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微恹恹地将画轴收起来。她起身,走到小圆桌前坐下,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发呆。
顾云修怎么还不回来呢?
三日未见,她心里竟有种空落之感。
她打开抽屉,想去拿螺子黛,无意中看见了那日柳言彰给她的木盒。里面的金锭被她拿走了,可那支梅花簪还在里面。
虞微差点把簪子的事情忘了,她急忙把木盒拿出来,取出里面的簪子,匆忙起身,打算去春意阁找柳言彰。
她刚迈过门槛,就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正朝她的小屋走来。是顾云修。
虞微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欢喜地弯起眼睛,快步跑下台阶去迎。才走了几步,她忽然想起自己手里还拿着柳言彰的簪子,生生停住了脚步。她脑子里浮现的唯一念头,便是赶快把簪子藏起来,万万不能被顾云修看见。
若顾云修知道柳言彰送她簪子……
虞微不敢想。
她急忙转身跑进屋里,顾云修已经绕过了院中的枯梧桐树,越来越近。情急之下,虞微根本来不及将簪子藏回原处,只得胡乱把它塞进了那幅卷轴的缝隙里。
她将将藏好簪子,顾云修的脚步声已至门外。虞微努力做出神色如常的样子,转过脸,正要开口,忽然闻到一股极重的血腥味。
虞微蹙起眉,下意识地掩住口鼻。她这才注意到,顾云修雪色的衣摆上溅了大片大片的血。他站在门口,鬓发微乱,神色有些倦怠,漆眸懒倦地望着她。
“你去哪儿了?这、这是怎么弄的?”虞微被他一身的血吓得乱了心神,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
“杀了几个人。没什么事。”
顾云修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血,好似全然不在意一般。他漆眸里染着笑,倦懒地说:“等不及想见你,没有沐浴就过来了。”
他往前迈了一小步,望着虞微的眼睛,专注地说:“阿瑜,我很想你。”
被顾云修这样专注地看着,虞微一时忘记了那些可怖的血,眼里只有他清隽如仙人的脸。
她无措地低下头,耳根燥.热,简直快要烧起来了,耳畔一遍遍回荡着顾云修那句低沉懒倦的“我很想你”。
像蛊人的咒语,而她全无破解之法。
虞微抿了下唇,顿时觉得连唇瓣也热了起来。她急忙移开视线,垂下眼盯着木地板上的裂缝,小声说:“我去备热水,你先沐浴吧。”
“好。”
虞微如释重负般从他眼前逃开,快步走到里间的浴室去烧热水。水雾蒸腾,她拍了拍自己的脸,惊人的烫。
在浴室里呆坐了半晌,虞微才惊觉水不知何时早已烧开。她拿了一条干净的棉巾搭在旁边的木架上,看着那个浴桶,心里踌躇不定。顾云修癖洁,这浴桶是她用过的,不知他会不会嫌弃……
然而当虞微走出浴室的时候,立刻就没有心思去想浴桶的事情了。因为她看见顾云修正坐在长案后,被鲜血染透的衣摆铺在地上,刺目的雪白,刺目的红。他手里把玩着那支崭新的梅花簪,衣袖堆在手肘处,露出白皙的手臂。
血迹,从他的指缝里往下蜿蜒伸展,蔓过手背,蔓过他臂上鼓起的青筋。
顾云修忽然抬起眼睛,凉凉瞥过来一眼。
“谁送的?”他语气寻常地问。
虞微从来没戴过这种样式的发簪。她本就对首饰不感兴趣,不可能是她自己买的。如此,便只能是别人送的了。
虞微瞬间被巨大的惊惧淹没,从头到脚一阵冰凉。她艰难开口,说:“是柳言彰送的。”
说完,她急忙解释:“我不知道他给我的那盒金锭底下还藏了支簪子!今日本打算去还给他的。”
顾云修用簪子敲了敲桌面。
“可它还在这里。你还把它藏了起来。”
“那是因为刚好撞见你回来了,我怕你生气才……”虞微的声音越来越小。
顾云修不说话,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簪子,像是在把玩着一枚锋利的匕首。虞微吓得快要哭出来了,她颤声说:“你别杀他,他风流惯了,便是见了路上的陌生姑娘也会送礼的!”
