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懂犍陀罗语?”
霍连看了他一眼, “大周境内佛教深受犍陀罗影响,我夫人广阅佛经, 多少懂一点。”
“当真?”
“当真。”
徐盛顿时跟着敛起神色。
都督兼主将骤然眼盲,这不好对外说,更不知何时能恢复,万一疏勒有个什么事不光要有霍连这样坐镇拿主意的,也要有能对外出面的人,因此徐盛被帝后派了来。
而此时正需要两人通力合作。
“犍陀罗两百年前就国力式微,先后更是被多国占领过,贵族流亡得差不多了。现在是……”
徐盛皱着眉往舆图上瞧,纤长的食指簌簌划过。
显然对此还不熟悉。
霍连接话道:“现在属于迦毕试国的属地。”
虽然白日里能看到人物的大概轮廓,但舆图是平面的,字图又小,难以分辨,所幸他早前便将西域诸国概貌记得差不离。
“葱岭往南是勃律国,再往南就是迦毕试,而迦毕试恰好毗邻吐蕃。前年秋吐蕃气焰嚣张,却围了三个月才将勃律拿下,其中有部分国民不服,由此分出大、小勃律。
今年又在疏勒吃了败仗,看来吐蕃这一口气是咽不下了,欲从西绕行,与大周争锋。眼下迦毕试多半已为吐蕃人所控,而疏勒城中早已混入迦毕试人。”
闻言,徐盛连连点头,狠捶了舆图一记,怒啐一声:
“这些胡人长得差不多,我们专防吐蕃还不够,竟叫他们钻了空子,支使迦毕试人来做探路前锋,这,这就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啊!”
“眼下当务之急,”霍连的大掌拍在徐盛肩上,沉声道:“往长安去信,请求增兵,即刻封堵吐蕃西进之道。”
疏勒全城戒严。
集市上的连环爆炸致使百姓惶恐难安,医馆更是没有余位。
见状,云今以都督夫人的身份现身,并非喊话镇抚,而是帮助建立病坊接纳伤员,每日午时更是身体力行至粥棚施粥。
这一日,帮忙派粥的人里多出一位花白头发的妇人,动作利落干脆,声音洪亮,引人注目。
云今绑襻膊的动作一顿,对身边年轻兵卒道:“铁勺很沉,当心老人家闪到腰,你去接替一下。”
兵卒望了一眼,笑着回:“夫人放心,康娘子老当益壮,挥挥铁勺罢了,不碍事的。”
“你认识这老人家?”
兵卒点头,娓娓道来:“这是四镇行会的行头,姓康,在西域这片行商多年,很有威望又乐善好施,是个大好人嘞!”
这姓很特别,是昭武九姓之一,因此云今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康行头是粟特人。
无论周人胡人,有这份助人之心都是好的。
适逢康行头转身,云今微微含笑,朝其遥遥施礼,以表感谢。
谁知康行头身形一顿,将铁勺交由他人,快步而来。
兵卒以为康行头是想结识一下都督夫人,便给二人介绍。
康行头却难抑激动情绪,伸手握住云今的胳膊,“骆?竟真姓骆,世间有这样巧的事……骆夫人,冒昧问一句,你家乡在何处?”
云今心跳莫名加速,回话的声音都有些飘忽不定,“尹州,晚辈是黔中道尹州人氏。”
“你今年二十一岁,是也不是?”
云今迟疑地颔首,认真打量面前的妇人。虽是康姓,相貌却似中原人。
这般三言两语下来,飒朗的康行头眼中竟闪起泪花,喃喃道:“长得真像。”
“您这是……”
康行头握住云今的手,将她领到一边。兵卒哎呀一声,额头上开始冒汗,都督给他的指令是对夫人寸步不离啊。
“没事。”云今朝兵士投去安慰的眼神。
“那枚护身符你可有丢弃?”
康行头问出的这句话,如山石剧震,引得云今脑中嗡嗡直响,素来只有亲近之人才知晓那护身符的存在。
云今连忙摇头,低头去翻自己的荷包,可是今天出门匆忙了些,没带在身上。
“那护身符上写有一个陶字,我没有丢弃,一直随身携带的。康行头,您可是认识……”
云今忽然情怯,止住了话头。
困扰童年的身世之题,如此便要解开了?
