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宣纸在桌上铺开,一边临摹那幅画,一边等顾云修回来。
这幅画用色十分丰富,很有冯巳早些年的画法。以浓丽颜色,去描美人之娇艳。虞微画了一会儿,觉得手中这只笔有些秃了,不太趁手,便站起身,想去身后的架子上寻一只新的来用。
木架分四层,玉石、玉雕、药瓶、砚台等物件摆的满满当当。虞微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一支新笔。她懊恼地拿起书架上层的竹木笔筒,却发现笔筒后的墙壁上有一处极难察觉的凹陷。
虞微犹豫了一下,伸手推了推。
书架缓缓转动,一条幽暗漆黑的通道出现在视线里。
虞微站在通道的入口,望着里头浓郁得似乎要吃人的黑暗,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太黑了。
可是她又忍不住朝里张望,这黑漆漆的暗道尽头,一定藏着顾云修的秘密。
虞微抿起唇,无声望着眼前黑黢黢的暗路。心里一边是胆怯,一边是好奇。她挣扎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拿起案几上的烛灯,小心地迈进暗道中。
微弱的烛光照亮了脚下的路,虞微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这里又冷又潮,隐约还有滴水的声音。虞微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约莫走了一刻钟,前方豁然开朗。油灯一盏盏亮起,道路通明视线无阻。
平整光洁的石壁上挂着许多画。一幅挨一幅,一眼望不到头。
虞微小心地凑近,举起灯盏去看墙上的画。她忽然一怔,盯着那幅画看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捧着灯去看下一幅,再下一幅。
虞微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她呆呆站在石墙前,望着满墙的画,如同被钉子钉住了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墙上的每一幅画,画的都是她。
第三十九章
◎“再画一幅阿瑜。”◎
最前头的那一幅, 画中的虞微撑着伞站在房檐下,身侧一株梅花树,枝头红梅开的正好。
——这是她与顾云修初见时的情景。
第二幅, 画的是她铺宣提笔, 挑灯作画。
第三幅,画的是她懒倚轩窗, 闲数落花。
第四幅,画的是她坐在院中石桌旁,品酒赏雪, 弯眉浅笑。
……
第二十六幅,画的是她手捧落梅站在小院里, 不知在望着什么,眸中溢满欢喜。
虞微突然明白了, 这里的每一幅画, 画的都是顾云修眼中的她。
虞微轻轻扶着石墙, 一路走过去, 心里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感伤,沉甸甸的,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她在最后一幅画前停下来, 深深吸了口气, 勉强平复了些心绪, 抬起头去看。画上的她站在窗前, 正踮着脚,去逗弄金笼里羽翼漂亮的小鹦鹉。
“这一幅画的不好。改日重新画一次。”
虞微看画看的入了神,竟不知顾云修是何时进了暗道, 也不知他在自己身后站了多久。
听见他的声音, 虞微吓了一跳, 险些跌了手里的灯烛。她尴尬地垂下眼睛,小声说:“我、我是无意中发现了墙上的机关,一时好奇才进来的,并非有意窥探。我这就出去。”
“进来便进来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顾云修长臂一伸,将虞微拉回来,“阿瑜可是长安颇负盛名的丹青圣手。既然看见了,不如点评点评,学生这画作的如何?”
他故意将“学生”两个字咬的清晰而暧昧,虞微脸颊通红,局促地咬着唇,视线只在眼前的画上停留了一瞬便匆匆移开,含混不清地说:“很好。”
顾云修啧了一声,他牵起虞微的手,继续顺着暗道往前走。暗道的尽头,是一间十分宽敞的石室,里面摆着高大的木架,放满了宣纸、笔砚,及作画所需的各色颜料。
玉石长案上,铺着一张只作了一半的画。虞微偷偷瞟了一眼,画上她的脸还未画完全。顾云修扯下那张宣纸,重新铺了一张。然后抬起眼睛看着虞微,慢悠悠地说:“突然想再画一幅阿瑜。”
说罢,他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玉石的桌面。
虞微僵硬地挪动脚步,走到长案前,僵僵靠在桌角,如木偶一般站着。接着,她听见顾云修似乎低笑了一声,然后便走过来,将她整个人抱起来放到玉案上。
玉石冰凉,柔软的裙襦隔不开底下的寒。
虞微的手撑在案上,掌心的汗黏黏地蹭在上面。她的双腿并在一起,无措地悬在空中。她慌乱极了,简直不知该如何坐着,仿佛这具身体已经不属于她了。
顾云修不知从哪儿挪来一张矮凳,他在玉案前蹲下,握住虞微的脚踝,将她秀气的双足放在矮凳上。
他修长冰凉的指拂过脚踝上凸起的骨,一阵麻酥酥的痒,一阵刺破肌肤的凉。
虞微的脚颤了下,僵硬地踩住矮凳。脚下踩着了实处,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她暗暗松了口气。