瞧着她眼眶发红的模样,顾云修放下簪子,语气颇为无奈:“我又没说要杀他。”
他什么都没做,她怎么就吓成了这个样子?
顾云修撑起下颌,略歪着头,好笑地看着虞微。她害怕时的样子,真是万分娇怜,纵使他心里确实不高兴,也舍不得朝她发泄。
他没再说什么,起身往浴室的方向走。经过虞微身边时,他突然又停了下来,转头看了那簪子一眼。
虞微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可顾云修只是慢悠悠地说:“柳言彰的眼光未免太差。这簪子太俗,丢了罢。”
说完,他便进了浴室。里面很快传出隐约的水流声。
虞微这才松了口气,她疾步走到案几前,胡乱寻出一方帕子将那支簪子包起来,丢进窗外的枯木丛里。簪子上沾了顾云修手上的血,她不敢碰。
做完这些,虞微心里才踏实下来。她刚坐下缓了口气,忽然想起这里没有顾云修可以换的衣裳。她急忙跑到外头唤来一个小太监,让他去找墨珏送一件顾云修的衣裳过来。
小太监办事伶俐,不到一刻钟墨珏就赶了过来,亲自把干净的衣裳送进了浴室。
顾云修很快沐洗完。他走出来时,虞微正在吃糖。那日他给的梅子糖只剩下两块,虞微剥开一块来吃,将另一块拿起来摩挲了好一会儿,又十分不舍地放回去。
这梅子糖比那药丸好吃许多,对于缓解她的晕血之症亦出奇地有效。
听见脚步声,虞微急忙把糖盒收起来。顾云修走到案几前,伸手问她要:“糖。”
虞微不满地小声嘟囔:“就剩一块了。”
顾云修仍旧伸着手。他这样孩子气的举动,令虞微完全忘记了方才那个染了一身血浑身戾气的顾云修。
气氛柔和下来,虞微的胆子也大了一点,她把红杏给她的那盒苹果糖拿出来,小心翼翼地问他:“苹果糖行不行?”
顾云修点了下头,她便欢喜地从糖盒里拿出一块糖,剥开了喂给他。
顾云修吃着糖,心情似乎好了不少。他在案几后坐下来,铺开一张新纸,指了指床榻边的小圆桌,说:“坐过去。”
“做什么?”虞微不解。
顾云修瞥了她一眼,好心提醒:“说好要作美人描眉图,阿瑜忘了?”
枯等了他好几日,虞微倒是将这桩事给忘在了脑后。她咬着下唇,默默走到圆桌前坐下,取出螺子黛来。
顾云修已经从笔架上挑了一支笔,又在砚台里调了墨。抬头看时,却见虞微持着螺子黛,僵僵地坐在铜镜前。他不由问了声:“怎么了?”
