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轩心乱如麻,眼前的字迹像是从纸面浮了起来,他的视线甫一触及便会逃开。
阿霁的眼神如夏日艳阳,灼得他满心滚烫。
“小舅舅,”她嗓音甜润,比琴声和风铃更拨人心弦,“我也想像她们那样亲亲。”
程云轩的手微微一颤,几乎握不住书卷,“非礼勿言!”
阿霁歪着头道:“你敢不敢看我?”
程云轩无奈,抬头直视着她道:“再胡闹,我就叫罗罗了。”
罗罗是阿霁身边的‘四大神兽’之一,每每出宫形影不离,此刻正站在板壁外的走廊里。
一缕额发飘到了鼻头,阿霁鼓着腮帮子吹开了,可仍觉得痒。
她跽起身,双肘撑在书案上,悄声道:“小舅舅,告诉你个秘密,姑母可能会派我去庆阳和亲。”
程云轩又是一惊,思忖良久,摇头道:“绝不可能,庆阳王世子幼时曾养在陛下身边,哪怕回到了藩地,他也必定心向朝廷,无需下此血本去笼络。”
阿霁原是随口试探,不料他竟是这种反应,顿觉无比扫兴。
“若是非要和亲,那也应该是去扬州。”程云轩沉吟道:“王世宁死后,王家子弟中再无不世英才,所以江南各地常有纷争,近年来归顺朝廷的呼声不小。我看过你及笄时的地方礼单,王家送的贺礼不同凡响,应是有示好之意。从现下局势来看,你嫁到扬州,远比嫁到崔氏划算……”
程云轩正滔滔不绝的分析时,忽觉气氛不对,这才看到阿霁泪痕斑驳,鼻头通红,竟像是无比伤心。
她再也听不下去,起身强笑着道:“坐得气闷,我出去转转。小舅舅,你好好看书吧,我不打扰了。”
阿霁是姊妹中最漂亮的一个,仪态万方类其母,清俊秀逸胜其父。
美人落泪,格外惹人怜。
哪怕迟钝迂讷如他,看到眼前这副娇怯情态,也不由心生怜惜,待要问清缘由,她却已奔出书阁,‘噔噔噔’下楼去了。
作者有话说:
①张起《春情》
第六章
罗罗追下来时,阿霁正途经小园。
太阳隐入云层,梅间薄雪泛着幽冷的光,恰如她此刻晦暗的心情。
对面楼上复又响起铮铮琴声,接着有人啭喉高歌相和: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①
方才还缠绵入骨情热如火,怎么转眼间琴音里却有悲声和无奈?
阿霁心里酸酸胀胀,正难受之际,程云轩追了过来。
她此刻不想理他,看了也不看转头便走。
他跟上来低声下气道:“阿霁,你别生气,要是你去扬州和亲,我便也跟着去做你的幕僚。”
阿霁哭笑不得,但心里的确舒坦了不少。
可她还是想问,为何不是情郎呢?
“承庆年间,前废帝南征失利,遭王家疯狂反扑,恰逢西北动乱,洛阳两面受敌,天下已有分崩离析之势。当时陛下还是长公主,正坐镇南阳,代行荆州刺史之职,因她一封书信,家父便辞官别亲,押着几车家当千里迢迢投奔了宛城公主府。后来朝廷兵败如山倒,洛阳告急,废帝向庆阳崔氏求援,并答应派陛下去和亲。”
阿霁向来便喜欢听父母辈的故事,当即顿住,回过头望着他。
“陛下离开荆州,一去便是数年,公主府偌大基业,全都由家父一力操持。那期间扬州和梁州不断派人劝降,但凡他心志稍有不坚,恐怕天下格局便要大改。似那般风云际会的传奇,我辈难得再见,如今我最想做的,便是完成父辈们最大的心愿——收复扬州,统一天下。”
相识多年,他向来韬光养晦,含而不露,阿霁从来不知道他竟有此雄心壮志。
可惜,他此刻同她推心置腹,也不过是让她知道,在他的功名簿上,她只是颗棋子罢了。
“小舅舅不该同我说这些,”她甫一开口,只觉满嘴苦涩,“王家从开国之初便经略扬州,实力远比崔氏雄厚,我何德何能,可担此大任?况且当年我姑丈为收复洛阳,曾率精锐孤军深入,亲手斩杀逆王,如今他的遗腹子被王家奉为主,岂会容我兴风作浪?”
