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猫比较挑嘴,狗就还行,吃得杂。”霍连还停留在上一个话题,这样难得的日常叙话让他分外珍惜,而殷勤也是献不够的,将桃符钉好之后,他还拿抹布将云今够不到的门框顶部掸了掸灰,随后转头问:“下午去看驱傩吗?这边的估计和尹州的驱傩不太一样。”
却是吃了一惊。
“怎么了?”竟离他这样近。
云今双手交握,走过来时带来一阵屠苏和椒柏的味道,这两种酒味道都怪怪的,云今不喜欢,但因为是元日,为着节庆氛围她也会准备一点,霍连心知也早已习惯这事。
只是,瓷白的脸庞看似波澜不兴,蛾眉却微微蹙起,霍连察觉出不寻常,颇具眼色地改口:“不只我和你两人,赤珠傅七也去看傩舞,他俩最喜凑这种热闹。”
云今打断道:“我有话和你说,进屋来。”
第三十五章
有话说?
霍连先是一喜, 再是升起不好的预感,眉宇霎时聚拢,眼中掠过一丝黯然。
“砰。”
他反手按在门上, 率先开口:“我也有话和你说。”
云今就这样被迫顿住脚步, 眉尖重又蹙起,“那你先说, 不过, 我不喜欢你这样强势的样子, 会让我不舒服。”
她示意霍连看,他身量本就高,现在一手撑着门拦住去路, 而她被挤到了边边上,背后就是门闩的凸起, 退无可退。
“抱歉。”
霍连松了手, 后退两步在高足桌边坐下。云今掸了掸被他弄皱的衣裳,给自己倒了杯水。
“云今,这样有什么说什么很好,我有时候确实需要你的提醒。”他忽然感慨, 前世做夫妻时她总是一味顺从,他都习惯了被她伺候, 被她迁就,被她仰望, 久而久之便愈加觉得这没什么。
云今双手捧着茶盏, 小抿一口,并未作答。
霍连取来纸笔, 三两下勾画出一幅简略的大周舆图。
首先在晋阳所在位置圈了一下,进入正题, “我祖籍在晋阳,出生在晋阳,在此地长到九岁,随母亲去了尹州。”他又点划出尹州所代表的点,这是他们缘分起始的地方。
“外人只知我是固安大长公主的孙子,却不知我阿耶并非固安大长公主亲生。其实祖父成国公在尚主之前与我祖母私定终身,却无力庇护祖母,也无法坚定拒绝固安大长公主,由此导致祖母生下我阿耶之后远走。”
云今嗯了声,这些她是知晓的,但不知为何忽然向她提起身世。
“从前固安大长公主还在时,对我爷娘颇有微词,也总是让阿娘站规矩、寻她的错处,阿耶去后,我和阿娘在尹州度日,固安大长公主也没少使绊子。但阿娘不许我埋怨固安大长公主。”
听到此处云今心下诧异——固安大长公主是高祖唯一的妹妹,素来骄纵,而先帝及今上又与之差了辈,自是凡事紧着这位大长公主来的,因此其余人吃的基本是哑巴亏。上辈子齐氏也为此有过怨怼之语,可云今没想到齐氏会这样劝导霍连。
霍连继续道:“阿娘说要埋怨就埋怨祖父,阿耶和叔父出生的时间只差一个月,若祖父是个有担当的好男儿,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这些年阿娘深受婆母磋磨的苦楚,却也是明事理的,将来若阿娘有了儿媳,定然可以推己及人,不会做出为难儿媳的事。这一点你可以放心。至于我,因着祖母的事,我们家往后再不会发生纳妾置外室之事,若娶妻便一生忠贞于妻子。”
“云今,你若与我成亲,家里就只有我和你,还有阿娘,再没有旁人。”
云今有些不适,将茶盏重重放下,“你说了半天打的是这个主意,我几时说要嫁你?”
