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听到自己结巴的语句,明昼懊恼地阖了阖眼,佯装镇定地解释:“正好消食。”
林岁安笑了下:“不用,拐个弯就到了。”随即补充,“前面有个小学,操场开放,你可以去那散步。”
说罢不等明昼反应,单肩挎上包便走进了昏暗里。
拉开一段距离后,林岁安嘴角轻扬的弧度兀地落下,笔直的肩背也随之倒塌。
她对这个新转来的男生谈不上有好感,可奇怪的是,在他面前,她没有那么累。
不必随时防备,也不必张开保护自己的刺。
所以即便早上说了两清。
她还是请他吃了饺子。
林岁安清楚,明昼和这里的人不一样。
他不在乎,所以无畏。
哪怕他从史磊落那儿得知自己是陪酒女的女儿,从李成东口中听到自己的妈妈是小三。
他依旧愿意和她平和地吃一顿饺子。
光凭这一点,
林岁安就觉得那天帮他租房子,是这些年她做过最好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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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周五,林岁安特意提前半小时来到教室。
本以为她是最早到的,没想到有人比她还早。
于栗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听到后门的声响应激般回头,见果然是她,表情不禁狰狞起来:“林岁安,我就知道!”
“你又想塞什么东西给我!”
于栗说着便要上前打她,可手刚抬起来,对上林岁安的那双眼,生生停在半空中。
林岁安扫了眼悬停的巴掌,抱臂轻哂:“你就只有这点能耐吗?”
“用暴力面对所有问题。”
“你说。”林岁安轻抬上睫,眼神戏谑,侧脸在晨晖下,纯真到了极致,“你妈妈要是知道你在学校的所作所为,看到自己的女儿和她的丈夫的一样,该多难过啊。”
女生尾音轻浅,宛如真切的在替她惋惜。
于栗心口一烫,连忙缩回手,呼吸急促:“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到我妈面前胡说八道,我肯定会撕烂你!”
林岁安不再理她,这种只敢在外耍横的人,内里其实不堪一击。
她走到座位前并不急于坐下,放下包,慢慢拉开拉链,手伸进夹层,摸出她昨晚趁着卓宁和宋袁出去倒垃圾的空档,从他们床头柜里偷拿的药丸。
于栗一屁股坐到明昼的椅子上,撇了撇嘴:“喂,你听没听见我说的话?”
林岁安没看她,用手包住被纸巾覆盖的药丸,悄悄拿出来揣进口袋:“放心吧,我没那闲工夫去告状。”
“那你……”于栗攥紧椅背,踌躇道,“到底想干嘛?”
林岁安闻言笑了笑,这才拉开椅子坐下,手托腮直视于栗,换了个话题:“你就准备一直忍受你爸,直到你考出去吗?”
于栗指节泛白,情绪突然低落:“那能怎么办,我只要反抗一下,就会遭到更恐怖的殴打,我妈性格懦弱,她连离婚两个字都不敢想。”
“其实他平时挺正常的,一喝酒就开始犯浑,又打又砸,谁劝都不管用,时间长了也就没人敢管了。”
“为什么不报警?”林岁安说。
于栗轻嗤:“去年我报过一次,可警察来了只会和稀泥,见没造成什么伤害就走了,警察一走,他转身狠踹了我一脚,肋骨断了一根,养了三个月。”
许是憋了多年的烦恼突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于栗没有察觉,她在这个被她针对了小半年的女生面前,慢慢敞开心扉。
她忽然好想说出来,将这些年缠着她的噩梦倾诉而出。
“说句恶毒的,我现在就盼着他哪天把自己喝死,那样大家都解脱了。”
于栗低眉冷笑,脸上显出颓败的神色。
林岁安抿唇思忖片刻,此刻的氛围她理应说些安慰的场面话,可她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你爸平时都在哪喝酒啊?”
于栗莫名,但还是老实道:“大部分时候在白鑫会所,其他时间就和几个老朋友在家喝。”
林岁安:“在家喝的时候醉过吗?”
“基本没有,在家他很有分寸。”
说到这,于栗顿了顿,语气急了些:“他每次从白鑫喝酒回来脾气都很差,嘴里骂骂咧咧,说都是因为我们他才这么倒霉!”
倒霉……
林岁安若有所思。
据她偶尔从卓宁那听到的关于白鑫的描述。
那里面除了唱歌跳舞喝酒,应该还有黑色勾当。
警察去查过,可每次都无功而返。
“你爸估计是去赌了。”
林岁安平静地说出最有可能的猜想。
于栗心头一颤:“赌,赌博?”
