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时刻女皇向来作壁上观,就着程循的手饮完一盅参汤后,气色逐渐好了许多,见谢珺被呛得毫无招架之力,这才伸了个懒腰下逐客令,“时辰不早了,你们还赖着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四章
谢珺立刻志得意满,让到旁边道:“二位,请吧,别耽搁了,我和陛下还要赶回宫呢!”
萧祁一脸关切道:“这几日休沐,前朝的事有中书省和政事堂盯着,陛下何必着急?不如就在这边歇一晚上。”
女皇并未松口,仍执意要走。
萧祁便道:“那让微臣护送您回宫?”
他是太仆,掌管车舆,这原是他分内之事。谢珺却总嫌他多余,恨声道:“温德殿执掌燕寝①事宜的黄门令殁了,你若有意,不妨连夜自宫去做替补,以后便能常伴陛下左右。”
萧祁白了他一眼,趁热打铁进谏道:“陛下,有些陈规陋习早该革除了,咱们这都女皇临朝二十年了,内寝怎么还要阉人侍候?依微臣看,应该选……”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谢珺捂住嘴巴,连推带搡地扭了出去。
“我是你表兄,长幼有序,唔唔……谢珺你客气点,陛下,救命啊,陛下,有人挟持朝廷重臣……”
萧祁早年也是羽林卫出身,和谢珺曾是同僚。
但他做了御前近臣后,整日养尊处优惯了,体魄身手自是比不上谢珺。
程循从旁看着,有些哭笑不得。他将手中白瓷盅递给阿霁,起身一揖道:“老臣也该告退了,今晚就歇在别馆,陛下若有事派人传唤即可。”
“辛苦先生了。”女皇微微欠身道。
“咱们君臣之间,不必言谢。”程循语重心长道:“以后还是少参加太过激烈的运动,以免损伤玉体。”
“我心里有数。”女皇道。
程循又扫了眼阿霁手中瓷盅,“《汉书》中说,以黄金为饮食器可益寿。如今国力远胜当年,陛下适当奢侈一下,也不算什么。”
女皇揉揉眉心,笑道:“寿数这种东西,非人力所能左右。”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程循殷切道:“就试试吧!”
女皇不置可否,阿霁却悄悄记在了心里。
送走程循后,她立刻返身回来投入女皇怀中,紧张道:“姑母,吓死我了,您到底怎么回事?”
女皇笑着拍了拍她的背,随后低头解开衣襟,指着心口一片淡淡疤痕,轻声道:“旧伤作祟罢了!”
阿霁幼年学认物时,对心跳很感兴趣,最初分辨左右,靠的便是聆听。
姑丈的心跳雄浑有力,沉稳强健,‘噗通噗通’像擂鼓。姑母的心跳则像个喜怒无常的孩子,实在摸不出规律。
“方才梦里听到你在唤我,我突然想起,很多事情都没有告诉过你。”女皇掩好衣领,怅然道:“我二十岁时,天下大乱,卫室倾颓,诸侯各自为政,只有六皇兄有实力重整山河。但因天象异常,故迟迟未能正位。”
“当时荧惑守心,坠星安定郡。而我和你姑丈,正在那里扎根。有妖人算出我是变数,操纵着一柄诡异的木剑来杀我。在场之人都被摄住心魂,我竭尽全力也只能周旋一二,那东西太厉害,它震碎了我的剑,震断了我的腕骨,我已避无可避。绝望之时,有个女孩子冲上来替我挡了一劫……”
阿霁从未听她说过这件事,不由满面震惊。
女皇想到这里悲伤难抑,缓了口气继续道:“那柄木剑洞穿了她的身体,也刺进了我的心房。她的血染红了我的衣襟,濒死之际,她用尽全力唤了我一声阿娘。”
阿霁瞠目结舌,震惊得无以复加。
女皇微微仰头,将眼底氤氲的泪意逼退,强笑道:“你必定很好奇,我怎么会有女儿呢?”
阿霁鸡啄米似的点头,心中五味杂陈。
女皇神情有些恍惚,涩声道:“她呀,是我前世的女儿,借别人的躯壳,来找我重续骨肉亲情。可惜,老天太过残忍。”
阿霁一时无从应对,这太匪夷所思了。
女皇垂眸望着右腕,慨叹道:“自那以后,我便无力拉弓,也再不敢听任何人唤我阿娘。”
即便听上去很荒谬,可阿霁看得出来,她并非借故搪塞,而是认真地同她解释。
那样深沉的悲苦和憾痛,绝非做戏,她定是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原来她不让自己改口,除了政治考量,还有其他原因。
哪怕自己再乖巧再贴心,这辈子都越不过她心中那个女儿。
而在亲生父母那边,她早已成了外人。
阿霁很想问一句,那我算什么?
可她说不出口,多少年来,她早习惯了将个人的感受深深掩㥋蒊埋。
幽怨也好,不平也罢,这辈子想必都没有机会表露。在别人眼中她太幸运,得到的太多了,岂能再生妄念?