顾云修自顾自提笔蘸了墨,去画现在的虞微。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清醒地看着虞微。
偏过头,便能看见虞微的眼睛,秋水一般澄澈如镜。纤长的睫毛浓密似鸦羽。发髻挽得齐整,露出秀气的颈,雀蓝的领口交叠,衬得她脖颈下的一片肌肤嫩白如雪。
她的鼻翼上,有一颗极难发觉的褐色浅痣。顾云修在纸上落笔,勾勒出痣的形状。他心里想着明日要把墙上的那些画都取下来,将这颗痣逐一补上。
石室里看不见外头的天色,也不知过了多久,顾云修才停下笔,说了句:“画好了。”
虞微这才卸了力气,笔直的脊背骤然松缓下来。她偏过脸,去看顾云修刚刚画好的画。虽只画了她上半身,但五官神情皆十分灵动。
“如何?”顾云修问。
“极好。”
这话并非奉承,顾云修画景,技法上尚欠缺些火候,画人却精细生动。即便让冯巳来评,也是要夸他几句的。
顾云修用两块铜镇纸压住画的两角,摊在案上晾着。然后把虞微抱了下来。
“回去罢。改日再带你来。”顾云修提起一盏灯笼,似笑非笑地瞥了虞微一眼,“今日还没画够。”
他牵着虞微的手,一步步穿过漫长潮湿的暗道,回到书房。案几上,还摆着虞微只临摹了一角的画。顾云修走过去,略略扫了几眼,说:“听墨珏说,容太妃请你去她那儿坐了坐。”
虞微不敢瞒他,便将容宜求她摹画的事细细说了。说完,她又将那只贺兰砚捧出来,借花献佛送到顾云修面前,“这贺兰砚是难得的珍品,我用不上,还是送给你吧。”
顾云修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又想贿赂我?”
“……嗯。”
虞微索性也不掩藏,看着顾云修的眼睛,大大方方地点了下头。
“这次又是什么事情?”顾云修抚着那方贺兰砚赏玩,倒的确是件不俗的珍品。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你若得空,多带我去见见鸢鸢就好。”虞微观察着顾云修的脸色,见他没什么表情,又小声补了一句,“若、若是能得些烟烟的消息,就更好了。”
顾云修不说话,放下手里的砚台,起身从窗子下的竹筒里拈起一小捧米,去喂那笼子里的小鹦鹉去了。
虞微抿起唇,和顾云修的背影无声对峙。良久,还是虞微先败下阵来,泄气似的唤了声:“云修!”
顾云修弯了弯唇,不紧不慢地将手心里的米都喂光了,才转过身拿了帕子擦手,慢条斯理地说:“方才宫宴上碰巧遇见郑将军,随口问了几句。”
虞微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满怀期待地望着他。可顾云修却偏偏止住了声音,故意吊人胃口似的,不再往下说了。他将擦过手的帕子折了几折搁在桌角,重新坐下,竟打开那幅温美人的画像赏了起来。
虞微又气又恼,她倾身过去,报复似的在顾云修脸上用力一啄。今日出门时涂的口脂在他肌肤上留下鲜红的印。她往后退了些,羞恼地瞪着他,说:“你、你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顾云修似乎怔了一下,继而缓慢地松开了手里握着的画轴。他用指腹在虞微亲过的地方用力抹了一下,低下头,碾着指上沾染的艳红,慢慢勾唇笑了。
他把指腹放在唇上蹭了蹭,转过脸看向虞微,认真地说:“嗯,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顾云修的唇色极淡,此刻染上了口脂的颜色,竟有种近妖的美。脸上沾的口脂抹花了,如玉宣上一朵用朱色晕染开的花。
虞微怔怔盯着顾云修的脸,不知不觉竟出了神。
“虞烟姑娘很好。郑将军请了大夫为她调理身子,待她身子好些,便随郑将军回旧公主府住。”
顾云修重新抽出一条干净的帕子,用水蘸湿了去擦脸。待脸上的红痕拭净,他望了一眼窗外,起身去提灯盏。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这画先搁着,你明日再来画。”
夜深风寒,清鹤宫里静悄悄的。顾云修将虞微送回她的小屋,站在门口四下望了望。他的视线停留在床榻边那张有些发旧的小圆桌上。上面摆着一面朴素的铜镜。
顾云修想了一下,虞微坐在铜镜前描眉的样子。
临走时,他瞥着那面铜镜,对虞微说:“明日上午,在你房中备下笔墨纸砚。”
虞微一脸懵怔,问:“做什么呀?”
“忽然想作美人描眉图。”顾云修看了她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虞微一下子明白过来,脸上腾地热了起来。顾云修已经提灯离开,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她关上门,回到床榻前坐下。呆坐了半晌,半分睡意也无,脑海中总是忍不住回忆起方才在暗室中发生的事情。
顾云修抱起她时,手臂就那样紧紧贴着她的腰。纵使隔着衣裳,她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用力时臂上青筋的跳动。她的感观在他靠近时便已放大了一千倍,一万倍,她的心跳也快起来,如同渐快的鼓点,一声声擂动胸腔。
他衣袖间的松针香沾了虞微满身,她坐在玉案上时,身体被熟悉的香气包裹着,眼睛却无数次偷偷去看顾云修认真作画的样子。那时她脑子里乱糟糟想着的,全都是顾云修这个名字。
虞微蓦地起身,走到盆架前掬了一捧冷水扑在脸上,压去脸颊上的绯红。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病了。
若是没病,怎么会因为顾云修而心神不宁?