林岁安点点头:“白鑫后面的那条巷子,不是很出名吗,每晚都有还不上钱的人被打。”
于栗呼吸一滞。
她死也想不到于震会去赌博,印象里,父亲虽然脾气暴躁,但很节俭,说扣都不为过。
这样的人,竟然会去赌么。
但结合平日里种种行为,于震确实符合赌狗的形象。
说起来,这个月超市都没有进货……
思及此,于栗脸色煞白,心头蒙上一层名为绝望的阴影。
林岁安暗自叹口气,翻出单词本,轻声说:“真正的解脱,要靠自己,不管你爸是不是在赌,你都不能再让阿姨被打了,她迟早会扛不住。”
“要让你爸知道你已经长大了。”
林岁安的这句话宛如魔咒,萦绕在于栗耳侧,她紧咬下唇,半晌都没吭声。
直到同学陆续走进教室,她才恍惚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自始至终,林岁安对于栗一点好感都没有,从她带头欺负自己的那一刻,她俩一辈子都无法和解。
就连现在,估计于栗内心对她一点愧疚也没有。
退一万步讲,即便哪天于栗真的跪下道歉,林岁安都得掂量掂量再接受。
一句轻而易举的对不起,抹不掉施暴者曾经留下的伤害。
他们祈求原谅,也只不过是想求个心安理得,让人生的“污点”尽快消散。
林岁安刚才提点于栗,并不是可怜她,原谅她,而是看不惯家暴罢了。
至于于栗以后会怎么样,就不关她的事了。
第16章 不是
人到齐后,王斌让宋思衍组织好班级队伍,前往实验楼进行体检。
在梧城从来没有准点上过学的明小爷,到了滨宁,彻底成了无人管教流浪犬,反倒一次都没有迟到过。
他落在队伍最后,望着不远处背对着他的林岁安,目光沉静,静得像无尽海底,幽暗深邃。
低马尾总给人没什么精神的感觉,可放在林岁安身上,却增添了几分文弱的气质。
宽大校服下是一具极为清瘦的身体,走路也慢吞吞的,目视前方,侧脸柔和,发尾随着步伐轻轻摆动。
肩背很薄,腰脊却挺得笔直,偶尔露出的冷白后颈,纤细柔弱。
明昼安静地打量她,视线炙热到仿若有实质,林岁安似有所感,不自觉往后看了眼,却只触到少年因困顿而闭上的双眼。
体检按照班级顺序依次进行,由于他们是1班所以最早开始。
门口停着两辆救护车,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们已经到位准备好。
今天体检的重头戏采血在单独的教室,身高体重视力这些简单的检查则在一楼的小型会议室。
王斌让所有人按照男女排成两个队伍,依次进入会议室检查。
林岁安是女生队伍的最后一个,她身后就是男生的队伍。
李成东看了眼女生淡然的侧脸,故意挤到最前面,迫使排在队伍第一个的男生给他让位,自己则大摇大摆地站在林岁安身后,怕对方没有注意,还故意大声道:“后面的挤什么挤!没看见我前面的是谁嘛!”
狗腿子起哄:“谁啊东哥!”
李成东哼笑:“林妹妹啊,都小心着点,别给人家挤坏了。”
队伍里顿时发出恶意的嘲笑。
林岁安深吸口气,表情如常,头都没回。
李成东这种故意惹她注意的小把戏实在拙劣,搭理他只会如他的意。
置之不理,一个眼神都不施舍,把他当成跳梁小丑,才是最大的羞辱。
可有的人不这么想。
一道带着不耐意味的低沉男声自身后响起,混杂着熟悉的柑橘气息:“喂,你,后面去。”
李成东看清来人的脸,后颈一僵,迟钝地指了指自己:“我?”
明昼下颌轻点,不多废话。
李成东不爽:“凭什么?”