虞微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地说:“我不会画眉。”
顾云修望着她,搁了手中的笔。他想起以前在虞府时,都是她身边那个叫司琴的侍女为她描眉。世家的姑娘,都不必自己描眉的。
于是他便站起身,走到虞微身后去。铜镜里映着虞微清丽出尘的面容。顾云修弯下腰,拿过她手中的螺子黛。
他突然就不想作什么美人描眉图了。
此刻,他只想专注地,为他的阿瑜描一次眉。
第四十一章
◎“该改口唤夫君才是。”◎
虞微僵坐着, 脊背绷的笔直。
铜镜里映出顾云修专注的眉眼。她忍不住偷偷去观察顾云修那张近乎完美的脸,他挺拔的鼻梁,深邃的眼睛, 还有轮廓漂亮的唇。
不仅轮廓好看, 亲上去时也很舒服……
虞微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身子猛地抖了一下。顾云修皱起眉, 抬眼看向镜中。眉尾处刚落下的一笔描歪了。
他什么也没说,颇有耐心地用湿帕将那一笔擦掉,认真地重新填补。
他的手挨的那样近, 虞微稍稍抬起一点眼睛,就能看见他腕上戴着的碧玉珠, 绿蝴蝶一般在眼前晃动。
虞微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玉手串。她忽然想起及笄那年,母亲曾对她说过, 西蜀将玉视为忠贞纯洁的象征, 因此凡是稍微富裕些的人家, 男女结亲之前都会互换玉信。所谓玉信, 便是用玉做成的信物,不拘是什么,玉镯、玉雕、玉佩……只要是玉做的便可。
而这玉信有一样讲究, 女儿家要送绿玉, 护佑夫君多多聚财;男子则要送红玉, 为妻子驱邪祈平安。
虞鸢定亲时, 便是给对方送去了一枚绿玉打磨的玉佩。对方还赠了一只红玉做成的羊雕摆件。
她送给顾云修的手串虽是绿玉做的,可并无什么特别的含义。那是她身上仅有的值钱之物。但顾云修偏偏又送了她一只红玉手串……
虞微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顾云修已经描好了眉,仔细端详着镜中的她。虞微在心里暗暗警告自己不许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她端庄地坐着, 脸色如常地去看铜镜里她的眉。
她不得不承认顾云修将她的眉描的极好, 细眉如黛,清婉秀丽。
比司琴描的还要好。
顾云修对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他指尖轻轻按着虞微的太阳穴,让她抬起头来。他问:“好不好看?”
虞微点了点头。她的视线渐渐从眉上移开,去看镜子里顾云修的眼睛。她惊觉他竟一直在看她,心跳骤然加快了几分,匆忙收回视线。
顾云修将她眼神慌乱躲闪的样子看的一清二楚,轻笑一声,去收拾桌上的螺子黛。
虞微感觉到顾云修似乎心情很好,她攥紧手指,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开口:“云修,明天可不可以带我出宫一趟?”
“做什么?”顾云修去案几前拿了糖盒,自己剥开一块苹果糖来吃。
“容太妃让我摹的这幅画,有一样颜色是宫里没有的。我想去我的老师冯巳那里问问。他住在长安西头的文人巷里,不算远的。”虞微如实说。
“冯巳。”顾云修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半晌才继续说下去,“他早不住在长安了。他如今住在凌云镇上。”
虞微惊诧道:“他何时搬走的?你怎么知道?”
“办差事的时候无意中听说的。”顾云修漫不经心道,“你既想去,带你去就是。在宫里待了这么久,是该出去散散心。”
虞微立刻欣喜地弯起眼睛,说:“那我们明日一早就出发好不好?”
“嗯。”
顾云修应了一声,又去剥了一块糖。他想起今日已经吃过两块糖,不能再吃了。于是他便轻轻掰开虞微的唇齿,将刚剥开的糖喂进去。
虞微反应不及,愣了一下,僵僵张着嘴,雪齿咬着糖块的边缘,懵怔地望着他。
顾云修笑了一声,用指尖把糖推进她的口中。她下意识地合上唇瓣,柔软的唇肉覆过他的指腹,无意中轻轻含了一下。
顾云修低眸望着指尖上那一点湿漉漉的水痕,没有去擦。他心里想着明日去凌云镇的事情。路程不算远,但该带的东西,要吩咐墨珏提前备下。此次出宫,他打算在凌云镇多待几日。
他没有告诉虞微,凌云镇,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
“大人,这次真的不带上我?”墨珏一边往马车里搬东西,一边哀怨地问。
往常顾云修只要出宫,是一定要带着他的。可这一次竟然无论如何也不肯带他一起,摆明了是要和虞姑娘独处!