心底绮思旖念荡然无存,再抬头时,忽觉黑云压城,天昏地暗。
阿霁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却也无比庆幸没有挑明。
本以为崔迟是最讨厌的男人,可如今看来,程小舅舅比他还可恶。
便在这时,园门外响起脚步声,一名小婢行色匆匆,禀报说崔郎来访,主人请他们去中厅会面。
阿霁听到崔迟的名字,不由想起那日的刻薄之言,当即大惊失色,也顾不得方才的不快,恳求道:“我不想去,劳烦小舅舅替我遮掩一番。”
语毕即携罗罗避往别院,后又辗转躲到了松林中药庐。
童仆殷勤招待,又是煮茶又是献果,阿霁意兴阑珊,只呆坐在炉前烤火,连火星溅在裙上也未发觉。
罗罗连忙用茶汤浇灭,吩咐药童去前面取她的备用衣裙。
“公主为何对崔小郎避如蛇蝎?”罗罗好奇道。
阿霁将脸埋在臂弯,有气无力道:“我开罪过他,这会儿见面肯定要吵架。”
但她此刻失魂落魄,实在无力与人起争执。
可那崔迟睚眦必报,惯会恶语伤人,还是暂避锋芒为上策。
又坐了会儿,正欲让罗罗去打听李霈何时走,却听到门外传来说话声。
罗罗起身查看,望见来人连忙行礼,“见过程相公、崔郎君!”
阿霁一惊坐起,局促不安地望着他们。
程循微笑道:“方才阿轩说殿下不舒服,竟自己来此找药吗?”
阿霁满面尴尬,偷瞟了眼崔迟,却见他神情颓丧,如行尸走肉,竟丝毫没看到自己。
“崔阿兄这是怎么了?”她按捺住窃喜,佯作关切道。
程循揽着崔迟的肩,无奈道:“方才和阿羽说完话就这样了,想必是受什么刺激了,我带他过来扎两针,开点舒胸顺气的药,待会儿心窍一通就好了。”
阿霁恍然大悟,猜到他应该是被程月羽拒绝了。
又见他走路时右脚微跛,便有些良心发现,觉得落井下石看热闹有些不地道,遂起身告辞:“舅公,那你们忙吧,我就不打扰了!”
**
回去的路上,阿霁和李霈同车。
李霈生于开明四年,即凤始元年。
长姐一出生便被封为令德公主,幼妹则被姑母钦封为令仪公主,只有她夹在中间,只得了个县主的名号。
许多人都替她惋惜,但她本人却似乎并不在意。
她的性格有点像雍王,淡漠疏离清冷自矜,虽过了双十年华,却始终不愿成婚,甚至扬言若再逼迫便出家做女道士。
阿霁一直以为她孤高自赏不染尘埃,直到今日看到她和程月羽……
“你不对劲。”李霈瞟着她熏红的双颊,纳闷道:“该不是小舅舅对你做了什么?”
阿霁目瞪口呆,心想着她这是以小人之心毒君子之腹,忙摇头道:“怎么可能?是车里太闷了,我有点心慌。”
“那你去骑马呀!”李霈指着外边道。
阿霁娇养惯了,能舒服地坐车,为何要去手拿颠簸之苦?于是不想理她,用披帛裹住了头脸。
李霈忍俊不禁,揽她入怀,和颜悦色道:“男欢女爱是人之常情,别不好意思。傻妹妹,跟我说说,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亲了?抱了?还是摸了?”
山中高士般不染尘埃的二姐竟说出这般低俗的话,阿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挣扎着想逃离李霈的怀抱,脸颊突然蹭着一团绵软,她愣了一下,意识到那是什么部位时,心差点迸出腔子。
“小舅舅不是那样的人,”她逃也似地挣开,一本正经道:“他才不会做出那般……不轨之举……”
“什么不轨?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②”李霈笑着打断道:“你已经及笄了,又生得如此漂亮,他竟还那般拘礼,要么是对你无意,要么就是个呆子。”
阿霁被她勾起伤心事,抱肩缩到了车壁一隅。
她的手无意间碰到自己笋尖般的胸,偷偷捏了捏,好像有点轻微刺疼。
可是日间看她俩互相揉捏抚爱,明明好舒惬的样子,莫非是自己太小了?
她偷偷瞟了眼李霈的胸,顿觉自惭形秽,咬了咬唇道:“别说了,我再也不喜欢小舅舅了。”
眼看李霈又要调侃,她忙转移话题,“我在药庐见到崔迟,他像被打了一棒的落水狗,究竟怎么回事呀?”
李霈‘噗嗤’笑了,长眉微挑,幸灾乐祸道:“他去向阿羽求婚,被明确拒绝了。”
“为何这么着急?”阿霁惊讶道。
“阿羽年后要去南阳,协助她母亲扩建女学,归期未定,他能不急吗?”李霈一手扶额,神情有些低落。
阿霁似有所悟,原来是离别在即,难怪楼上琴音忽做悲声。
显而易见,程云轩对她无意,程月羽也对崔迟无心。
而李霈和程月羽同为女子,想必世所难容,一时竟不知谁更可怜。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司马相如《凤求凰》
②出自《孟子·万章上》
第七章
阿霁那日原是想邀程云轩去逛灯会,可后来心灰意冷,便没再开口。
等到了上元节,她的情绪仍有些低落,并无兴致外出玩耍,索性乖乖留在御案旁侍候文墨。
“你长这么大,最远只到过长安,有没有兴趣去别的地方看看?”中途休憩时,女皇饶有兴趣道。
阿霁闷声道:“姑母不是让我学着从政吗?”
“那也不能整日里埋首案牍,会变傻的。”女皇敲了敲她的头,笑道:“文字是死的,不能尽信。想要了解一件事,最好的方法是要亲自去观察,亲身去体会。”
阿霁听出了弦外之音,打起精神道:“姑母有何吩咐?”