“是,你是没说。”霍连道:“你将来若有意成家,那我总是可供你选择的吧,现在我只是先把关于我的一切交代清楚,让你心中有数。”
云今古怪地瞧他一眼。
介绍完这些,霍连又在舆图上勾画了几处,将他名下的田产、铺子、柜坊等讲了讲,“都是交由下人打理,往后有机会带你去瞧瞧。”
这些,云今也是知道的,从前手里也过过账簿,约莫知道他的身家。
云今将宣纸翻折起来,“行了,成亲又不是嫁给这些东西的。”
霍连又给展开铺平,“但往后两个人过日子,这些,身为我的妻子,总要知道家里有些什么,嫁了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错眼地盯着云今,表情不可谓不诚恳,“现在阿娘在长安舅父家中暂住,这世上我也就牵挂阿娘和你,我的想法是我们一道去长安接了阿娘,往后你愿意住在哪儿便住在哪儿,回尹州也可以的。我的阿娘虽没有豆卢氏那样八面玲珑说起话来谁也不得罪,但她人不坏,你若不想和婆母住,还有我,我定然不会让你受委屈。”
“前世我可能对妻子有所忽略,一次次外任也没什么陪伴家人的机会,这回我想过些简单安乐的生活,如果你愿意给我机会的话。”
话毕,一时无言。
云今回视他,心说好似两家在相看一样,有点别扭。转而想想,也是,他不知道她有记忆,方才所说的也实属是希望她多了解他一些,甚至把外人不知的私隐给抖搂出来。
霍连瞥了眼放在墙角的泥塑工具,想起一些事或可作为筹码,“云今,再过几日沈画匠就要离开祁县,到时你是怎么打算的?”
未来的打算告诉他也无妨,“回晋阳,跟师父学艺,若有闲暇可能接点小活。”
凭自己的手艺吃饭,而不仰他人鼻息,这让云今觉得很自在。
霍连眉头一松,试探地说:“老张确实流露过要传授手艺给你的心思,但临川大长公主的意思是两人先去一趟老张的故乡,祭拜老张的父母,再回到长安完婚。”
“完婚?”云今愕然。
没听师父说起过。但他二人久别重逢,先前的阻碍到了这个年纪、这个地步也不算阻碍了,倒也说得通。
霍连循循善诱:“而且再过几个月圣上就会颁下旨意续建含元宫,用不了两年,含元宫就会取代现在的太极宫。”
这道旨意对不少人来说有点突然,但事实上一座规模较大的宫殿的营作,往往需要提前数年准备才得以完善,光备料、运输等就可能耗费人财无数。
而两人实打实重生过,自然可以“预知”几个月后将发生的此事。只是云今不知这与她有何关系。
这时,听霍连讲:“届时将作监需要大批工匠,木匠石匠漆匠、灰匠塑匠叠山匠,百工汇聚一堂。云今,你不想成为其中之一吗?未来大周朝会、宴饮之所,乃至帝王燕寝,将在你的手下一点一点渐成规模,你的名字也将留记名册,传于后人。”
云今尚在反应之际,霍连暗自琢磨着是否要加码,将东都洛阳在建的石窟也提一提,总有一个能诱到云今吧。
半晌,霍连将舆图推到云今面前,如今的他不同以往,深知云今热爱塑像本身远胜于其所带来的金钱,“你不是曾在净因寺对那些木匠说过‘四民分业,相示于巧’吗,长安洛阳乃大周最为繁盛之地,能工巧匠云集,于你精进手艺只有益处没有害处。”
几番话下来,云今心旌摇荡,沉静如璧的面靥也有所动容。
霍连心知有戏,便佯作忘了她方才有话要说,只指节轻叩着桌面,等她应答。
良久,室内响起云今的声音:“那我还要回一趟晋阳退租,收拾一下行囊。”
“不用费事,傅七跑一趟就行。”
“……”云今打量着他的神色,缓缓说:“你很得意?”
霍连眉梢一动,倒也不做掩饰,“新年第一天就听到这样的好消息,我能不得意?”
云今起身,霍连拉住她,还是问了出来,“你原本想说什么?”
小娘子视线下撤,停留在两手交握之处,莫名想到在客栈的那几晚,真是荒唐,她别过头淡声说:“我想说我不会再将你拒之千里,也感谢你为我做的事,但我才和离,不是很想那么快投入下一场婚姻,你我之间相处就如同普通朋友就好。”
霍连的手渐渐松开,身子后靠,听她说:
“普通异性朋友之间是不会有这种接触的,你别动不动抱我牵我。”
“也不可以将媳妇一词挂在嘴边。”
“之前不该有却不小心有了的接触,你最好忘记,也休要再提。”
她的口吻绝对称不上严词厉色,但正是这样的淡然模样,让人觉得这只是随口一提,他答应与否于她来说是无所谓的。那样的话就比较糟糕,他情愿云今凶凶他。霍连稳住心神,沉沉地应了声,“还有吗?”
小娘子踱到另一边,抱起阿福顺了顺毛。小家伙在这儿听他俩谈了半天,已然困乏,正打瞌睡呢,但一被云今抱住就精神了些,把自己湿漉漉的小鼻头凑过去拱了拱云今的手指,亲昵无比。
云今很受用,温柔地轻揉阿福的耳后根,它一直以来都很喜欢被这样安抚,这下乖巧得眯了眼,歪着头好似在撒娇。云今的语调顿时轻快了些,“还有不可以对阿福自称阿耶。”早上她都听见了,像什么样子。
霍连不赞同,“这是我带来的狗,也该有我的一半吧?”