墨珏忿忿地想。
“我已经和太后说过,此次出宫是为了回乡祭奠父母,会在外头多住几日。宫里的事情你要盯着些,旁人我不放心。”
“大人放心,你交代的事情我会办好的。”墨珏的语气恹恹的。
见墨珏仍是一脸不忿,顾云修抬手唤来陈年,慢悠悠地吩咐:“我不在的这几日,墨珏若想喝松山酿,你便去酒窖拿给他。”
墨珏的眼睛陡然一亮,再无半句怨言,兴致勃勃地接着干活去了。
红杏和碧桃将虞微送到马车前,帮她拎着包袱。顾云修叮嘱她们为虞微多备几件衣裳,碧桃收拾了整整两包。虞微十分不解,她不明白只是去拜访冯巳,路上为何要带这么多衣裳。
碧桃只说:“是大人吩咐的。”
红杏也附和着点头,还说:“大人还让我熬了好些糖块,我都塞进那个蓝色的包袱里啦。给虞姐姐和大人路上吃!”
墨珏殷勤地跑过来,接过她们手里的包袱放进车里。顾云修掀开车帘,将虞微扶上马车,自己挨着她坐下。
墨珏驾着马车驶出宫门,快到城门时下了马,换了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汉子来当车夫。马车一路西行,出了城门,往凌云镇的方向行去。
那汉子似乎不知顾云修的身份,十分健谈,一边驾车一边热情地搭话,“凌云镇是个好地方哩!我去年在那儿住过一阵子,那里的人过的可真惬意!公子这是去凌云镇做什么?”
顾云修闭着眼,并不答话。虞微不忍见那汉子尴尬,便胡诌说:“去采买些书册、笔砚之类的物件。”
汉子立刻接话:“原来公子是位文人!失敬,失敬了。凌云镇有一间书肆,里头有好些稀奇的话本。棠花巷里有一家文房铺子,据说铺子的主人是从长安来的,对文房四宝颇有研究。公子可以去看看。”
他叽里呱啦地说了好一阵,后头也没个人应声,不免觉得有些无趣,便不再开口,专心驾车。
马车颠簸,虞微有些不适,想起红杏说给她带了糖,便打开那只蓝色的包袱,果真寻出好几只糖盒来。
她随手打开一盒,剥开一块糖放入口中。是山楂糖。酸酸甜甜的,和顾云修给她的梅子糖口感有些相似。靠着这一盒山楂糖,虞微总算没有因为颠簸而在车上吐出来。
车行半日,便到了凌云镇。汉子驾着车,左拐右拐,转进一条幽静的宽巷。他在巷子尽头勒住缰绳,喊了声:“公子,到嘞!”
顾云修睡了一路,听见汉子的喊声,这时才睁开眼睛。他先下了马车,再让虞微搭着他的手臂下来。那汉子立刻勤快地去搬车上的东西。
马车停在一处宽敞的院落前。大门上的铜漆斑驳剥落,门口的三层石阶隐约有些裂纹。宅子虽旧,但却古朴素雅。
虞微望着面前的宅邸,不解地问:“这是哪里?”
“我买了处宅子,这几日就住这里。”见虞微面露惊讶,顾云修拨了拨指上的玉环,慢条斯理地说,“我在凌云镇有些事情要处理,我们多住些日子。”
虞微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她现在才明白顾云修为何要让碧桃准备那么多衣裳。原来他早就计划好了!可是为什么要瞒着她?
瞥见虞微气鼓鼓的样子,顾云修忍着笑,说:“这是给阿瑜的惊喜。”
他牵起虞微的手,迈上台阶,推开古旧的大门,走进清幽的小院。他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像以前一样。”
就像虞府里他藏身的那个偏僻破落的小院,除了虞微,无人会来那里。
那里,是属于他们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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