她正欲起身时,女皇却紧紧抱住了她,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
“我很欣慰,你自小就和姑丈亲,他比我更擅长照顾孩子。若你依恋的是我,恐怕会很失望。在皇帝的职责面前,什么都得退让。”女皇贴了贴她莹润的额头,柔声道。
阿霁如在梦中,好半晌才压下翻涌的思绪,仰头问道:“姑母,您是古今第一位女皇吗?”
“应该不是,我所做的,前人必定都做过。”她缓缓道。
“为何史书中未见记载?”阿霁纳闷道。
女皇放开手,含笑捏了捏她的脸蛋,意味深长道:“那你得去问程郎,因为史书都是他那样的人写的。”
程云轩做起居郎时,阿霁是她的小尾巴,后来他去兰台修史,阿霁又常借口查阅典籍去寻访,这在宫里不算秘密。
此刻被公然点破,她不觉羞窘难当,讪讪地低下头去。
女皇却没有打趣她的意思,略显惆怅道:“兴许凤始年间的一切,将来也会从史册中消失。”
阿霁胸中震颤,一股莫大的悲怆迎面袭来,不觉心情激荡,泪盈于睫。
在宏大浩渺的历史长河中,她个人的悲欢渺小如尘埃。
以前耿耿于怀的,突然便消逝如云烟。
从未见谁要求男皇帝做好父亲,她怎能苛求女皇帝做好母亲呢?哪怕此生只是姑侄名分,她也应当知足。
彷如拨云见日,阿霁心下渐渐明朗,眼前也不觉开阔。
“姑母,”她指了指女皇心口,轻声道:“既是旧伤,为何之前从未发作过?是不是……有什么诱因?”
女皇微怔,神情极为复杂,似有些意外,却又有点赞许和惊喜。
阿霁惴惴地望着她,见她眉宇渐至舒展,叹了口气道:“你猜的不错,的确有些诱因……”
她顿了一下,怅然道:“庆阳的讣告比贺礼先一步到了。”
阿霁的心顿时揪紧了,庆阳王妃是女皇表姐,也是她的挚友。世子贞吉幼时曾养在女皇膝下,因着这份情谊,他一直视阿霁为小妹,逢年过节都有问候和礼物。
可今年好像没有一直不见音讯,难道……
她正担忧时,却听到女皇略带嫌弃的声音,“是庆阳王崔昱,死得极不光彩。”
阿霁对崔昱无感,只关心王妃母子的现状。
女皇揉了揉眉心道:“暂且安好,崔昱倒是走得轻松,可贞吉生性纯良仁弱忠厚,于政事上毫无建树,这等时候,哪里压得住阵脚?”
庆阳崔氏曾是本朝最大诸侯,鼎盛之时统辖三郡十六城。若非十五年前兄弟阋墙内讧惨烈,朝廷未必能将其收服。
如今实力虽不及过去,但累世经营,势力盘根错节,还是不容小觑。
崔昱死后,当年携残部逃往奢延泽的老三崔旻必会卷土重来。
“姑母,我有一事不明,”阿霁疑惑道:“太宗皇帝英明神武,为何却给自家舅父封了个世袭罔替的异姓王?难道他不知道,数代以后,崔家会成为本朝最大毒瘤?”
女皇转动明眸,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阿霁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惴惴等着,生怕她语出惊人。
这会儿正说到㥋蒊庆阳崔氏,该不会派她去和亲吧?
危急时刻,她突然灵机一动,煞有介事地问道:“姑母,世上真的有轮回吗?人真的会有前世的记忆?”
女皇似有些头疼,揉着太阳穴,面泛为难,含糊其辞道:“生年不满百,不是什么都能一一经历,没见过的奇事也未必就不存在。”
阿霁若有所思,帘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她喜道:“姑丈回来了。”
谢珺进来后,阿霁识趣地告退,准备连夜去张罗给姑母换食器的大事。
至于姑母未能解答的疑惑,改日去问姑丈即可。
谢珺仍失魂落魄,面上忧惧也未褪尽,等阿霁一走,便快步上前紧紧拥住了女皇,贴在她颊边平复着急促的气息,呢喃道:“泱泱,你方才去哪里了?”
“我去北邙山转悠了一圈,”她笑着抚他微颤的肩背,安慰道:“别担心,这不是回来了吗?”
北邙山有历代公主的埋骨之地崔园,亦是帝陵所在,此刻听到这三个字,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下回再这样吓我,我立刻就自刎。”他恶声恶气道:“等你醒来了可别后悔。”
她丝毫不受威胁,笑眼弯弯道:“当真?到时候可不知有多少人想让我开六宫十二院,看看谁后悔。”
眼见他要炸毛,她忙连声安抚。
随着年岁渐长,她城府越深,心思也越重。他吃过任性的亏,自然见好就收,不忍她耗费心神来开解。
“今晚不回去了吧?”他搂着她商量道:“这边人多热闹,明儿外面肯定挤满了拜年的孩子。”
“你既如此喜爱孩子,为何不去谢家过年?你的侄儿侄孙们可是年年盛情相邀啊!”她好奇道。
他低笑道:“我是爱孩子,但我只爱你生的孩子,或者我养的孩子。”
她偏头凝注着他,撑起身吻了吻他左眼冷硬的琉璃珠,“你养的孩子如今大有长进,我打算派她出去历练一番,你意下如何?”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是该历练历练。”他赞许道:“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敢在宫变时趁夜缒下城,越境去搬救兵了。”
她掩面苦笑道:“别提了,我搬来一家子白眼狼,差点把我们都葬送。”
想到前废帝李旭,两人都不禁感慨万千。
那时候太艰难了,谁也不敢奢望未来。
“让她安心过个好年,”女皇和声道:“等上元节后再说。”
“我替阿霁谢谢你。”他寻思道:“这孩子第一次出远门,可得好好为她安排一下。你觉得崔迟如何?”
