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宜默默无言地站在一旁,待虞微平复了心绪,她才开口:“虞姑娘,我知道谢遇生前与你交情甚笃。所以这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你。”
虞微眨了眨湿润酸涩的眼睛,不解道:“何事?”
容宜走到木桌后,弯下腰扒开角落里的一堆枯草,捧出另一块石碑,摆在谢遇的碑位旁边。
虞微看向那块石碑,先是怔了怔,继而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那上面,刻着秦宣吟的名字。
容宜为什么要把她的碑位摆在谢遇旁边?她是先帝的嫔妃,这样做是不合规矩的!
虞微整个人懵在那里,脑子里乱糟糟的。
“世人只知太子犯下大不敬之罪,却不知到底是何罪行惹得陛下怒不可遏甚至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容宜指尖慢慢地划过石碑上的刻痕沟壑,“谢遇品行端庄,知礼克己,是个好孩子。谁能想到到头来竟栽在一个情字上。”
容宜长叹一声。
“要怨,也只能怨上天,给了秦三小姐那样一张脸。她长的太像永乐公主了。”
虞微隐约记得虞崇曾提起过永乐公主的事情。那时先帝选秀,他身边的大太监李崇德亲自来虞府走了一遭,见了虞家几个女儿,赏了好些东西,只是一个也没写进那名册里。
李崇德隐晦地告诉虞崇,先帝要找的并不是绝色的美人。而是像永乐公主的女人。
永乐公主与先帝并无血缘关系,因为先帝乳母临终的遗言,才被封为公主迁往封地。谁知先帝竟对她情根深种到这般境地,疯魔一般搜罗天下美人,只为寻找容貌神态与她相似之人。
虞微不由问道:“所以秦三小姐能得先帝宠爱,便是因为与永乐公主相像的缘故吗?”
“你若见过永乐公主,便会知道秦三小姐和她长的有多像。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先帝连选秀大典都免了,直接将人接进宫中封了婕妤。”容宜顿了顿,“她入宫前一天,谢遇刚去求了皇后的旨,想娶她为太子妃。”
听到此处,虞微心中倏然一惊。她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只是眼下还不敢肯定。
容宜继续说道:“谢遇与秦三小姐在茶楼相识,两人一见钟情私定终身。皇后也很喜欢她,本打算等忙完选秀的事情就去向先帝请旨。谁知先帝听了李崇德的话,听说她长的和永乐几乎一模一样,当晚就把秦三小姐召进宫里宠幸了。”
容宜默了默,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晚谢遇跌跌撞撞走在雨中的狼狈模样。她本是去永凤宫和皇后说话的,迎面撞见谢遇鬓发散乱满脸泪痕的样子,吓了一跳,后来问过皇后才知事情始末。
皇后遇到这样的事情,完全乱了心神,容宜安抚了她好一阵子,叮嘱她千万不可将此事告诉旁人才离开永凤宫。
秦宣吟入宫不过三天,便被封了妃。
本以为这件事会悄无声息地过去,可容宜没想到,一向守规矩知分寸的谢遇竟敢在宫外与秦宣吟私会。
每月初十,宫中都会举办宫宴。那一晚,先帝往往都会喝的酩酊大醉回养心殿歇息,不会宿在任何嫔妃的宫中。秦宣吟便扮作侍女,混在郑家出宫的马车队列中,偷偷出宫去落雁山的太子私宅和谢遇相见。
“但谢遇没想到,郑家早就不再效忠于他。郑锦之为了讨好蕙妃,早早就将这桩秘密告诉了她,他把秦三小姐送到落雁山没多久,蕙妃的人便赶来抓了个现行。”
虞微沉静地听着容宜的讲述,她早知太子之事必有隐情,却没想到真相竟然会是这样。
郑家当真是八面玲珑,一边在谢遇面前极尽谄媚之举,言之凿凿地表着忠心,背地里却背弃旧主,做下这等忘恩负义之事。
怪不得谢岷登基后对郑家那样好,原来郑家倒戈,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早。
容宜说完这些,便沉默下来。两个人在谢遇和秦宣吟的碑位前站了许久。离开时,容宜把秦宣吟的碑位重新藏在那堆枯草下。
回去的路上,许是都在想着谢遇的事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迈步走过那片废墟时,容宜忽然停了下来。她望着皎皎月色下顾云修立在湖边的身影,犹豫了一下,转过脸对虞微说:“还有一件事。”
容宜的眼睛一直盯着顾云修,眸中似有些不忍。她低声说:“我知道顾云修的双亲也死在那场大火里。”
“太妃娘娘怎么会知道?”
虞微十分惊讶。
顾云修的父母只是普普通通的布衣百姓。朝臣只在乎太子之死,无人去注意两个小小的百姓。而容宜竟然知道这件事!