这厢,康行头感慨颇多,缓声道来:“你的阿娘姓陶名仪,辗转至西域时与我相识,那时她还没你现在的年纪大呢。”
“阿陶经历与我相仿,又无亲无故的,我便将她认作义女,娘俩搭伙过活。”
“好孩子,你阿娘并非不要你,实是被男人负了心,连带着尹州那地界都不愿踏足。后来阿陶在西域立足之后,我曾劝她回尹州把你接了来。”
“当年放下你时她知道是骆婆子将你领回家,是以那一回直奔骆婆子的住处,远远的看了你一眼。那会儿你才五六岁,见你们相处得好,她什么也没说,一个人回来。”
康行头提起这番往事,连连叹息。
瞥见云今微怔的软乎模样,倒是和蔼地笑了笑:“阿陶这脾气,几十年如一日,没想到生出的女儿是这样一个好性儿。”
“那阿娘如今身在何方?还请康行头告知。”
“嫁去大宛啦,从疏勒西行,越过葱岭便到了。”
康行头望了眼粥棚排队领食的百姓,默了默说:“等恢复通行,我给阿陶去信,叫她回来,你们届时便可相见。”
康行头目色柔和,从腕上褪下一只水头极好的玉镯,擩到云今手心:“若跟阿陶叫,你合该唤我一声外祖母。这个当做见面礼罢!”
见云今推辞,康行头继续道:“我原是住在龟兹,家当也都在龟兹,好孩子,到时再予你其他的,贺你成人成亲。先收下,乖。”
不知为何,云今总觉得康行头待她格外亲切,想来是康行头与阿娘母女情深,对她爱屋及乌?
“多谢外祖母。”
云今收下翡翠玉镯,起身盈盈一拜,“也多谢外祖母当年看顾阿娘。”
康行头静静坐看,面色未变,却有几分好奇:“你不怨阿陶?”
“您方才讲了,阿娘那时年纪不大,我虽不知当年具体何事,但终究是阿耶负了阿娘。换做我,那般年纪有了孩子却失了夫婿,想来也是会手足无措的,做出什么决定都是可以理解的。”
云今亦想到重生的自己,以及薛娘子。
阿娘的行为也许欠妥当,但时过境迁多说无益。
当下只觉得,阿娘没有被孩子困住,而是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这很好。
“哈哈,好!”康行头抚掌而笑。
云今关切地问:“您既然住在龟兹,现下是因为城门封锁而困在疏勒了吗?”
四镇通商互往,遇这种情况的不少,这几日他们得知云今是都督夫人,正请托她想想办法。
康行头将欲开口,却听小卒朝不远处高兴地喊了声:“霍都督!”
百姓见到都督纷纷涌上去,七嘴八舌开问。
云今原本还担心霍连的眼盲问题,下意识往那儿走了两步。
但他遮掩得很好,看人看物都是有神的,现下正一一回应诸多疑问,有条不紊。
云今就此放下心来,坐到康行头身边,腼腆地笑了下,“外祖母,那是我的夫君,稍后喊他过来拜见您。”
“嗯。”
康行头看似兴致缺缺。
云今有点纳闷,陪着说了几句话。
继而听康行头问:“他眼睛怎么了?”
云今吃了一惊,磕绊着不知如何开口。
眼盲的事不好被人知晓,可是外祖母又不是外人。
不对,外祖母怎么能发现呢?
许是瞧出云今的疑惑,康行头说:“我家里从前是行医的,自己也粗通医术。云今,他眼睛怎么了?视物有障碍?这种情况不可能行军打仗,况他家中也无人有眼疾,那就不是天生的,而是……受过伤?”
云今被问得几乎涔出冷汗。
但疑惑越积越多,她甚至思及霍连说城中可能有吐蕃暗探什么的。
难道康行头有问题?
可是,康行头所说护身符之类完全合得上。
“外祖母,您怎么知晓……外子家中情况呢?”云今不安地问。
康行头沉沉叹了声,也不隐瞒了,将实话说与她:“义女的女儿嫁给了我的亲孙子,云今,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什么……”
精神矍铄的老媪将小娘子震惊的表情看在眼里,不由一笑。
这笑里却带着些许怅惘。
“正是听闻他做了疏勒都督,老婆子我才从龟兹过来,想瞧上一眼了却憾事,结果心一软留到现在。我当年离开晋阳之时,他阿耶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一晃多年……唉。”
正说着,霍连已经朝这边行来。
“幺幺,我接你回家。”
这一回,云今没有握住丈夫的手,而是往旁边让了让,留给他们祖孙相认。
**
晚上,夫妻两个躺在床上,久久未眠。
“幺幺,还是托了你的福,祖母才肯认我。”
云今仰面看他,“怎么可能,祖母嘴硬心软,说是仅看你一眼,不还是体恤你的部属,把手头所有的珍稀药材都低价卖你们了吗?”
