨眼道:“姑丈你别这么自信,肯定有你不知道的事。”
谢珺好奇道:“说说看。”
阿霁的脸‘腾’地红了一下,深吸了口气,有些羞赧道:“薛妍和我阿兄……”
后面的话有些烫嘴,她实在说不出口,只得拼命使眼色,忸怩道:“他们那种关系,我无意间发现的。”
谢珺恍然大悟,凝眉道:“这也太不小心了,怎么能让小孩子撞见……你没打草惊蛇吧?”
阿霁用手背掖了掖火热的耳朵,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谢珺放下心来,舒了口气道:“这就好。”
“姑丈,”阿霁忽然正色道:“您知不知道行刺我的幕后主使是谁?严应肯定查到了什么,但无论我怎么问,他都不肯开口。”
谢珺叹息不语,眉头皱得更紧。
阿霁面露不满,懊恼道:“您肯定也知道些什么,别以为不说我就不知道。”
“你也不过是猜测而已,要真确定的话何必问我?”谢珺有些好笑地望着阿霁炸毛的样子,拍了拍她的肩道:“别多想了,严应自会如数上报,你姑母当有论断。”
阿霁咬了咬唇,有些不甘心道:“万一他想大事化小,将刺客说成水匪,那我岂不是吃了个哑巴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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