容宜笑了笑,说:“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渴望权力的人。为了得到权力,他好像什么都可以舍弃似的。我实在好奇,便派人去查了查他的底细。容家祖上专门为祖皇帝做刺探情报的差事,有些事别人查不到,但容家可以。”
容宜看着虞微,脸上浮现出几分纠结和犹豫,斟酌良久,她终于继续说了下去:“当年那场烧死谢遇的大火,朝中都说是先帝容不下太子,又不想背负残杀骨肉至亲的骂名,所以才行此举。但这不过是流言而已。那场大火,其实是太后——不,是蕙妃命人放的。”
“起初也有人怀疑过蕙妃。可那时谢岷已经成了新太子,坐上龙椅是迟早的事情,她根本没必要杀死谢遇。没想到她还是要赶尽杀绝。“容宜冷笑一声,“那个女人,只有死人才能让她安心。”
冷风穿过枯林,呼啸而过。容宜的话如一阵刺耳的嗡鸣在虞微耳边一遍遍含糊不清地回荡。她伫立在荒凉的废墟中,久久无言,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当年父亲和几位朝中的同僚确实都曾怀疑过蕙妃,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太子已被贬为庶民,绝无可能东山再起。太后之位必定是属于蕙妃的。她实在没有理由去杀一个对她已经没有任何威胁的人。
想起太后召见她时那张笑里藏刀的娇艳脸孔,虞微脊背发凉,心头一阵恶寒。待她镇静下来,立刻想到了一件事:“太妃娘娘,这件事……帝师大人知不知道?”
容宜苦笑道:“这正是我今日将此事告诉你的缘由。朝廷上下人人都知道帝师是太后一手提拔,是她的心腹忠臣。他如此卖命效忠,定然不知此事真相。一旦被他知晓……只怕他会崩溃发疯。虞姑娘,如今你是他身边贴身的人,这件事你一定要寻个合适的机会再委婉地告诉他。若不让他知晓,我心里也难安。”
是了,顾云修能有今日的权势地位,都要归功于太后,是太后看中了他那篇《辅君论》,赐予他无上尊荣,将他一步步提携到权力的高顶。
太后,其实算得上是顾云修的伯乐。
然造化弄人,他的伯乐,亦是他的仇人。
虞微望着湖边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忽然觉得他站在那里,周身弥漫着一种茕茕孑立的落寞和凄凉。
她无法想象顾云修若知道他一心尽忠的太后便是双手沾满他父母鲜血的杀人恶鬼,他会如何。
离湖边只有短短的一小段路了,虞微却觉得无比漫长。
容宜把她送回顾云修身边便告辞离开。顾云修替她理了理衣领,又将大氅的系带系紧。他仔细凝视着虞微的脸,似乎在检查容宜有没有弄坏她一般。
“太妃和你说什么了?”他修长的指把她鬓边的碎发掖到耳后去,漫不经心地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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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死也心甘。”◎
“说了些太子的事。”虞微垂下眼睛不去看他, 心里乱糟糟地还在想容宜最后对她说的话。
“太妃娘娘都告诉你了?太子和秦宣吟的事情?”
“嗯。”
顾云修见虞微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以为她在因为谢遇的事情而难过。他忽然想,如果他死了, 虞微也会这样为他难过吗?
不过这话顾云修没有问出口。他只是口气平淡地说:“谢遇身为储君, 不该为情所累。如果他能早些放弃秦宣吟,便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虞微忽然抬起眼睛, 问:“如果是你呢?你会放弃吗?”
顾云修愣了下,似乎没料到虞微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但他很快笑了起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不会。”
火堆里的纸烧尽了, 冷风卷起余烬扬在雪白的冰面上。
虞微望着他。
他便弯了弯唇,用最温柔的语气告诉她:“我只要阿瑜。死也心甘。”
*
回到清鹤宫时, 已是亥时三刻。路上车马劳顿,虞微脱衣躺下, 倦意浓重, 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整晚, 她都在想容宜对她说的那些话。
翌日, 虞微起床梳洗过,照例去顾云修房中与他一同用早膳。远远看见红杏和碧桃和几个小太监聚在院子里,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她便走过去, 笑着问红杏:“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虞姐姐, 你回来啦!”红杏弯起眼睛, “你不知道, 你和大人不在的这几日,宫里出了件大事哩。皇后娘娘突然得了梦魇之症,整日吵着说有恶犬要咬她。那日陛下召她去侍寝, 她竟把陛下的根儿当成了狗嘴, 大吼大叫着用匕首砍了过去。还好太医医治及时, 陛下才不至于断子绝孙。”
红杏说话一向粗俗直白,旁边的几个小太监都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
“那皇后后来如何了?”
一个小太监插嘴道:“陛下又惊又怒,当即命人把皇后娘娘押了下去打入冷宫。皇后娘娘在里头整日哭喊说有人要害她。听说如今已然成了疯子,人不人鬼不鬼的。”
虞微快步朝顾云修的卧房走去。她想起那日墨珏在前厅里说过的话,他说的那件“回宫时可初见成效”的事情,该不会就是皇后的事吧?
她轻轻叩了下门,推门进去。墨珏正在向顾云修禀事。见她进来,他三言两语把事情说完,便躬身退出去了。
小鹦鹉叽叽喳喳地叫起来:“阿瑜!阿瑜!”