“阿福又不是可以分割的,什么一半不一半的。”
霍连:“……”
云今轻咳一声,指了指长条案上摆放的酒壶,“你可以喝一点。”
揭开塞子,一股熟悉的味道飘散出来,这个时节家家户户要么自制要么上酒肆买,是屠苏酒。
里面添了多种香药,白术、桂枝、防风、花椒、附子、大黄、桔梗等,属药酒,对身体裨益良多,往年也是云今张罗着,制成后奉于他。
屠苏酒五味参杂,味道自然算不得好,霍连却是倒了一满碗,一气儿饮尽,明显苦涩到了,还愣是夸出一句:“好喝!”
云今眸光微闪,揉着阿福的脑袋,轻哼了声。
第三十六章
簪花的少年郎甫一亮相就叫人眼前一亮。
他们身形挺拔如竹如松, 舞姿却粗犷奔放,力量感十足,片刻功夫掏出各色柳木傩面具扮上, 独眼狐狸、青面獠牙、长须骷髅……一个赛一个的狰狞夸张, 再瞧另一边的傩队,或慈眉善目, 略带笑容, 或怒目凛然, 威仪万千。
两方相遇,笛声伴着鼓声,舞得激昂, 舞得畅快。
石青、牙白、赭红……色彩不同的服装碰撞在一起,又加上各式各样的傩面具, 竟不觉得眼花。
赤珠此前体验过晋阳的傩舞, 这回看了个不同的,乐得直鼓掌,甚至心痒难耐加入其中。傅七担心她被冲撞,急急忙忙跟上护卫左右, 两人如鱼归海,没入喧尘。
人群喧嚷, 身侧却安静,霍连不由垂眸看去, 恰撞见一抹浅笑。
如风过山岗, 也如晨曦冲破朝雾,叫人心神摇荡。
今日的她外罩浅杏色织锦披风, 配暗花滚边襦袄,下束红蓝联珠朱雀狮纹间色长裙, 发鬓如云似雾,其间簪一支梅花小钗,比往日的素净清雅多了几分灵动。
只肖看上一眼,霍连便觉指腹都跟着生痒,很想捏一捏云今透粉的两颊,温温软软的想必很能解痒。
云今回视过来,一双乌眸汪着水,眼睫在日光中投下淡淡的影,让人不由产生错觉——她的眼里只有他。
这下,痒意从指腹悄悄爬到骨子里,生根,连带着心脏开始疾跳。
“你怎么了?”云今见他耳根似有微红,面上也不是很自然的样子,视线更是与她将将相触便移开。
这样的霍连不太对劲。
略一思索,忙把他拽出人群,问:“莫不是屠苏酒有问题,你喝了腹痛难忍又不好意思说出来?”
霍连:“……”
云今蹙眉细忖,“应该不会啊,我也喝过,完全没事,方才傅七赤珠都喝了,也没见他们不舒服。”
说来也够好笑。酿制屠苏酒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如同傩舞,同有贺岁避疫之用,可霍连不知发的什么癫,见了傅七赤珠他们便问:今日可饮屠苏?
唬得他俩以为云今酿的屠苏有多么甘甜适口,争抢着喝了一些,均道也就那样。
当时云今还想,霍连许是要逼迫他俩说点违心话哄她高兴的,结果非但没有,霍连还美滋滋一个人捧着酒壶走了。
这会儿见他这副德性,云今愈加怀疑是不是自己酿的酒出大问题,把他喝坏了。
“没有不舒服。”霍连终于动了他的尊口,“只是看你好看,一时移不开眼。”
云今一噎,脸颊唰的红了。
既挑明,霍连便不管什么脸皮了,黑而深邃的眼一移不移地盯着云今,低声说:“挺想亲你。”
“不行!”
可以预见的回答,霍连并不意外,反而泰然自若,目送云今瞪他一眼快步走开。他提步跟上,听见云今在教赤珠一句俗语,仔细辨听之后一张俊容黑了大半。
这下大步走开的人换成了他。
赤珠兴奋的声音断断续续从身后传来:“给点颜色就开染坊?哈哈哈中原的俗语怎么这么有意思!!骆姐姐你再教我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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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祁县的最后几日,云今还随沈画匠去了一趟当地的檀明寺,此寺建成于百年前,寺内壁画仍显精美绝伦,佛光耀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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