“就说那番红花,我才知道几小丝就要卖上一金,”说来特别肉疼,云今捶他,“那天还拿来炖鸡吃,吃不完还倒掉了,好浪费啊……”
“给媳妇吃怎算浪费。”
“这是什么话,你也吃了啊。”
霍连一噎,“那是因为你觉得口感差,丢给我的。”
“……”
两人相视而笑。
尔后云今轻轻触了触霍连的眼睑,低声道:“祖母说有法子治你的眼,朝廷也在调拨人手了,夫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一切都会好起来。”
霍连展臂揽过云今的腰肢,贴紧了她,声线也是低低的。
“幺幺,你说我们这缘分真是挡也挡不住。我的祖母同你的阿娘,竟在千里外相识。若她们二人当年没做出相似的决定,我们便不可能遇到对方,更不可能结为夫妇。”
云今也生出丝丝感慨,往他怀里挤了挤说:“我们还相继重生了呢,看来缘分天定,我甩不掉你了。”
霍连嘶了声,纳罕道:“你竟然还存着撇下我的心思!”
“明明是你,胆小鬼一个,眼睛看不见就看不见,干嘛不告诉我?我看是你想撇下我!”
云今每说一句,便往他心口戳一下,直到手指被他握在手里,啮在口中。
“你怎么跟阿福似的,不准咬!”
霍连松开柔荑,转而凑过去含唇,大手亦探入下裳,眨眼间就能剥除,“阿福只会咬裤脚,我好歹是它阿耶,比它会咬,也知道哪里好下口。”
“霍连!”
当妻子叫出他全名的时候便是恼了,但榻上不算数。
霍连吹熄烛火,将人往怀里一捞,以吻封住羞赧,水泽潺潺。
“幺幺,这下我彻底看不见了,你牵我。”
云今才不上当,抱着被子翻滚到床帐里侧,哼一声背对他。
孰料恰给了霍连便利,他将她困在小小角落,双臂一扣,肩背处的线条因发力而张弛有度。
霍连的手大,指骨匀长,覆盖在她欺霜赛雪的背上,几乎可以盖住大半。
手掌的微热以及薄茧的粗糙一并将海潮送上,葳蕤葱郁的沙棘花摇曳生姿。
来疏勒也好些时日了,笫榻间的事总是这样,云今不乏疑惑,但往往倦极而眠,醒来就忘了。
趁着今晚还未觉着困,云今抱住他脖颈蹭了下,终归是难为情的,附到耳边极小声问:“你不要吗?”
霍连一怔,搂她的手臂收紧了些,“等眼睛好了再说。”
云今语音上挑的嗯了声,“这二者之间有关系吗?”
霍连不自在地回:“这儿没有肠衣。”
“那就丢在外面啊。”
愣了一瞬云今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恼羞成怒地钻在他怀里,恨不得立马有个洞给她遮蔽。
但成亲这么久了,外加前世的几年,其实没必要羞于启齿。
云今抿了抿唇,像是下了决定,倏地坐起身,在黑暗中摸到霍连的脑袋,重重亲一口。又额头抵额头,轻声说了一句。
……
许是旷了太久,竟透着些许生疏,云今汗颜,回身望他。
却忘了没有燃烛,帐中黢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这下她心里愈加没底,剪水双瞳和纤密的睫羽一同颤了颤,口中逸出极轻极轻的一声:“我不会……”
霍连轻笑,“逞能。”
大手拍了拍云今的腰线,俄而,便是情热不能自已。
第六十章 归处
霍连视觉恢复之时, 是一个寻常的早晨。
空气中带有潮润,这意味着半夜可能下过一场雨。
如今的季节,长安家中那棵木樨树想必早已枝繁叶茂, 绽满金色小花, 浓郁的花香能飘遍半个安平坊。
然而现下身处疏勒,此地干旱, 是诗人笔下的“春风曾不到”, 若论植被, 目之所及不是胡杨就是红柳,叶片覆满沙尘总是黄蒙蒙一片,谈不上诗情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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