“昨晚睡的可好?”顾云修把鸟笼挂回去,转过身看着她。
“还好。”
虞微朝他走过去,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害怕顾云修,与他说话也不必细细斟酌了才敢开口。
她用明亮的眼睛望着他,说:“皇后的事情,是你做的吗?”
顾云修抬起眼睛,漆眸笑意温润。
“阿瑜还满意吗?”
他慢悠悠地补充一句:“答应过阿瑜,不杀她。”
顾云修确实履行了他的承诺。他没有杀郑秀秀,而是让她生不如死地活着。
他专注地看着虞微的眼睛,以为会在那双明镜一般的漂亮眼眸中看到责怪或是嗔怨。虞微不喜欢他杀人,不喜欢他做这样的事情。他知道的。
但出乎意料的,虞微只是安静地望着他,柔声说:“满意的。”
顾云修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说:“阿瑜,你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吗?”虞微弯起眼睛笑。
她并不觉得她变了。
她只是被压抑得太狠太深,在这高高宫墙围起的华美囚笼里,她整日想着的是如何活下来,如何找到妹妹,如何带着她们逃到平安的地方去。
可是昨晚容宜的话让她想起来了。
她不应该只想着这些。
她的心里,还有恨的。
那些长久地被深埋在心底的恨,轰隆隆地破土而出,太后、小皇帝、郑家……所有手上沾了她至亲鲜血的人,欺辱过他们的人,都应该受到惩罚。
她不会再忍着屈辱苟且偷生。她要讨回虞家的一切,再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地活下去!
——这才是身为虞家嫡长女应该做的事。
“大人,不好了!”
陈年慌乱的声音打断了虞微的思绪。
他连门都未敲,急匆匆跑进来,气喘吁吁地禀话:“陛下遇刺了!”
*
皇帝遇刺的事情惊动了整个皇宫。
景明宫里,禁军和侍卫将寝殿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的脸都紧绷着。皇帝的寝宫进了刺客,自是他们的失职。
允年引着顾云修疾步往寝殿里走,他脸色煞白,说话的声音都是颤的:“陛下刚用过早膳,吩咐了奴才去请孔才人过来念话本子。奴才刚走出寝殿,就听见陛下的惨叫……还好护驾的侍卫来的快!”
顾云修推开寝殿的门,一群太医正手忙脚乱地给谢岷处理伤口。谢岷如一条死鱼般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
各种药材的味道混在一起,刺鼻难闻,顾云修皱起眉,停住脚步没再往前。他问一个上了年纪的太医:“陛下伤在何处?”
“回帝师大人,陛下伤在腰腹。刺客用的是剑,伤口不大但极深,陛下流了好多的血。幸好未伤及致命处。”太医擦着汗回话。
谢岷突然疼的嚎叫了一声,猛地抓住了床幔上垂下来的锦带。为他包扎的太医立刻惶恐地低头告罪。
顾云修看了谢岷一眼,掩去眸中的厌恶。他吩咐太医好生照看谢岷,又让守在外头的禁军加强戒备不可懈怠。
禁军首领孙晟惶恐地应了。
他刚替了郑锦之的官职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若陛下再出事,他这颗脑袋只怕就要保不住了。
“刺客在哪儿?”顾云修拨弄着手上的玉环,懒倦地问。
孙晟立刻禀话:“刺客已被生擒,暂且关押在偏殿等着大人处置。”
“带路。”
“是。”
孙晟恭敬地引着顾云修来到偏殿门口。他犹豫了下,没有直接进去,低声说:“那刺客满口忤逆之言,恐污了大人的耳朵。要不要属下先将他的嘴堵了?”
“不必。”顾云修推开门,“你在外头等着。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
孙晟欲言又止,但不敢违背顾云修的命令,只得退后几步应了声是。
不算宽敞的偏殿里,摆着一只巨大的铁笼。那刺客被铁链拴着,蜷缩在铁笼中间。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脖子上的铁链发出一阵沉重的声响。
竟是个女子。
外头的阳光照进来,那女子眯起眼睛打量着顾云修。她看起来年纪并不大,顶多十五六岁的样子。凌乱脏污的头发乱糟糟地贴着秀气的脸颊,那双杏眼警惕地半眯着,带着凌厉如刀的风华。
她倚在铁栏杆上,懒洋洋地笑了一声:“看,又来了一条皇帝的走狗。”
顾云修啧了一声。
这个刺客,倒是有趣。
他随意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褪下指间的玉环扔在手心里摩挲把玩,随口问:“为何要刺杀陛下?”
“自然因为他是个十恶不赦作恶多端的混蛋!一个成天只会哭鼻子躲在太后身后的废物,狗仗人势耍耍威风罢了,这样的人也配做皇帝?除了草菅人命、陷害忠臣良将,他还会做什么?”
女子起初还十分平静,后来越说越气愤,最后重重一拳捶在面前的栏杆上。
顾云修赞许地点了点头。她对小皇帝的评价十分中肯。他好心地替她补充:“还会找美人寻欢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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