虞微回到床边,弯腰从枕头下摸出那只糖盒,剥开一块梅子糖放进嘴里。糖吃完了,她洗过脸净了齿,却仍无困意。
辗转半晌,虞微心烦意乱,索性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榻边灯烛未熄,她披衣起身,在小圆桌前坐下,铜镜中映出她素净清丽的面容。她从抽屉里取出那日刘嬷嬷送给她的螺子黛,对着镜子默默沉思。
其实,她并不会画眉。
以前在家中,都是司琴为她画眉的。
虞微将烛灯挪近了些,借着昏黄的光线,努力回忆着司琴画眉的手法练习起来,一遍又一遍。
她想让顾云修画中的她,如昔日一样美。
第四十章
◎“阿瑜,我很想你。”◎
翌日, 虞微一大早便去了顾云修的书房,弄齐了一套笔墨纸砚,搬到自己房中。
可等了许久, 一直等到晌午日头高悬, 顾云修也没有来。
下午,红杏和碧桃做完了活计, 带着新做的糕点来和虞微说话。红杏蒸了一笼可爱的兔子糕,献宝似的端出来,“虞姐姐, 看我这兔子捏的像不像?”
“像。”
虞微笑笑,拿起一块尝了尝, 夸红杏手艺好。可是她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些精巧的小点心上。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和姐妹俩说话,一边频频望向窗外。
到了晚上, 顾云修依然没有来。
虞微隐隐有些担忧, 心想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红杏和碧桃瞧出她心神不宁, 以为她是身体不适, 便没再打扰,叮嘱她好好休息,留下一碟点心和几盒糖就回去了。
红杏送来的是几盒苹果糖。糖块熬的恰到好处, 舌尖一碰, 便漾开诱人的清甜。虞微木然地剥着糖块吃, 一连吃了好几颗才停下。眼看着天幕渐黑, 一盏盏宫灯亮起,她终于坐不住了,站起身, 去前院寻墨珏。
墨珏正在坐在前院的一棵枯树下喝酒。虞微压下心中的急切, 用寻常的语气询问:“墨大人, 你今日可曾见过帝师大人?”
“大人一大早就去御书房了。宫里出了些事情,恐怕要他忙活好几天呢。”墨珏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虞姑娘,以后就别叫我墨大人了,我就是一个小侍卫。唤我阿珏就好。红杏和碧桃都这么叫我。”
虞微弯眉笑了,说:“好。”
顿了顿,她又忍不住追问:“事情严重吗?”
墨珏摆摆手,道:“算不上什么大事。今早宫里来了几个自称是琼玉山上修行的道士,说能算天机卜皇命。其实不过是几个江湖骗子,见清章道人颇得陛下欢心,起了嫉妒之心,想来分一杯羹罢了。可是行骗也要有行骗的本事。这几个道士简直满口胡诌鬼话连篇,还没禀过太后,陛下就生了大气,要将他们全部处死。其中有两个趁乱跑了,如今不知藏在宫中何处,禁军搜寻了一早上也没找到,陛下只得命大人亲自去抓人。”
听了墨珏的解释,虞微这才放了心。只是去抓几个道士,对顾云修而言应当是小事一桩。
说起清章道人,这几日宫里的议论可不少。清章道人被挖了双膝,成了残废,反而更得圣眷。他对谢岷说,他是因为泄露了太多天机才致天谴,谢岷不但没有任何疑心,还对他更加信任,派人送去了好些赏赐抚恤他。而有了今日这几个道士作陪衬,谢岷对清章道人更是愈发尊崇。
“虞姑娘,要不要饮一杯?”墨珏朝她晃了晃手里的酒盏。
虞微连忙摆手:“我酒量不佳,怕你见笑。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墨珏了然地点点头,拍了拍屁股起身,“也好。我若把你弄醉了,大人要生气的。我去叫红杏陪我喝。”
*
一连三日,顾云修都没有来。
虞微把温美人的画像带回了自己的房间,整日埋头作画。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画上,不再去想顾云修。
这画像,虞微已经画的差不多了。只是温美人头上那支蝴蝶步摇,有些辨不清是什么颜色。似银红,细看时却又不像了。
虞微作画一向精益求精,尤其注重细节。临摹画作时,更是要摹的一丝不差。她顿时起了兴致,把画轴捧到眼皮子底下,仔细辨了半天,觉得这一色应当是染梅红。
虞微犯了难。染梅红一色并不常见。宫中是寻不到这种颜料的,若想完完全全摹出一幅一样的,只有去找冯巳。冯巳极爱收集各种罕见的颜料,或许,还有几分希望。
冯巳当年辞官退隐后,住在长安西头一条偏僻清幽的文人巷里。她还曾携礼前去探望过。
可是以虞微如今的身份,想要出宫去拜访他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求顾云修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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