“庆阳王预计在清明前后下葬,你带上封赏诏书,替我去走一趟。那边如今风云诡谲,想必会有一场好戏,我保证,此行必定大有收获,比你呆在宫里十年学到的都要多。”女皇胸有成竹道。
阿霁却是吓坏了,汪着一泓清泪,楚楚可怜道:“姑母不会真让我去和亲吧?我一直把贞吉表兄当亲兄长,我若嫁他,那无异于乱/伦……”
女皇哭笑不得,一把搂过她,揉着她的鬟髻道:“傻丫头,就算你乐意,我还舍不得呢!真的只是去吊唁,等葬礼结束后,顺便册封贞吉为新王。萧伯伯是正使,你跟着他就行了。”
阿霁这才定下心来,却又极不好意思,把脸埋在她怀中不愿出来。
女皇晃了晃她的肩,提议道:“咱们偷偷去阙楼上观灯吧,我现在头晕目眩,想出去缓口气。”
阿霁有些跃跃欲试,却又犯难道:“姑丈要是来了,找不到人会着急的。”
“那就让他着急呗!”女皇兴致高涨,扯起她吩咐宫女更衣。
虽是轻装简行,可身后仍跟了十余名护卫,这在宫里再寻常不过。
两人相携登上朱雀楼,伏在雕栏上遥望着银河般壮阔的铜驼大街。
女皇侧头,见阿霁看得津津有味,不由笑道:“很多东西,想象中的和亲眼目睹的是不一样的。阿霁,你后悔吗?”
阿霁有些不好意思,硬着头皮道:“不后悔。”
日间女伴们邀她去观灯,她意兴阑珊再三婉拒,但此刻遥望着街市上的重重人影,却有些向往。
若她承认后悔,那岂不是更难受?只能嘴硬到底了。
女皇也不拆穿,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你才十五岁,人生路还长着呢,不要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心灰意冷。”
阿霁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姑母,有件事我很好奇……”
女皇用鼓励的目光望着她,含笑道:“此刻站在你身旁的不是大卫的皇帝,而是你的姑母,想问什么就问吧!”
“我母亲总觉得您很可怜,一个弱女子,却背负着整个帝国的命运,宵衣旰食,夙夜在公,数十年如一日不得安闲,没有私产,也没有……子女,可稍有差池,便会遭受无良之辈的诘难与苛责。她常为您鸣不平,觉得世道不公……”
阿霁迟疑着道:“可我常伴左右,却觉得您每天都精神饱满,意气风发,似乎并无多少烦心事,甚至比我母亲更快活。”
女皇面色如常,柔声道:“你母亲心怀大爱,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之一,她不像我的嫂子,更像我的姐姐。她虽出身高门,可身不由己,吃过很多女人会吃的苦,受过很多女人会受的罪,但她从未走出过高墙深宅,哪怕身为皇后的那几年。她见识过癫狂和离乱,但她从小受到的规训是相夫教子,做贤妻良母,对于能力之外的东西她无可奈何,有种本能的恐惧,这无可厚非。”
“她通过苦难来理解我,觉得我可怜,觉得我在受罪,那是因为她无法想象出做皇帝的快乐。这世上最可怜的永远是黎民百姓,掌权者怎么会可怜?他们是少数能决定自己和别人命运的人。”
阿霁似懂非懂,下意识地‘哦’了一声。
“还有,谁说我没有私产,没有子女?”女皇拍了拍她的手背,眉眼间盈满了笑意,“难道我和你姑丈百年之后,你会让我们做若敖之鬼?”
阿霁知道这个典故,出自《左传》: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尔?通常指由于子孙断绝,无人祭祀而挨饿的亡魂。
说到这个份上,阿霁便已经明白了一半,知道他们已将自己当做了嗣女,正名是迟早的事。
想到这里不觉惊喜交加,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拼命摇头。
作者有话说:
注释:
若敖之鬼:若敖氏的鬼将因灭宗而无人祭祀。比喻没有后代,无人祭祀。
春秋时期,楚国若敖家族子文、子良兄弟均做官。司马子良生了个很凶猛的儿子斗越椒,令尹子文不喜欢这孩子,说他有狼子野心会灭了全族。后来斗越椒做了司马,他杀死堂兄子扬继任令尹,暗中扩军反叛,被楚王打败,灭了若敖全族。
第八章
永定王府是谢珺私宅,毗邻北宫,与阿霁的寝殿仅隔一道宫墙。
登高俯瞰,飞梁跨阁,云树廊庑,尽收眼底。
王府后面依次是武库和太仓,乃是洛阳命脉所在。
春寒料峭,杨柳风急。
阿霁裹紧狐裘,不顾蜻蜻的呼唤,小跑着穿过门廊,径直奔去找谢珺。
谢珺正领着一群人在偏厅忙活,她一进来,余人皆躬身告退。
阿霁见厅中大方桌上铺满了图纸和模具,一一翻开,辨出是盔甲的部件图,有护手、护腕、护胫、胸甲、裙甲、面甲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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