明昼偏头看了眼站在教室门口的王斌,对方也正往这边望,李成东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和王斌就这么对视上。
“班主任叫的,要不你去问问他凭什么。”
少年眼角微扬,傲得欠揍。
李成东话头一堵,像吃了只死苍蝇,临走前狠狠瞪了眼明昼,连背影都透着不服。
就这样,明昼将近一米九的个子,正大光明地站在队伍最前,一前一后都是小矮个,显眼的突兀。
后颈隐隐约约感受到少年渡来的温度,周遭的空气被柑橘味侵袭,林岁安不自觉绷紧全身,藏在长袖里的手下意识握紧。
她在紧张。
因为明昼。
队伍缓慢前进,检查完的同学从前门出去,到隔壁等待抽血。
终于轮到自己,林岁安坐在测量血压的桌前,伸出胳膊卷起长袖,白到反光的皮肤血管清晰可见。
明昼站在线外,静静地看着姑娘默不作声地配合医生,娴静又乖巧。
眉头几不可见地拧起。
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林岁安有多瘦。
她的瘦不是柴,而是病态的骨感。
昨晚吃饺子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她并不厌食,食量也很正常。
这么瘦那只可能是两个原因。
要么是胃不好,要么是小时候就饥一顿饱一顿的,营养跟不上导致吸收出现了问题。
要么,就是二者兼具。
思及此,明昼心口泛起细微的酸涩,宛若电流,窜至四肢百骸,让他下意识呼吸加深。
他从不是那种共情力很强的人,看到屁大点可怜的人和事就跟着一块难受。
可这一刻,他光是看到林岁安的胳膊,就难受得不行。
面前林岁安已经站上了体重秤,明昼快速测完视力过去排队,等女生拿着填好的体检表就要越过他时,测完视力回来找明昼的史磊落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突然哼哧一声弯腰系鞋带。
因为胖,他躬身有三层肥肉的阻碍,所以动作幅度也很大,手臂夸张一挥,恰好打中林岁安捏着的表格。
“啪”的一声,动静还挺大,林岁安吓得手一哆嗦,表格直接掉落在地。
“啊对不起。”史磊落反应过来连忙道歉,他刚触到纸张一角,另一只骨感的手先他一步捡起表格。
明昼捏着表,目光在女生面无表情的一寸照上划过,照片没有拍出本人万分之一的好看,却依旧清纯不已。
【体重:43kg】
直到看见这个数字,少年下颌顿时绷紧。
一米六七的身高,还不到九十斤。
表格被一只小巧的手抽走,明昼顺势抬眼,二人短暂对视,林岁安长睫微动,低眉道了声谢。
很轻很快,像夏日从湖面略过的清风,无声无息,却撩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涟漪。
林岁安抚平纸上的褶皱,身影消失在门口。
明昼喉结滚动,眸色漆黑,良久才收回视线。
史磊落系好鞋带起身喘了口气,说:“待会抽完血给的牛奶你想喝不?”
明昼瞥了他一眼,轻笑:“我那瓶给你了。”
被拆穿意图,他也不害臊,乐呵呵地哎了声。
队伍最后的李成东将刚才林岁安和转校生的互动看在眼里,联想起昨天自己被明昼砸这事也是因林岁安而起,不由心内冷嗤。
真是个小狐狸精,才几天啊,又骗上一个。
李成东将明昼当成了又一个被林岁安外表勾去的男人。
殊不知,还真给他猜对了。
林岁安上次抽血还是在年初,滨宁的寒冬非常湿冷,沿海小城连风都夹杂着水汽。
她过年那会儿生了场小病,这对她来说算是习以为常的事,可病好后她就经常流鼻血,常在半夜被倒流进嗓子的血液咳醒,每次都要好半天才能止住。
她很讨厌去医院,可深夜看到满盆被血染红的水,林岁安第一次生出面对死亡的错觉。
她主动叫醒卓宁带她去医院。
那晚林岁安抽了两大管的血,卓宁难得下厨给她炖了红糖煮蛋。
检查结果显示没什么大碍,就是鼻腔里的毛细血管太薄了,擤鼻子或者用力呼吸便会破皮流血。
除此之外,医生还告诉她,因为她是RH阴性O型血,需要到血液中心进行备案,这样既可以帮助到有需要的人,也能在发生不测时第一时间得到别人的帮助。
身边人得知林岁安是熊猫血还是因为在她六岁那年受的伤。
当时她跟着外公外婆住在镇上,外公是当地的屠户,性格比较粗鲁暴躁,他对这个女儿小小年纪意外生下来的孩子并不待见。
林岁安在他那吃过不少苦头,要不是外婆护着,她婴儿时期就已被扔到不知名的角落自生自灭了。
六岁发生的事她其实已经记不清了,可外婆常念给她听。
那天白安下了场雨夹雪,一夜过后路面被薄薄的白色覆盖,她贪玩在雪地里打滚,却不小心碰倒了外公放在墙根的铁锹。
坚硬锋利的锹面擦过她的额角,碰出一个口子,鲜血霎时染红了雪地。
外婆在屋内许久没听见外孙的笑声,好奇出来查看,吓得哭着扑上去。
外公嘴里骂骂咧咧,可还是连忙推上三轮车,将昏迷的女孩放上去,二人一前一后在泥泞的土路上艰难朝着医院行进。
她额头缝了七针,由于失血过多一直没有醒。
医院紧急给她做了血检,却发现是最稀少的熊猫血。
小镇子的医院怎么可能有血源,只能紧急联系县里,她这才捡回条命。
外婆说当时外公急得在走廊上来回踱步,直到林岁安醒了才消停。
这个沉默的暴躁男人,其实是在乎她的。
后来……
外公出意外死了。
外婆几个月后也在深夜因心梗去世。
两个人才五十出头,便撒手人寰。
留下懵懂的林岁安,还有无措的卓宁……和林培。
想起父亲的名字,刚还在出神的林岁安眼眸瞬间黯淡无光,她呼吸一紧,低头咽下翻涌的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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