“论能力倒是小儿辈中的翘楚,可他的性格……”女皇担忧道:“阿霁怕是辖制不住。”
“俗话说柔能克刚,试试吧!”谢珺若有所思道。
作者有话说:
注释:
①泛指古代帝王居息的宫室。
剧透:女皇是重生者,所以她说的前世女儿也是真的,不是在信口胡诌骗小孩。
第五章
“画阁余寒在,新年旧燕归。梅花犹带雪,未得试春衣。”①
阿霁牵袖捉笔,口中念念有词,少顷,一双燕子跃然纸上。
文婢蜻蜻惊奇道:“真是栩栩如生。”
阿霁放下笔,转身去盥洗。
蜻蜻问:“要裱起来吗?”
阿霁羞惭道:“好生藏起来吧,我画着玩而已。”
论画技,姑母喜好写意,而她擅长工笔。看惯了姑母恣意洒脱的画风,再看自己的作品,总觉得呆板无趣。
蜻蜻不甘心,“奴婢觉得很漂亮啊,应该挂在廊下,兴许能招来真燕子筑巢呢!”
阿霁忍俊不禁,摇头道:“少拍马屁,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姑母登基之初,宫中节俭之风盛行。
她本人带头不穿奢华锦绣,春衫夏衣皆以素罗裁制,有时即兴挥毫,在衣裙上作画,宫人见状纷纷效仿,此风盛行了近十年。
阿霁耳濡目染之下,也对绘画颇有兴趣。但她只画美好之物,不像姑母,心情不佳时会画满纸青面獠牙的鬼怪。
“公主!”郑女史款款走进书阁,叉手一礼,“新丰县主今日要去程宅拜年,问您可愿同往?”
新丰县主即雍王次女李霈,与程月羽志趣相投,两人同在国子学任教,平素最为要好。
又因两家沾亲带故,身为晚辈以往每年都去程宅拜年,偶尔也会带上阿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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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循致仕后,为方便夫人往来于荆州和洛阳之间,便举家搬到了都城西南。
宅邸建于松风岭,北瞻邙山,南眺洛水,东望城阙,西顾旗亭。
午宴罢,李霈携了程月羽去画楼抚琴,阿霁则趁机去书阁找程云轩。
薰风解愠,昼景清和。
阿霁倚在隐囊上,仰手拨弄头顶竹风铃,与对面琴音相和。
丈许开外的书案后,坐着个年方弱冠的文雅青年,眉目疏淡气质宁和,指节修长白皙如玉管。
单论相貌,他只能算中等,但他最吸引阿霁的是身上的翰墨香和文人气息,这在少年人里是极其罕见的。
如今太平日久,王孙贵胄中多是斗鸡走马之辈,以至于出一个稍微像样的崔迟,长辈们便如获至宝……
崔迟?阿霁不自觉动了动脚趾,可是一想到他的倨傲轻狂,心头的愧疚立刻烟消云散。
便在这时,琴声戛然而止。
阿霁意犹未尽,忍不住爬起来,探身去查看。
对面轩窗大开,姐弟俩的居处之间有一片园圃。
这边地势稍高,举目望去,湖石假山重峦叠嶂,越过那几株遒劲老梅,琴台前的景象依稀可见。
阿霁忍不住轻呼一声,受惊般缩了回来。
程云轩撂下书,起身过来查看。
阿霁双手掩面,两耳绯红,恨不得钻到案几下。
“撞到头了吗?”他关切地查问,阿霁来不及阻拦,他一抬眸,便看到对面绮窗下两个曼妙女郎正交颈鸳鸯般缠绵拥吻,到了忘情处,素手探入对方襟怀……
那俩人他再熟悉不过,一个是新丰县主李霈,一个是他的胞姐程月羽。
他向来冷静自持,可这会儿却也乱了分寸。
正窘迫之时,少女清甜的气息到了耳畔,“小舅舅——”
程云轩心底翻起一丝热浪,忙转过身去平复紊乱的思绪。
“那样很好玩吗?”阿霁眨巴着一双水润的黑眸,挽住他手臂,伸长脖颈好奇道。
程云轩定下神来,牵她至书案前,拿过一个蒲团,正色道:“非礼勿视,乖乖坐这,不许再看。”
阿霁敛起裙裾,乖巧地蹲踞在书案对面,手捧香腮,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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